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微愣了愣,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好似能看透一切,上次是揭穿她的目的,这次是知道她今日见了别人。
“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虽是个问题,但答案柳知微也心知肚明。
“嗯。”
他承认的倒是爽快。
“先是见了师兄,接着接了一单生意。”柳知微面色不改,她无法完全信任宋景初,他于自己而言,与陌生人无异。
屋内气氛越来越紧张,
宋景初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对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以后不许再接江湖生意。”
“……是。”
——
第二日,柳知微起了个大早,她向宋景初告了假回去看师父。
了解了她师父的情况后,宋景初叫刘叔给了她不少银两,沉甸甸的揣在怀里,柳知微又忍不住看了看宋景初,
“还不快出发,记得回家吃晚饭,我等你。”
柳知微应了一声便出了门,在路上她又不禁想起那日找她的男人说的一番话,她与宋景初虽相处不久,在得知她师父的病情,也大方地掏出银两。这样的人,当今圣上为何要罢免他?
心中的疑惑越多,脚步就愈发快了起来,师父的住所在一处竹林深处,她有两个师兄,还有一个小师侄。
她对五岁之前的事情并无太多记忆,只依稀记得师父捡到她的那日,身上很痛很冷,师父把她带回了家,师娘给她煮了热乎乎的暖汤……从此以后,她开始跟着师兄们练习。
从小要强的她,哪怕再苦再累也绝不掉一滴泪,师兄们经常打趣她,说她只对练武感兴趣,以后怕是要和剑相守一生。
在她的记忆里,师父是一个有趣的小老头,总爱喝各种各样的酒,师娘总拦着他不叫他喝,他总吹胡子瞪眼道:“那你把我命拿走吧。”说这还欠兮兮的将脖子往前送,师娘拿他没办法,便把酒给他了。
自从师娘离世后,他总是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边喝酒边抱着大师兄哭喊:“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啊。”
大师兄是师父师娘的亲生子,但他们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厚此薄彼,该打打该夸夸,大师兄不论是样貌还是性格都更像师娘,沉稳,不骄不躁。
回忆涌上心头,如同一颗杏子一般,甜中混着一味酸涩。
“吱呀——”
推开竹门,柳知微轻脚往里走,下一秒一个毛头小子就冲到她面前,正欲开口,又好似想到了什么,抱拳向她行了个礼,
“姑姑!你回来啦!”
这人便是她的师侄——启新,是大师兄几年前捡回家的,听说父母都被契丹人杀了,他随着难民南下,结果迷了路,遇到了大师兄林弦意,便将他带回了竹林。
柳知微摸了摸男孩的头,从怀中掏出一包饴糖,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启新高高兴兴地接过,想到师祖的病,叹了口气,像一只蔫巴了的小狗,
“师父还是意识不清醒,但和以前相比好多了,虽说还是不记得我们,但好歹不是每日昏睡了。”
听到师父记不得他们,柳知微心中还是忍不住酸涩,她把新抓的药给启新,让他拿去小厨房煎煮,自己则轻声进入师父的房间。
师父躺在榻上,应是在午睡。柳知微侧坐在榻上,师父双目紧闭,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从小到大,她总觉得师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小时候她练武,不小心把师娘养了许久的母鸡给射死了,师娘最宝贝的就是她养的一些鸡鸭还有菜了。
一想到到时候要挨一顿骂,柳知微就忍不住发怵,一上午都闷闷不乐的,师兄们叫她去玩她也不去,师父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不语。
到了下午师娘去鸡舍取蛋,看到自己的爱鸡惨遭杀手,大发雷霆。师娘把他们几个都叫到屋外,怒气冲冲的质问是谁干的,柳知微本想承认,刚要开口,一身白衣的师父就凑到师娘面前,悻悻开口:“夫人……是我……”
下一秒师父就被师娘揪着耳朵拉进了屋。晚上饭桌前就多了一道肉菜——炖鸡。
“来,最大的鸡腿给我们的阿微……”师父把鸡腿送进了她的碗中,柳知微握着碗的手不断收紧,强忍着泪水,她最讨厌自己哭。
现在也一样,柳知微握着师父枯干的手,鼻尖酸涩,一滴泪溢了出来,滴在师父的手上,接着眼泪就像洪水决堤了一般。
从她记事起,从未这般哭过,如孩童般,双肩不断耸动着。
床上的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竟然张开了眼艰难地坐了起来,看到柳知微在哭,温声哄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里人呢?不哭不哭,跟阿翁回家,昂。”
说着他掀开被子,穿鞋的动作慢慢的,站起身拉着柳知微就往外走,边走边说着:“小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呀,不哭,阿翁给你烧饭吃。”
年过七十的他非要亲自做饭,好在柳知微和启新拦了下来,启新去厨房烧饭,她和师父就坐在小院里,师父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和我们家阿微啊简直是一模一样,我把她捡回来的时候跟个小豆丁似的。一个人坐在山里哇哇哭呀,问她叫什么她也不说……”
“我就把她带回了家,内人给她洗澡的时候啊才看到她里衣上绣着柳知微三个字,估计是从山上摔下来,撞到头了,什么都忘记了……”
柳知微又听了一次她小时候的故事,从小师父师娘就告诉她,她是捡回来的,如果哪天想起来自己是谁家的姑娘便将她送回去,他们也总去镇上打听哪家丢了孩子的,有过几个,但到竹园一看就走了,不是自家的孩子。
眼见过了一年,仍没有人寻来,柳知微就被他们留下了,师父带着两个师兄练习时,她就坐在小板凳上,吃着师娘刚买来的糕点。等她长大一点,就偷偷跟着师兄们学,手里拿着的是师父亲手给她雕的小木剑,上头写着一个“微”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眼见到了晌午,启新做好了饭菜,三人就坐在小院内安静地吃着。
“来,尝尝这个鱼,我们微微最喜欢吃鱼了。”师父夹起一块鱼肉放在她碗中,柳知微心中酸涩不断,忍着眼泪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柳知微亲自喂师父喝药,哄着他睡下了。
“姑姑,你要走啦?”
启新见柳知微将剑提起,忍不住开口问。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启新乖,照顾好你师祖,姑姑下次给你带你爱吃的点心。”
启新听到点心,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拉着柳知微的手晃着:“姑姑我要吃酥心斋的桃花酥!”
“好。”
——
回到宋府已近黄昏,柳知微往自己房间走着,在花园中瞧到了宋景初的身影。
他一改往日艳丽张扬的衣装,外头披着墨色大氅,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袍,衣领绣着银丝边流云纹,腰上束着象牙白腰带,上有一块碧色翡翠。因着在家,头发松松地束着,有几缕青丝散落在肩头,正低头侍弄着园里的几株红梅。
还未等她靠近,男人薄唇轻启:“回来了?”
柳知微向他行了一礼,轻声应了一句。
“一路风餐露宿辛苦了,我已让厨房备好饭菜,走吧。”
说完宋景初就转身走了,柳知微跟在他后面。桌子上摆了许多菜,二人静静地吃着,没过一会儿下人又急匆匆赶来,在宋景初耳边低语着什么。
待下人说完宋景初便站了起来,
“宫中有急事,你先自己吃着,我去去就回。”
“嗯。”
宋景初回到房中换了身官袍就匆匆离开了,柳知微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她从未见宋景初如此慌忙过。
不过担心也没用,她一小小侍卫,也做不了什么,何况那是天子。
养心殿内——
“好你个宋景初,朕对你如此器重,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天子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将一奏章扔至宋景初身边。
宋景初跪在地上,捡起奏章,仔仔细细地看着里面的内容,瞳孔蓦地放大,
“这……还请陛下明鉴啊!臣绝无二心,亦不敢贪污军饷啊!”宋景初弯腰下拜,身子低得仿佛要埋进地里。
“哼,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朕早已拷问过你的属下,他们都已经招了,这是供词,你且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说完示意身边的内侍将供词送到宋景初面前。
“宋大人,请。”内侍将供词递了过来,宋景初跪得笔直,双手轻颤接过,上面记录着的尽是自己曾经的亲信的名字,还有他曾犯下的条条“罪行”。
“陛下,臣不认,臣从未做过愧对陛下,愧对百姓之事。”
“你认不认都不重要了,念在你屡破重案,对朝廷有功,就剥去你大理寺少卿一职,贬为永州刺史,回去收拾收拾,明早就去赴职吧。”
“陛下,臣冤枉啊陛下!”宋景初不断拜着,
“退下。”
“宋大人,请吧。”
宋景初被贬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宋府,乃至整个京城。曾经风光霁月的大理寺少卿,一朝马失前蹄,成了永州的小小一刺史,有人叹息,有人叫好。
得知宋景初被贬,柳知微心中满是讶异,一是她不相信宋景初是这样的人,二是那男人所言竟然是真的。
不行,她一定要去问清楚。
柳知微换上一身黑衣,戴上面具提着剑就出了门。一路上她心中想了许多,那人到底是谁?为何他能未卜先知?算计宋景初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拉拢自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总觉得这一切都与那玉章脱不了干系。
福满楼,柳知微刚进去就有一个人拦住她,低声道:“柳姑娘,我们大人等候多时了,请。”
柳知微跟着前面的人到了上次见面的房间,推门而入,那男子穿着一身红衣,柳知微总觉得他更像一个女人,很美,很危险。
“柳姑娘,可让在下好等啊。”
男人漂亮的手把玩着酒杯,说话的语调上扬,让人没喝酒就好似有了几分醉意。
“说吧,宋景初被贬是不是你干的。”柳知微不想与他废话,单刀直入主题。
“别这么凶呀,我们坐下慢慢说。”说着起身绕道柳知微的身后,轻轻把她往前推,再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唇边。
见柳知微不喝,又轻笑着放下,坐到了她面前。
“我说过的,你跟着宋景初,百害无一利。”
“那跟着你呢?又有什么好处?”
柳知微咄咄逼人,对面的男人也丝毫不在意,始终保持着浅浅的微笑,
“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万贯家财,荣华富贵一身。”
“我并不需要这些。”
“那你师父的病呢?”
被直戳要害,柳知微的脸色并不好看,男人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不断诱惑着柳知微,
“我可以派人去找锁魂草,我想,你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了吧?”
柳知微站起身来,低眸看向对面的男人,一字一句开口道:
“锁魂草我自会去找,用卑劣手段污蔑别人从而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师父从小便告诫我们几个不可取,我想师父要是知道我拒绝了你,一定不会怪我不救他。”
说完柳知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的房间传来酒杯被摔碎的声音,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