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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块基石

作者:燕尾123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后勤科仓库在厂区最西头,是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平日里门可罗雀,此刻却因为一则内部通知,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人气。


    说是人气,其实也就稀稀拉拉七八个职工,大多是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老师傅或家属,围着仓库管理员老周问东问西。


    “老周,这泛黄得厉害不?还能用吗?”


    “保证能用!”管理员老周是个瘦高个,戴着套袖,指着地上打开的麻袋,“就是放久了,颜色不白了,结实着呢!咱们厂的东西,质量有保障!”


    “便宜是便宜,可买二十副也用不完啊……”“就是,限购干嘛,谁家需要这么多手套……”


    许蔓华混在人群里,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麻袋里露出的手套,确实泛着不均匀的米黄色,但材质厚实,线头牢固,绝不影响使用。五分钱一副,几乎是白送。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块六毛钱,原本是全家最后的生活费,此刻却变得滚烫。机会就在眼前,像悬崖边伸出的藤蔓,抓住了可能攀上山崖,失手则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挤到前面,声音尽量平稳:“周师傅,我买二十副。”


    老周抬头看她一眼,没多问,利索地数出二十副手套,用旧报纸粗略一包:“一块钱,工作证。”


    许蔓华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钞票和工作证。老周登记了一下,把东西递给她。交易过程简单得让她有些恍惚。抱着这摞略显蓬松的纸包,她迅速退出了人群,走到仓库背阴的墙根下,才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第一步,迈出去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如何把这二十副手套变成钱,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不能在本市卖,太容易被熟人发现。目标明确:郊县姑姑家所在的公社砖窑厂。


    接下来的两天,许蔓华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她请了事假,理由是带父亲去复查。实际上,她需要规划路线,筹措路费,并设法将这包“违禁品”安全运过去。


    家里的财政窟窿比她想得还大。她翻遍了所有角落,又找出几枚毛票,加上原本剩下的两块六,总共三块一毛钱。去姑姑家的长途汽车票要七毛钱,来回就是一快四。她必须成功,还必须留下回来的路费。


    这意味着,她至少要把手套卖出,心里快速计算着,至少要卖到一毛钱一副,才能保本并略有盈余,应付接下来的开销。


    一毛钱,比市价新品便宜五分,比厂里处理价贵一倍。砖窑厂的人会接受吗?她没有把握。


    出发的前一晚,夜色深沉。许蔓华坐在父亲病床前的小凳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整理那些手套。她把每一副都摊开,抚平上面的褶皱,检查是否有破损,然后重新叠得整整齐齐。父亲许根生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浑浊的眼睛望着女儿在灯下忙碌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问。这个家,风雨飘摇,女儿在用她瘦弱的肩膀硬扛着。


    许蔓华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沉重而复杂,有愧疚,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她不能倒,更不能退。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墨黑着。许蔓华悄悄起身,将叠好的二十副手套小心地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外面裹上几件旧衣服做掩饰。她给父亲准备好了中午的药和吃食放在床头,深吸一口气,轻轻带上了家门。


    春寒料峭,凌晨的风像小刀子一样。她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向长途汽车站。车站里灯光昏暗,挤满了赶早班的农民和挑着担子的小贩,空气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她紧紧抱着帆布包,找了个角落站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任何穿着制服的人,都会让她心头一紧。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了将近两个小时。许蔓华毫无睡意,眼睛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和路边飞速后退的光秃秃的田垄,心里反复推演着见到砖窑厂负责人该怎么说。是直接说明来意,还是先攀交情?价格咬死一毛,还是可以稍微让步?


    到达公社时,天已大亮。她凭着记忆找到姑姑家,没敢多耽搁,只说是顺路来看看,打听了一下砖窑厂的位置,便匆匆告辞。姑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


    砖窑厂在一片坡地上,几座土窑冒着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砖特有的焦土气息。工人们大多光着膀子,或用简陋的推车运土,或徒手搬着沉甸甸的湿砖坯,许多人手上确实缠着破布,或是结了厚厚的血痂。


    许蔓华的心定了定。有需求,她的东西就有市场。


    她找到窑厂办公室,一个用石棉瓦搭成的简陋棚子。里面坐着个穿着旧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算盘。


    “同志,请问王主任在吗?”许蔓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男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我就是。你是?”


    “王主任您好,我是城里第三机床厂的。”她报出娘家名号,增加一点可信度,“听说咱们窑厂可能需要劳保手套?”


    王主任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语气不冷不热:“是需要。不过我们有采购渠道。”


    “我们厂里有一批内部处理的劳保手套,质量绝对没问题,就是颜色存放久了有点泛黄。”许蔓华打开帆布包,拿出那叠整理得异常整齐的手套,递过去一副,“您看看,厚实耐磨,最适合窑厂的同志。”


    王主任接过手套,捏了捏厚度,又对着光看了看线头,脸色稍缓:“嗯,料子是不错。什么价?”


    “一毛钱一副。”许蔓华报出心理价位,补充道,“外面商店一样的质量要一毛五。我们这是厂里福利,处理给职工,我……我用不完,想着咱们兄弟单位可能更需要。”


    她的话半真半假,手心又开始冒汗。


    “一毛?”王主任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颜色不行啊,同志。我们窑厂的工人,不在乎颜色,但在乎价钱。八分,我全要了。”


    许蔓华心里一沉。八分,二十副只能卖一块六,扣除来回车费一块四,只剩下两毛钱利润。这和她预想的相差太远。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挤出一个无奈又诚恳的笑容:“王主任,八分钱,我连成本都回不来。这手套在厂里内部处理还要五分呢,我大老远坐车过来,路费也要钱。您看,九分五怎么样?就当支援一下我们职工生活。”


    她刻意模糊了“内部处理”和“购买”的概念,试图博取同情。


    王主任不为所动,摇摇头:“最多八分五。不行你就拿回去。”


    气氛一时僵住。


    许蔓华看着王主任不容商量的表情,又想起家里等米下锅的窘境,想起父亲咳血的樣子。两毛钱利润,也是钱!至少,这趟没有白跑,证明了这条路可行!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行!八分五就八分五!就当交个朋友,王主任您以后要是还需要,可以再找我。”


    她表现得爽快,反而让王主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同志挺会说话。行,那就点货吧。”


    二十副手套,一共一块七毛钱。


    王主任数出一块七毛钱递给她,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许蔓华接过钱,仔细数了一遍,确认无误,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按了按。


    那一刻,她感觉口袋里揣着的不是一块七毛钱,而是一块沉甸甸的、带着希望的基石。


    告别王主任,走出砖窑厂,许蔓华才感觉双腿有些发软。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一些寒意。她回头看了看那几座冒着浓烟的土窑,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趟,刨去来回车费,她净赚三毛钱。


    三毛钱,对于父亲的医药费而言,杯水车薪。


    但这三毛钱,是她挣脱计划经济的束缚,依靠自己的勇气和算计,从市场的缝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第一块基石。


    它微小,却坚实。它证明了一条路的存在。


    回程的汽车上,许蔓华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空了不少的帆布包。但她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疲惫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她眼底燃烧。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如果不止二十副呢?如果能找到更多这样的“处理品”,找到更多像砖窑厂这样的需求点……


    一个更大胆、更清晰的蓝图,在她脑海中开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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