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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泰山北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二十九岁那年,我流浪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一个很偶然的日子里,我碰到了丽莎——大学时的同学,准确地说不仅仅是同学。


    记忆中的丽莎依然是几年前大学里那个忧郁的女孩,很伤感且点神经质的那种。但诗却写得很棒,很清新很纯的那类。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冷冷的却又异常的美。


    在文学社第一次看到丽莎便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那时,在丽莎众多的追求者中我曾是最成功的一个。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偶尔还去下影院,再浪漫点的就是一起写写所谓的诗啊什么的。然而,即使如此,我们真正的恋爱时间也不超过一年。那时的丽莎,高贵而矜持,是那帮被荷尔蒙烧的变形的鸟冒们心中的女神。那时我好像还有点自卑,我深深地感到,丽莎不属于我。她太美,我太平庸,平庸得连自己都找不到哪怕一点点值得骄傲的东西。于是那年毕业时,我们便劳燕分飞各西东了。并且,我似乎也早已忘记了丽莎......


    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丽莎,却是另外一个样子:有点花哨的时装、重重的孔雀蓝眼影、鲜艳的唇,还有那耀眼的钻戒和项链、、、只是,那眼神中已没有忧伤,却又让人琢磨不透......


    那天晚上,丽莎一句我们一起去玩吧,便不容分说,拉我坐了她的跑车上。车子象条欢快的鱼一样穿梭在霓虹里,最后来到一家星级酒店前,停了下来。我说丽莎你的车技真棒,比我强多了(事实上,那时候我根本还不会开车)。丽莎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深深地惊慕于尘世的繁华。就在那家酒店天旋地转的舞厅里,那闪耀旋转的灯光让我头有点晕。而那强烈的音响则震撼了我的耳朵。丽莎那娴熟而轻盈的舞步让我仿佛又看到了旧日的天使。只是那晚她奇怪而平静的眼神让我一直担心着什么。


    终于我说,丽莎,我该走了。你过得很好,我都看到了。丽莎说我们吃些东西去,我说我一点不饿,我胃有点胀。丽莎却无论如何要我去她住的地方看看。我说合适吗?丽莎说就我一个人,怕什么?


    车停在一幢别墅旁。


    看完丽莎的房间,我才明白什么叫奢华:厚厚而洁净的地毯,进口高档家俱,有点夸张的装修......看完后我说丽莎我必须走了。丽莎突然张开双臂拦住了我,你不能走......她那突然伤感的样子让我很吃惊,我只好沉默。


    丽莎随手打开一瓶XO,倒了两杯红酒,我端了一杯一饮而尽,干涩的暖意滚过喉咙,像咽下了一整个青春的慌乱与局促。空杯落在桌面的声响,清脆而孤独。


    丽莎凝视着我,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写满惊愕——「红酒……是这么喝的吗?」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却漾开层层涟漪。她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笑,又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垂下眼,优雅地端起自己那杯,将酒杯轻轻送到唇边,微启双唇,用舌尖极轻、极缓地搅动了一下杯中的深红。那一刻,她浓重眼影下的眼神变得专注而迷离,仿佛在透过这杯酒,品味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优雅,却也让她那琢磨不透的神情里,增添了几分陌生的疏离感。此时,那颗钻戒正在灯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与她温热的目光交织成一道看不透的雾。


    而我突然明白,有些酒需要慢饮,有些人,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抬头时却看到丽莎那修长的兰花一样的指间,那支晶莹的杯子正伤感得像颗眼泪......丽莎给我烟,我没接。你不抽烟了,我点头。丽莎说我会抽烟了,丽莎自己点了支烟。我随手打开一瓶烈酒,自斟自饮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要回去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呢我实在太困了。丽莎说你现在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我说我他妈的感觉这一切像在做梦这一切都变得让我真的认不出来了。丽莎苦笑,让我讲个故事好吗?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丽莎他妈的有钱了,因为每月那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会给她大把的钱......然而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她却又穷的连自己的□□甚至灵魂都是别人的。她说你还想读丽莎的诗吗?今天让你失望了,写诗绝对是发神经只能让人体味那无尽的空虚所以丽莎就他妈的不写了。她说她终于解脱了终于自由了不必再为生活苦苦奔波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只是自由的时候却再也离不开这小小的房间,不写诗了却更空虚了。她说她终于得到了一切,成了那人的什么狗屁情人或者就是什么玩意儿。得到一切之后,她却怀念大学时的那种贫穷和快乐,她很想念我们一起时的那些日子......


    她说话的时候,那飘忽的眼神那样伤感,看着她那伤心的样子我突然间有一种哭的**。


    她喃喃自语地说她是多么的孤单和寂寞,可是还有谁记得她丽莎?她说你为什么不吻我抱我是不是嫌我?我的沉默让她突然间泪流满面。她流着泪说其实是你过得挺好。我想争辩说除了那个大学的毕业证我早已一无所有,没车没房没爱没工作没有一切......事实上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却灌下最后一杯酒......


    我昏昏沉沉的睡了。我忘记了一切,一切过去或者现在。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了丽莎。她用一种极柔婉的声音说你终于醒了你喝太多了现在好了。我说我要走了。她说你真的不能在这住几天吗?我能听得出那柔婉中的伤感和恳求。丽莎突然伸开双臂抱住了我。就像许多年前在毕业前夕,在那个租来的简陋的小屋中那样,抱住了我。后来有个鸟冒还说又一个好好的黄花小伙子被糟蹋了,但我知道丽莎那是第一次。丽莎真的很迷人,我头有点晕。但我还是毅然推开了丽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心太痛。那一刻,我听到身后的丽莎正失声痛哭......


    那个夏天的阳光很好。我一个人走在那火一样的阳光下,全身却冰一样冷。我不明白,这大学时曾经那么好的姑娘,这绝对优秀的女孩子今天怎么会这样子。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太成功了


    我流着泪走了。毕业后再次见到丽莎时,我却发誓再不去她那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我心很痛......


    回到那堆满杂物的破出租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泡面和些许霉味的气息翻涌而来。这气息,像一盆冷水,将我彻底浇醒。狭小,昏暗,简陋,四壁空空,却分明而又奇怪地让我感到一丝踏实。我瘫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可以肯定是房东,就是那个没到期就催房租像催命一样的干瘦老头,从垃圾场捡来的旧藤椅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蒙尘的旧书箱上......


    仿佛被宿命牵引,我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打开了它。时光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像是被惊扰的、沉睡多年的精灵。箱子里,是些旧书、旧笔记本。我小心翼翼地拂去最上面那本泛黄封皮的旧书,那是我们文学社自印的诗集,虽然封面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


    指尖居然在微微颤抖,我翻开它。丽莎的诗,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我的眼帘。那些熟悉诗句,清泠如月下泉,婉转似林间莺,字字句句,都透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灵气和纤细易碎的忧伤。我甚至能看到,当年那个一袭白裙的女孩,是如何在深夜的灯下,蹙着眉,将心底的波澜,一字一句,斟酌成行。在这一页的留白处,还留着我当年稚气而虔诚的批注:「空谷足音」,「此中有真意」。大颗泪水却突然间滑落......


    那一瞬,两个丽莎的影像,正在我脑中猛烈地重叠、撞击、撕扯。一个是诗行里走出的清冷明月,眸中含着烟水的轻愁;一个是霓虹下摇曳的炫目的梦一样的陌生,眼底深处只有一片无尽的荒芜。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我那么用力而决绝地推开丽莎,并非因她今天的妆饰和神情,而是惧怕。惧怕那过于锐利的过去和现实,将我们曾经共有过的、那点可怜的、曾经的纯粹与美好,割裂得支离破碎。生活的洪流,终究还是裹挟了她,淘洗了她,将她变成了镶嵌在金框装饰的、一首失魂的绝句。而我,这个自诩的平庸之人,虽未被物欲的泥沼淹没,却也在「现实」的荒漠里,一刻不停地拼命挣扎着、奔跑着、疲于奔命,早已失却了为她赋诗、亦或为自己写点什么的能力或者一点点时间。我们,都以不同的姿态,一同沦陷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我坐在那片渐深却又明显异常绚丽的晚霞里,如同石像。往事如潮,漫上心头,又缓缓退去,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咸涩的荒凉。


    我摊开纸笔,想写些什么。墨迹在纸上晕开,像一滴眼泪。然而,千言万语,终是凝滞。所有的安慰、质问、追悔,在那样庞大的、由时光和选择构筑的命运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徒劳。


    最后,我将那本珍藏了很多年的破旧诗集,重重合上,轻轻放回箱底,合上盖子,如同合上一卷再无人续写的诗篇。我知道,此一别,注定烟水茫茫,海角天涯。那个名为丽莎的女子,连同她水汪汪的眼睛,她曾经的诗句,她最后的哭泣,都将沉淀在我二十九岁的这个夏天,终将凝固成一块透明的、却永不消融的琥珀或者泪滴一样的东西。


    第二天,我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列车,当站台缓缓后退,城市的天际线逐渐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轮廓,丽莎昨夜那混合着酒意、泪水和绝望的喃喃自语,又一次在我耳边清晰地响起:「还有谁记得她丽莎……?」


    车窗外的景物飞逝,我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我无法理解丽莎的爱,正如她无法理解我对她的态度。


    我记得丽莎,我记得那个诗一样的丽莎,但我也只是记得而已了。丽莎那句带着泪的诘问,犹在耳畔:「还有谁记得她丽莎?」


    我记得。


    但我能记住的,还是许多年前,在梧桐初绿的三月,那天,阳光很好,一个一袭白衣,精灵一样的女孩,正低头走过校园。裙摆摇曳如诗行,一个有点忧郁的女孩。


    还有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冷冷的却又异常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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