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浓稠的夜色。许蔓华坐在后排,夹在两个面无表情的联防队员中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再试图辩解或哭泣,那套“路过”的说辞,在冷静下来后连她自己都觉得拙劣。现在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言语都可能成为破绽。她只是沉默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复盘着每一个细节,思考着可能面临的盘问,以及……父亲该怎么办。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她的心脏。钱没了,货被扣了,自己身陷囹圄,父亲躺在省城医院生死未卜……她几乎看不到任何出路。
吉普车没有开往市局,而是进了区里的派出所。她被带进一间灯光惨白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壁上贴着斑驳的标语。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旧纸张的味道。
年长的公安,被称作王队的那个,坐在桌子后面,年轻公安坐在旁边准备记录。联防队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许蔓华。”
“年龄。”
“单位。”
“家庭住址。”
例行公事的问话开始。许蔓华一一回答,声音低沉但清晰。
“说说吧,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老老实实交代。”王队点燃一支烟,目光透过烟雾审视着她。
许蔓华重复了一遍“抄近路回家,听到动静,看到人影”的说法。
“那个帆布包是你的吧?空的?你去医院看你爸,带个空包?”王队的问题很尖锐。
“之前带了点东西给我爸,用完就空了。”许蔓华垂着眼回答。
“看到人影,为什么不去厂里保卫科报告,或者直接回家,反而留在现场?”
“我……我害怕,又有点好奇……没想到是这种事。”她做出后怕的样子。
问话在来回拉锯。王队经验老到,问题环环相扣,试图找到她话里的漏洞。许蔓华打起十二分精神,每一个回答都谨慎无比,将自己牢牢钉在“无辜路人”的位置上。她知道,一旦松口,承认参与交易,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时间在僵持中流逝。期间,有联防队员进来,低声向王队汇报,说在附近搜索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那些货物初步清点,价值不小。
王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显然不相信许蔓华的说辞,但现场没有抓到现行,没有赃款(钱在小赵身上),没有其他目击证人,仅凭一些散落的货物和一个空包,确实难以给她定罪。尤其她还是国营大厂的正式职工,处理起来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你先在这里好好想想。”王队掐灭烟头,站起身,对年轻公安交代了几句,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许蔓华和记录的年轻公安。
惨白的灯光照在头顶,许蔓华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和眩晕。父亲的咳血的面容、散落一地的货物、小赵逃跑时怨毒的眼神、王队锐利的目光……各种画面在她脑中交错闪现。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几乎要崩溃。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对话声。似乎有人在和王队交涉。声音不高,听不真切,但王队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意外和……客气?
许蔓华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谁?厂里来人了?还是……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王队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复杂。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形清瘦、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许蔓华的目光落到那个中年男人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林青山!
是那个几年前在厂里劳动改造、住在废弃仓库隔壁、偶尔会用平静语调说出让她深思话语的林青山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起来和几年前很不一样,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份压抑的郁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从容,穿着也体面了很多。
林青山也看到了她,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她的存在。
“许蔓华同志,”王队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不少,“这位是省社会科学院的林青山研究员。他为你做了担保。”
担保?许蔓华懵了。林先生现在是省社科院的研究员?他为什么会为自己担保?
林青山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王队长,许蔓华同志是我以前在第三机床厂时认识的年轻人,工作踏实,品性不坏。她父亲许根生是厂里的八级工,现在重病在省城医院,情况危急。她今晚出现在那里,或许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鉴于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她参与了非法交易,我以我的工作单位和党性担保,她不会逃跑,能否允许她先去医院照顾垂危的父亲?后续调查,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他的话条理清晰,既点明了许蔓华的背景和困境,又承认了可能存在“苦衷”,同时以自身身份和担保将事情控制在可回旋的范围内。
王队显然对林青山的身份有所顾忌。省社科院的研究员,在这个尊重知识的年代,分量不轻。而且,对方说的合情合理,父亲病危,确实是极大的情有可原。更重要的是,现有的证据确实不足以扣人。
王队沉吟了片刻,看了看一脸惶惑、脸色苍白的许蔓华,又看了看气度沉稳的林青山,终于点了点头:“既然林研究员亲自出面担保,这个情况我们也理解。许蔓华,你可以先回去照顾你父亲。但是,这件事还没有完,你要随传随到,配合我们调查清楚!明白吗?”
峰回路转!
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冲击着许蔓华,她几乎站立不稳,连忙低下头,声音哽咽:“明,明白!谢谢王队长!谢谢林……林研究员!”
手续很快办完。当许蔓华脚步虚浮地跟着林青山走出派出所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时,她还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感。
“林先生……我……”她看着林青山平静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不知从何说起。感激、愧疚、疑惑、后怕……种种情绪交织。
林青山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深处。
“蔓华,”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走投无路,不是铤而走险的理由。有些路,一旦踏错,就回不了头了。”
许蔓华浑身一颤,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悔恨。
“你父亲在哪个医院?我送你过去。”林青山没有再多说,抬手拦下了一辆恰好路过的、罕见的出租车。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许蔓华紧紧咬着嘴唇。林青山的出现,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一束微光,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但这束光,也照亮了她刚刚走过的路是多么危险和愚蠢。
她活下来了,暂时自由了。
但危机远未解除。派出所的案件并未撤销,小赵下落不明,父亲命悬一线……
而身边这位神秘的林先生,他的突然出现和出手相助,又意味着什么?
新的谜团和旧的危机,同时笼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