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图书馆位于一栋苏式红砖楼的二楼,平日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蔓华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旧书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管理员王阿姨正戴着老花镜在柜台后打毛衣,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这里是许蔓华过去几年里的精神避难所,无论是技术手册还是偶尔流入的文学期刊,都曾滋养过她贫瘠的青春。
但今天,她的目标明确。
她径直走向靠里那个落满灰尘的经济类书架。这里的书大多枯燥难懂,而且内容与现实严重脱节,少有人问津。她按照记忆,在书架底层摸索着,手指拂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计划经济概论》这些厚重而冰冷的书名,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触到了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书脊。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抽出这本书,剥开已经发脆的牛皮纸,露出了封面——
《社会经济活动词汇注释(内部参考·1978)》书名正经得近乎刻板,但“内部参考”四个字,却透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她记得几年前,林青山先生将这本书递给她时,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蔓华,有些东西,看看就好,别外传。世界很大,不止一个车间。”
她当时似懂非懂,只觉得书里有些词条解释,和她日常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如今重拾,感受已然不同。
她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泛黄,散发着油墨和时光混合的味道。里面的词条排列整齐,从“按劳分配”到“资本循环”,但真正吸引她的,是那些在正规出版物里绝不会出现的词语和解释:
· 【价格双轨制】:注释不仅解释了计划内与计划外价格并存的现象,还冷静地分析了其可能带来的“套利空间”与“资源错配”。
· 【生产资料市场】:提到了在计划调拨之外,存在的“非正式流通渠道”,并举例说明了某些工业原材料如何通过“协作”、“调剂”的名义进行交易。
· 【乡镇企业】:指出其原料供应往往无法纳入国家计划,普遍面临“找米下锅”的困境,对计划外物资有“刚性需求”。
· 【投机倒把】:定义之后,竟还客观描述了其几种常见形态,如“长途贩运”、“围积居奇”、“买空卖空”,并分析了其存在的“制度土壤”。
……
每一个词条,都像一扇小窗,猛地推开,让她窥见了那个在整齐划一的宣传口号之下,复杂、活跃甚至有些野蛮的真实经济生态。她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潜藏在冰面下的巨大交易网络的示意图。
“砖窑厂需要手套—是因为他们不在计划供应序列里,或者分配额度不足。”
“后勤科急于处理手套—是因为库存积压影响了他们的计划指标。”
“我能在中间赚取差价—是因为我利用了计划价格和市场隐性需求之间的‘缝隙’。”
之前朦朦胧胧的感知,此刻被这些冷静的词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她不再是懵懂地撞大运,而是开始理解背后的逻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寒意。
如果这本书描述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她正在做的事情,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正踏入了那个充满机遇也更危险的灰色地带。词条里对“投机倒把”后果的描述,远比张胖子的威胁要具体和可怕得多。
她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恐惧没有用,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些知识,让自己走得更稳,更远。
首先,手套的生意必须加快。后勤科小赵是一条线,但不能只依赖他。按照书里暗示的,像砖窑厂这样的需求方应该还有很多。她需要找到更多这样的“乡镇企业”或者“集体企业”。
其次,规模必须扩大。一次二十副太慢了。她需要说服小赵,或者想办法绕过限购。书里提到的“非正式流通渠道”,是不是就是指小赵这种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安全。她必须更加谨慎。交易不能留下任何书面痕迹,尽量现金交易,避免在固定地点频繁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许蔓华白天在车间干活,心思却异常活跃。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工友们闲聊时透露的信息。
“我表哥在邻县农机厂,说他们那儿劳保服紧张得很……”
“咱们厂前年屯的那批工业肥皂,好像也没用完,放着也是放着……”
“听说南边现在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又好看又耐穿,就是不好买……”
每一条信息,她都默默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家,就着昏暗的灯光,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这个小本子,被她藏在父亲旧工具箱的夹层里,和那片珍贵的油石放在一起。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
机会很快再次上门。周五下班前,小赵又溜达了过来,这次脸上带着点急切。
“许师傅,那油石有消息了吗?”他搓着手问。
许蔓华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赵师傅,我问了,老人家说那种老东西现在很难找,得托关系去外地问问,需要点时间。”
小赵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许蔓华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我上次听我那个砖窑厂的亲戚说,他们不光缺手套,像什么耐磨的围裙、袖套,工业肥皂什么的,也都缺。咱们科里有没有这类‘库存压力’?”她用了小赵上次说过的词,显得心照不宣。
小赵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许师傅,你门路挺广啊?围裙袖套没有,工业肥皂好像还真有一批,也是年份久了,包装有点破损。怎么,你亲戚也要?”
“他们一个公社,好几个厂子呢,互相都通着气。”许蔓华含糊地应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要是价格合适,东西好,应该能要一些。就是量可能不能太小,跑来跑去不划算。”
她在试探,试探小赵能运作的权限,也试探他对“量”的态度。
小赵沉吟了一下,显然在权衡。油石的诱惑,加上处理库存的压力,最终占了上风。
“量好说。”他咬了咬牙,“反正都是处理品,一次多处理点少处理点,还不是看怎么操作。不过,许师傅,这价格……”
“价格当然按厂里的处理价走。”许蔓华立刻表态,堵住他可能抬价的念头,“我主要是帮亲戚忙,也是帮科里解决困难。就是这跑腿联络的辛苦……”
她没把话说完,但意思明确:她要有酬劳。
小赵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明白,明白!这样,肥皂的事,我去问问,看看有多少。手套嘛,下次你要是还要,我想想办法,给你多弄点。至于辛苦费……”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每样这个数,你看怎么样?”
许蔓华不知道他比划的是两分、两毛还是两块,但她知道,讨价还价不能急于一时。“赵师傅爽快。”她笑了笑,“等您消息。”
看着小赵匆匆离去的背影,许蔓华知道,合作的口子已经撕开。规模扩大近在眼前,利润也可能成倍增加。
但她的心情却更加凝重。她看了一眼车间墙壁上贴着的红色安全生产标语,又想起那本“黑市词典”里冰冷的词条。
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条钢丝上行走,脚下是机遇的深渊,也是风险的漩涡。
父亲剧烈的咳嗽声每晚都在提醒她不能退缩。而脑海里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地图”,则在指引她下一步该迈向何处。
她需要尽快再去一次砖窑厂,不仅要敲定手套的长期供应,还要试探一下他们对工业肥皂,乃至其他劳保用品的需求。
这一次,她不仅要带上货物,还要带上刚刚武装起来的、对这个世界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