下午四点,s市某家私人疗养院。
整个七楼走廊寂静无比,护士长走到导诊台的时候,值班的小护士正缩在自己的工位前大气也不敢出。
她敲了敲台面,问:“今天的查房记录交了没?”
小护士一个激灵,对护士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顾右盼的样子仿佛在做贼。
她用气音道:“之前病房里吵起来了,我哪敢过去啊……”
护士长于是往走廊尽头瞥了一眼,只见病房门前正站着一个形容狼狈的青年,他弓腰靠在墙壁上,嘴里叼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
青年黑发略有些凌乱,白衬衫上似乎沾染了一大片污迹,他蹙着眉一动不动,身影在白炽灯下像一尊早已凝固的蜡像。
护士长心里一咯噔,“这位怎么来了?谢总不是说手术前不见其他人吗……”
小护士撇了撇嘴,“两位都是大老板,咱们哪有拦着的道理?”
这家私人疗养院最金贵的病人就是七楼这位,谢氏集团掌权人谢朓,也是疗养院的实际控股人之一。
另一位控股人便是被拒之门外的这位,谢朓众所周知的伴侣,江妄。
谢朓得病后,原本正在分公司任职的江妄暂代谢氏集团CEO一职,即便工作再繁忙,江妄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到疗养院报道。
外界对两人的传言很多,有人说谢朓和江妄只是表面关系,实则互相仇视;有人说江妄是谢朓养的一条狗,谢朓手里捏着江妄的把柄;有人说江妄只是在和谢朓虚与委蛇,等谢朓一死,就会把谢氏整个吞并。
不过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觉得这两人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爱侣,相处融洽,偶有争吵又会很快和好,及时两人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亲密的模样,旁人仍旧能感受到隐秘的爱意在无声流淌。
谢朓重病卧床一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这里休养,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差不多也摸清了两人的性子,像今天这样的激烈争吵还是第一次出现。
护士长之前听说谢朓接受手术,还拒绝其他人探病的时候就觉得不妙,果然出事了。
疗养院都是世界一流的顶尖医疗设备,可即便如此,谢朓的身体仍旧每况愈下。
半个月前专家会诊为谢朓定下了新的治疗方案,保守治疗,谢朓还有半年可活。接受手术,或许还有痊愈的可能,但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十。
谢朓选择了后者,但这个决定却并没有告知任何人。
谁也不知道江妄到底是从哪里察觉到了端倪,才在手术前夕来到疗养院兴师问罪。
护士长皱眉道:“病人术前不能有剧烈的情绪起伏,江总不知道吗?”
小护士忍不住替江妄辩白:“江总进门一句话都没说,谢总就发火了。”
两人交谈了几句,都不太理解谢朓为何隐瞒手术的事,又为什么见到江妄便无端恼火。
但此刻病房门前的江妄似乎对此心知肚明。
他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距离他被谢朓赶出来已经将近三小时了。
江妄直起身,用手细致整理衣衫,打理头发,让自己看着不是那么狼狈,随后他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进门时,谢朓正倚着靠枕,手里拿着一份股权转让合同。
男人头都没抬,专注地浏览手中的文件,几下就翻到了头,在合同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江妄抬眸只看见谢朓瘦削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条隐约残留着些许怒火。
等他走到病床边上,合同朝他抵了过来。
谢朓手背上还插着留置针,毫无血色,暴起的青筋几乎快要顶破皮肉,伶仃一截腕子上挂着串佛珠,动作间向下滑落几分。
江妄接过合同打量一眼,上面是谢朓手里仅剩的江家旧产,江妄母亲当年创建的一个时尚品牌,这些年的效益非常不错。
沉默仍然在蔓延,江妄无端有些想笑。
他把合同一折,利落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谢朓总是这样。他从不向人开口道歉,就算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也只会用这种给予补偿的方法示弱。
江妄少年时就领教过了,从他十七岁被谢朓捡回家开始,直到今天。
高大的男人在病床边坐下,牵过谢朓的手,缓慢地给他做按摩,他额发上沾了点灰尘,俊脸上的那道血痕格外显眼。
方才谢朓扔出的陶瓷花瓶砸在地上,迸溅的碎屑割伤了江妄。
谢朓被那伤口吸引了视线,便顺势侧眸看他。
谢朓骨相极佳,即便被病痛折磨了几年,ICU都进了好几次,整个人消瘦得厉害,也仍然能从他狭长上挑的眉眼间看到几分昳丽。
他长着一双看起来就有些欲语还休的狐狸眼,放在寻常人身上难免俗气,但男人那深邃的瞳孔,上扬的眉峰,配上薄唇边上一抹冷笑,硬生生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哑巴了?你来不就是想问手术的事,为什么不问?”
“已经定下来的事,问不问还有意义吗?”
“那还来这里扰人做什么?乖乖等着遗嘱公布不是更好?”
江妄的手猛然缩紧,谢朓感受到手腕被攥住的疼痛,他平静地注视着江妄,仿佛在等待对方发作。
然而没有。
江妄低眉顺眼,将谢朓伤人的话全盘接受。
眼角眉梢连半点恼怒都找不见。
谢朓“啧”了一声,多少有些讨厌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
谢朓上下打量了江妄一眼。
江妄坐在陪护椅上,属于成年男子的宽阔肩膀和健壮身躯分外显眼,好似一座沉默的小山压了下来。
从前那个瘦削单薄的少年模样已经彻底找不到影子。
谢朓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妄在他面前褪去了所有尖锐的棱角,温顺得不像话。
谢朓只是从来没说过,他并不喜欢江妄这幅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仿佛在可怜他是个将死之人,任何事情,即便是他的错,也要无理由无底线的迁就。
明明是他一意孤行,完全没考虑过江妄这个伴侣的感受,江妄却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箩筐道歉的话都堆在嘴边,只是硬生生被谢朓方才单方面吵架时的冷嘲热讽堵了回去。
这种趋势随着谢朓病重愈演愈烈,让谢朓觉得有些厌烦。
“回去吧。”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便作势要把手收回来。
江妄没有松手,而是做了个深呼吸。
谢朓斜昵他一眼,还以为这人要说什么带脏字的反驳,没想到只是憋憋屈屈来了一句:“不走,我很生气,你不能赶我走。”
谢朓视线随之落到了江妄胸口,他看了两秒,道:“去做个检查吧,怕不是得了气胸,别回头把自己憋死了。”
“年纪轻轻的就成了我这种病痨鬼像什么样子。”
江妄半点没有反省的意思:“殉情能和你用一块墓地吗?”
谢朓呼吸一滞。
他强硬地抽回手,又探向江妄的侧腰,在紧实的肌肉上狠狠一拧。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江妄吃痛地轻呼,仿佛被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驯服了。
谢朓顿时动作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手。就他这久病在床的力气也能把这牲口掐疼了?
怎么?他手上安刀片了?
算了。
“年纪轻轻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妄听着,皱起眉不再言语。
江妄极少谈及死亡的话题,即便早就知道这是谢朓注定会面对的终点。
就好像他不说,谢朓就会在他的照顾下慢慢好起来,安静地等待奇迹降临。
谢朓看着他不悦的表情,笑道:“你真怕啊?刚见面的时候不是经常盼着我早点死。”
江妄握着他手腕的手骤然紧缩,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眼角微微泛红。
谢朓于是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挪开视线盯了一会儿天花板。
他做人薄情冷漠,这辈子惯会说些冷嘲热讽,就连安慰人的时候也是一个德行。
“别人说你是狗你还真想当狗?守着我这个病鬼做什么。”
“万一以后别人说我给你下蛊了可怎么办?这不是诽谤吗?”
“这世上比我更好的人太多了,早和你说了,我就是个烂人,也不知道是谁偏赖着不肯走……”
谢朓一句一句,仿佛在说遗言的语气让江妄呼吸急促起来。
“别说了。”他忍不住打断。
江妄抬起谢朓的手腕,他张开嘴咬住一小块皮肉,犬齿像是准备要给爱人留个记号,却只是怜惜地在腕间轻吻两下,感受着爱人微弱的脉搏。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狗,你赖不掉的。”
两人对视片刻,谢朓忽地轻笑一声。
“哪有这么强买强卖的?想弃养也不行?”
江妄抬眸,他并不搭话,幽深的视线盯在谢朓身上,好像要透过这濒临崩溃的皮囊,看到谢朓遮掩多年的内心世界。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
谢朓差点气笑了,他叱骂一句:“臭小子。”
他轻咳几声,嘶哑的声音发出一声叹息,“你是不是一定要看我流着泪和你说我害怕了,才肯罢休?”
他不想在手术前见江妄,勾起他平生仅有的懦弱和退缩,却又怕自己看不到江妄最后一眼。
恐惧折磨得他开始焦躁不安,明明是他决意独自面对死亡,他却开始怒气冲冲埋怨江妄还不发现问题,还不主动前来寻他。
他喜怒无常得不像个正常人,病魔确实也把他折磨得不似人形。
重病卧床之后,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谢朓反手轻抚江妄的脸颊,“听话。”
下一刻指尖忽然感觉到滚烫的热意,江妄声音哽咽。
“是我害怕。”
“我怕得想死。”
谢朓的回应温柔又残忍:“你得好好的,等我回家。”
20xx年9月7日,清晨,谢朓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一直持续到傍晚,奇迹没有降临。
可奇迹总会发生。
*
谢朓最后的记忆是那盏泛着冷光的无影灯,逐渐麻木的感官让他沉沉睡去。
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梦里总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山呼海啸一般扰人清梦,让他总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朓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他下意识地寻找热源,向边上挪动了一下身子。
就像每一个初夏的清晨,难得的休息日里,睡梦中的人即将被刺眼的阳光唤醒。
谢朓下意识地嘀咕一句:“阮阮……窗帘……”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谁应了一声,但下一刻,谢朓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不是在手术台上吗?身下的质感怎么像是蚕丝被?
谢朓理智逐渐回笼,睁眼之后,四目相对。
他见到一双熟悉的丹凤眼,眼尾带着点红痕,长睫颤动,眼中那熟悉的眷恋与温情尚未褪去,便忽然被浓浓的厌恶取代。
下一秒,谢朓腰间一阵疼痛,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砰”地一声响,他半个身子都砸在地板上。
谢朓倒抽一口凉气,肩胛骨狠狠撞在地板上,好在还有地毯作为缓冲。
视线之中,赤身**的江妄从床上坐起,瞬间拉过薄毯盖在身上,“你怎么在这!?谁准你上我的床的!?滚出去!”
谢朓一阵晕眩,他在江妄那张表情难看的俊脸察觉到了许久未见的嫌恶、
他就着倒地的姿势,看到了床头柜上两人从前的合照,合照上江妄那硬要贴到他身边的不要钱的模样,和现在一脚把自己踹下床的冷漠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朓:“?”
你说这是谁的床?
呵。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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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