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汹涌的水流推搡着,在几个城市间漫无目的地飘着。我这脆弱的灵魂,终究无力与命运抗衡,只能任凭自己在这苍茫人世间无奈地飘荡,直至将青春最后那点鲜亮的底色,磨损得斑驳不堪。
最终,我拖着空荡荡的行囊和更空荡的皮囊,一事无成地回到了北方的老家。我将自己反锁在童年居住的老屋里,如今这里早已四壁萧然,唯有尘埃在稀疏的光线中无声起舞。我拒绝了几乎所有的光线与声响,仿佛要将自己埋在这片熟悉的寂静里。十几年的流浪,榨干了我最后一丝气力,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疲惫,让我只愿像深秋的落叶,在悄无声息中飘零,然后随风而逝。
然而,心底那点不甘,又像早已熄灭的死灰,突然复燃。我咬紧了牙,丢下最后那点尊严,访遍了所有尚存联系的亲朋。每一次递出廉价的烟时,我的手都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换回的,是一沓沓带着体温与疑虑的、皱皱巴巴的钞票。我在心里对自己立下誓言,一定要拼出一个模样。
在城郊一个被遗忘的旧仓库中,「林莎家具坊」的牌子挂起来了,我要用新木刨花的清香,来清除过往所有的失败。
创业之路,一言难尽。本钱微薄,我只雇了五个员工。我是老板,更是最重要的工匠、四处奔波的销售和挥汗如雨的搬运工。
每一个天色未明,我便在机器的轰鸣中开始打磨木料,双手布满新旧交织的伤痕;每一个沉沉暗夜,我蜷缩在车间角落冰冷的木板床上,枕着刺鼻的油漆味入眠。为寻得价廉的木材,我带着两个年轻的学徒,驾驶那辆眼看就要散架的破皮卡,去几十里外荒远的山村。蹚过蜿蜒的泥泞山路,在农家院子里,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新伐的原木,审视纹理,判断干湿,为了一方木料能便宜几十元钱,常常磨破嘴皮。
开拓业务,步步维艰。我印制了最便宜的宣传单,厚着脸皮跑遍城里新开的装修公司,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递上烟,反复唠叨和强调那句「我们规模虽小,但做工确实扎实」。然而,订单依旧寥寥无几,只能接一些零碎活计。
那天,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突然出现转机,一位大型连锁酒店采购经理的赖总主动上门,递来一份数额诱人的合同,要定制一批特色实木家具。我抑制不住兴奋,老天终于开眼了,赖总盛赞我们的手艺,但条件是我需先垫资购入一批名贵木材。
这无疑是我在无尽黑暗中窥见的唯一光亮。说干就干,我不假思索地孤注一掷,押上厂里最后的流动资金,又冒险借了一笔高利贷,带着所有员工,开着破皮卡,浩浩荡荡,到赖总指定的供应商那里,购入了大量昂贵的非洲花梨。那一刻我觉得,命运之神终于他妈的露出了点微笑。
木材运抵后,首付款项却杳无音信。待我拨通那个永远「正在通话中」的号码时,那间公司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空荡荡的墙壁,仿佛在捂着嘴偷笑。
满仓库的「名贵木材」,经鉴定,竟全是劣质材料仿冒的废品,那一刻,我突然间重重摔倒了......
巨额债务,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骤然勒紧我的脖颈,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厂房被查封,设备被搬空,最终,只能在地方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刊出一则小小的破产声明......
而我全然不知,就在我如同困兽般挣扎于泥沼的这些日子里,丽莎,却一直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我的踪迹。
她询问所有能联系上的旧日同学,探问当年的恩师,甚至数次借商务考察之名,途经我可能漂泊的城市,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直至那天,她的助理在例行筛查各地投资信息时,于那份小小的家乡报纸上,瞥见了那则破产声明。「林莎家具坊」与我的名字,宛如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厚重的时间迷雾。
就在我面对满车间「非洲花梨」,满眼的绝望和迷茫时,手机骤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又是骗子,我恨恨的要挂断,却又犹豫了一下,手机中传来一个女声,语调职业干练,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尾音处,泄露出一缕被时光打磨过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她表示有意投资。绝处逢生的狂喜尚未涌起,便被更深的疑虑压下,我追问她的身份。她只淡然道:「我就在你们厂门口,过来,你便看见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污浊的工作服,犹豫片刻,但还是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午后阳光刺眼,厂门口坑洼的空地上,静静泊着一辆线条流畅、低调中难掩奢华的红色跑车。车门轻轻开启,先是一只踩着精致高跟鞋的足尖轻盈点地,随即,一个窈窕的身影完全探出。
许多年后,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丽莎!
时光似乎对她格外宽容。一袭贴身的象牙白西装套裙,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姿,颈间那枚钻石项链,在阳光下流转着冷冷的光泽。她回眸时,那双我曾喻为「水汪汪」的眼睛,如今已深邃如秋日潭水,锐利、明澈,沉淀着从容与力量。她凝视着我,唇角漾起一丝难以捕捉的笑意,目光扫过我全身的狼狈,却无半分鄙夷,反倒带着一种深谙一切的了然。
丽莎依旧当年模样,忽然想起那句,岁月从不败美人。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投资帝国已那样庞大,足迹遍布多座城市。我的这个小作坊,于她而言,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厂。
在丽莎资金与资源的倾注下,工厂竟奇迹般地起死回生,迅速步入正轨。
在庆祝项目成功的晚宴后,微醺的丽莎忽然笑吟吟地望着我:「喂,听说你还单着,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我公司里面,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我摇头,目光落在杯中摇曳的酒液上:「谢谢美意,我的心,早已在很多年前都死了,不想再爱了。」
丽莎却异常执拗,带着几分醉意,半是命令地说:「你必须找!而且,我要做你最好的朋友,并且还要做你未来妻子最好的闺蜜!」她凑近些许,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顽皮的戏谑,压低嗓音:「实在不行……我再为你引见一位神秘的女子,只是……怕她配不上你。」
我唯有苦笑,想起半生颠沛,由衷叹道:「怎么可能?从来只有我配不上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丽莎口中那位「神秘的」、「怕配不上我」的女子,指的竟是她自己。原来,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孑然一身。她说,就是那次我见过她后,她哭了很久,也想明白了很多,然后不辞而别,离开了那个别墅,开始了自己的打拼......
那夜,在故乡那座最负盛名的酒店里,我们都醉了。醉意朦胧间,我与丽莎相对而坐,笑着笑着,泪水便突然间滑落。不知是为那逝去的青春,还是为命运这荒诞却终又慈悲的安排。丽莎轻轻问,你还记得我的那句吗:曾经,那片波涛汹涌的沧海,已是,眼前这片静静桑田......
是啊,是谁在续写这尘世沧桑......
我凝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丽莎,这个曾经让我不相信这世间还有爱的女子,这个将我从深渊拉回又馈赠我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那份过于沉重的情意,让我至今仍在彷徨,自己真的有资格接受丽莎的爱吗?
月光如水,透过酒店落地窗,为丽莎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柔的光。她指尖轻轻转动着高脚杯,杯中的红酒那深红色的漩涡,仿佛要将这十数年的光阴都卷入其中。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在醉意中带着一丝缥缈,"那次在那个城市遇见你之后,我看着你消失在街角,一个人在咖啡馆坐到了打烊。"她的目光越过酒杯,落在虚空,"你走后,我的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那些钻石、项链、华丽的衣裳,在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我默默地听着,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离开了那个男人。"她轻轻笑了,带着几分自嘲,"用尽全部积蓄,在出租屋里开始自学金融。最难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但想到你曾说我的诗写得干净,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轻轻颤动。"我拼命工作,拼命往上爬,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遇见你,至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而不是那个需要靠浓妆来掩饰的自己。"
"丽莎,我......"我的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要你的答案,现在不要。"她轻轻摇头,伸手覆上我因长期劳作而粗糙的手背,"我可以等,就像你当年等我写完那些诗一样。这次,换我来等你。"
次日清晨,我在家具厂的办公室醒来,身上盖着丽莎还带着淡淡香味的外套。桌上是丽莎留下的字条:"厂子我已经帮你赎回来了,但这不只是馈赠。我要入股,做你的合伙人。下午三点,带合同来见我。"
她的笔迹干净利落,一如她现在的模样。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丽莎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过去而对厂里的事务有丝毫松懈。相反,她以投资人的身份提出了严格的要求:改进设计、优化流程、开拓高端定制市场。我们开始接洽国际客户,部分作品还被收录进一本知名的家居设计杂志。
家具厂如一棵茁壮生长的树,年轮般层层扩张,终于迎来了第三次搬迁。新厂房坐落在城郊的开阔处,空气中飘散着新鲜混凝土与木材的混合气息。那个初夏的雨夜,雨水轻吻着厂房的钢构屋顶,发出细密的节奏,仿佛在为我们的新生奏响序曲。
我为赶制一批即将发往巴黎塞纳河畔艺廊的定制家具,在崭新的办公室里加班至深夜。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偌大的车间里只亮着几盏灯,却在其中一盏下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丽莎正俯身在一块未打磨的胡桃木前,指尖如抚琴般轻触木纹。灯光从斜上方洒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专注的神情与二十年前在文学社品读诗歌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时光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叠影——我看见两个丽莎在光影中交融:一个是白衣胜雪的文艺少女,一个是西装利落的商界精英,而灵魂深处的那份诗意却始终未变。
"你听,"她的声音伴着雨声飘来,"木头的纹理在诉说时光的故事。这一道是春日的细雨,那一圈是盛夏的阳光。"她的手指沿着年轮轻轻划动,"我们制作的每件家具,都像是一本打开的诗集,漂洋过海地去往陌生的国度,继续书写生命的篇章。"
我走近她身边,新厂房里还弥漫着木材的清香。"曾经我以为,只有那些诗一样的木纹才能安放漂泊的灵魂。直到重逢后才明白,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听懂木材语言的人。"那一刻,我深深意识到,丽莎从没变过,她还是那个天使,感性而善良的天使。
雨声渐密,如千丝万缕的琴弦拨动心曲。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新旧交替的空间里,我忽然领悟:真爱不仅仅是雪中送炭的救赎,更是锦上添花的圆满。两个完整的灵魂,如同并立的树木,各自向着天空生长,又在地下根系相连。
丽莎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比星河更动人的光芒。我们没有言语,却在这静谧中完成了最深刻的对话。堆满木料的车间仿佛变成了神圣的殿堂,每一块木材都是见证者。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满地的木料中间,像两棵终于找到彼此根系的大树。
窗外,雨停了,月光悄悄探进车间,为我们未来的路铺上一层银白。这一次,我不再是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而是深深扎根于属于自己的土壤,与另一棵树共同迎接每一个黎明与黄昏。
爱情从未远离,它如种子深埋土壤,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而丽莎,就是照进我生命里的第一缕春光,让冰封的心湖重新泛起涟漪。在这个雨过天晴的夜晚,我确信自己找回了那个遗失多年的天使——她带着岁月的馈赠,以更丰盈的姿态,回到了我的世界。
就在我们埋头苦干半年后,一个意外的喜讯从米兰传来——我们以中国传统榫卯工艺为灵感设计的"听雨"系列书房家具,竟获得了国际设计界的瞩目。评委会的评语写道:"将东方美学与现代功能完美融合,每一件作品都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而崭新的故事。"那天,我们在街边那家咖啡屋,像大学初次见面时一样,轻轻地谈着,笑着泪着......
这份殊荣让"林莎家具"这个名字开始在国际市场上崭露头角。订单如雪片般从欧洲、俄罗斯、北美飘来,最让我意外的是,一批作品被收录进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設計艺术展。丽莎拿着订单合同,眼中闪着泪光:"你看,你的木料会写诗这件事,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是啊,爱从未死去,它只是在冬眠,在等待春天的风。
再次见到丽莎,我发现我又见到了大学时的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