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主府出来时,夜色已深,皇城的灯火在身后连缀成一条蜿蜒的光河。叶锦的心中却无比清明,一条清晰的路径已在脑中铺开。公主所求,与她的目的并不冲突,甚至可互为助力。首要之事,便是利用那妾室身孕的消息,撬开第一道裂缝。
她本计划次日让机灵的小米将消息散播出去,却未料到,孙骁杰的动作比她更快。第二日一早,公主府便大张旗鼓地派人送来请帖,并以丰厚的诊金相邀,请叶神医入府,专司照料有孕的宠妾。还在城中大肆购买补品。
而与将军成婚多年未孕的公主,又再次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正中叶锦下怀,然而,孙骁杰却对始终沉默立于叶锦身后的谢重渊显露出明显的忌惮。
“府中皆是女眷,此等外男,不便入内。”孙骁杰语气生硬,目光在谢重渊过于出色的容貌上停留片刻,隐含不悦与警惕。
见状,叶锦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淡然坚持:“将军见谅,我二人从不分离。若他不能入府,恕我亦难以从命。”
听见叶锦拒绝自己,孙骁杰脸色沉了沉,最终拂袖而去。但他身边一位看似低眉顺眼的小厮,却刻意落后几步,趁人不备凑近叶锦,低声道:“叶大夫,公主让小的问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叶锦心念微动,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青色瓷瓶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将此药寻机下在孙将军的饮食中,不必多,一两滴足矣。待他……腹痛如绞时,便是时机。”
这并非致命毒药,而是她精心调配的 “缠肠引” ,药性霸道,能令人上吐下泻,状若急症,却不会伤及根本,原是用来摆脱难缠追兵的伎俩,此刻用作搅乱局势的引子,再合适不过。
那名小厮会意,悄然将瓷瓶纳入袖中,随后快步离去。
公主显然也急于推动计划。次日,公主府的侍卫便再次前来相请,姿态比昨日更加恭敬。叶锦依旧以“不放心师兄独处”为由,婉言谢绝。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一阵喧闹由远及近。只见几名公主府侍卫用软榻抬着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孙骁杰,匆匆来到叶锦暂居的小院外。楚月微与宠妾王氏也紧随其后。
“神医!快救救我夫君!”王氏哭得梨花带雨,扑上来便要拉叶锦的手,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一旁的楚月微则冷静得多,她瞥了一眼路口渐渐聚集起来的围观人群,对叶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淡然开口:“有劳叶大夫了。”
叶锦点点头从容上前,手指搭上孙骁杰的腕脉,凝神细察。片刻后,她眉头微蹙,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宠妾尚未显怀的腹部,又迅速收回,欲言又止。
见她如此神色,王氏以为孙骁杰命不久矣,更是急得六神无主。而软榻上的孙骁杰也被她这意味深长的一瞥看得心头一跳,强撑着催促:“大夫……有何……但说无妨!”
沉默片刻后,叶锦仿佛下定了极大决心,在周遭愈发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她时,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得足以让靠近的人都听见:“将军此症并无大碍,只是误食不洁之物,引发肠胃痉孪,服些温和止泻的药便可缓解。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医者的沉痛与惋惜,以及些许的不可思议,“依脉象看,将军早年受过重伤,当时救治虽保得性命,却因用药过于刚猛霸道,损伤了肾经根本?以致于……于子嗣一道,怕是……难有指望了。”
“轰——”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在围观众人间炸开!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氏的肚子,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王氏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猛地站起身,指着叶锦尖声叫道:“你胡说!庸医!你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污蔑将军!来人!快把将军抬回去!”她气急败坏,几乎失了理智,慌忙指挥着下人将虚弱的孙骁杰匆匆抬走,不敢再多留片刻。
而楚月微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畅快淋漓的弧度,她走上前,向叶锦要了调理肠胃的药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才优雅转身,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去。
随后的几日,皇城内有名的医者几乎都被公主府请了个遍,而所有大夫诊脉后的结论,都与叶锦所言别无二致——永安侯孙骁杰,确因旧伤,子嗣艰难。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皇城每个角落。孙骁杰不仅成了全城的笑柄,更因宠妾那来历不明的身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并未处置那妾室,反而依旧将其护在府中,仿佛以此对抗流言,心存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皇宫御书房内,当今圣上楚月白听闻坊间传闻,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御案之上。孙骁杰此举,已非家事,而是将皇室颜面彻底踩在脚下!当初他执意纳妾已令龙颜不悦,如今这混淆血脉的嫌疑,更是触犯了帝王逆鳞!
“传旨!宣永安侯即刻进宫见朕!”
是夜,本在温柔乡沉沦的孙骁杰,匆匆赶入皇宫,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上方是面沉如水的皇帝和神色平静的楚月微。
“臣……参见陛下,公主。”
“孙骁杰,你可知罪?”楚月白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臣,不知。”孙骁杰咬牙硬撑。
“不知?好,很好。”楚月白冷笑一声,“那便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到明日早朝,朕看你能否想明白!”
说罢,皇帝拂袖而去。楚月微也紧随其后,经过孙骁杰身边时,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禁制落下。让刚想张口辩解的孙骁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他惊恐地看向楚月微离去的背影,心如坠冰窟。
“皇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是啊,老永安侯也是糊涂了,留下这么一个祸害。”楚月白没了刚刚震怒的样子,眼中只剩无尽的冰冷。
当年,他看好的时永安侯的庶子,那个孩子完全继承了老侯爷的勇武,还十分的聪慧。原本,楚月微嫁的人也会是他。可结果,这样一员大将,却死在了无能的嫡子手中。原因就是他太过优秀挡了人家的路。
如今,孙骁杰自己把把柄送到她们手中也怨不了她们了。
翌日早朝,孙骁杰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面色憔悴地站在武将队列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往日巴结奉承的同僚避之不及,而那些他素来看不起的文官,则与神态自若的楚月微谈笑风生,仿佛他已成局外人。
“陛下驾到——”
三声净鞭响彻大殿,喧嚣顿止。楚月白在百官肃穆的目光中登上龙椅。
君臣见礼方毕,一名武将便大步出列,声如洪钟:“臣,王凌海,弹劾永安侯孙骁杰三大罪状:其一,无视军纪,于前线驻扎期间,携不明女子寻欢作乐,屡次擅离职守;其二,贪墨军饷,中饱私囊,数额巨大;其三,亦是罪无可赦之条——通敌叛国!”
“王凌海!你血口喷人!”见自己的副将出来弹劾自己,孙骁杰目眦欲裂,不顾朝堂礼仪厉声反驳。
“肃静!”楚月白冷喝一声,目光转向王凌海,“王卿,弹劾重臣,证据何在?”
“臣有实证!”王凌海显然有备而来,他拿出证据递给一旁的内侍:“军中将士皆可作证,孙骁杰驻防期间,在城中购置了一处房产,时常滞留城中温柔乡,最长有一月未归营!城中诸多商铺老板亦可证实其行踪。此外,这是边城汇丰钱庄的账册副本,清晰记录孙骁杰化名存入巨额银钱。最关键者,臣截获了其妾室王氏试图送往蛮夷王庭的密信一封,其中竟有我边境布防详情!”
内侍将证据一一呈上。账册笔迹清晰,密信内容确凿,虽未直接指向孙骁杰亲笔,但桩桩件件,都将他推向深渊。
就在孙骁杰奋力辩驳,声称密信乃妾室一人所为,自己毫不知情时,楚月微缓步出列,将一叠厚厚的文书交由内侍。
“皇兄,臣妹这里,还有孙骁杰通敌叛国的更多铁证。”
孙骁杰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楚月微。
楚月微面无表情,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上:“这些,是他与那女子相识的详尽经过,足以证明此女乃蛮夷细作。这些,是他贪墨军饷的具体去向,皆用于资助蛮夷。而这些……”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面无人色的孙骁杰,“是他与蛮夷首领往来的亲笔书信!内容涉及出卖军情、约定里应外合!”
“不!不可能!那是伪造的!”孙骁杰彻底失控,指着楚月微嘶吼,“毒妇!是你伪造证据陷害我!”
楚月微嗤笑一声,笑声中满是冰寒与鄙夷:“陷害?孙骁杰,你带着细作寻欢作乐、挥霍将士血汗钱时,可曾想过军纪?你贪墨军费、致使边关将士粮草不继时,可曾想过那些跟随你的将士?你写下这些卖国书信时,又可曾想过皇兄对你的信任与重用?又可曾想过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她每问一句,孙骁杰的脸色便灰败一分。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绝望。他知道王氏是蛮人,他也确实贪墨军费。可那些书信……他确信自己从未写过,可笔迹为何如此相像?是了,是楚月微……她竟模仿了他的笔迹!
说完这些,楚月微便不再看他,转身面向御座,肃然一礼:“皇兄,人证物证俱在,请皇兄圣裁!”
随即,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手腕一抖,那纸早已备好的休书,如同最后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孙骁杰脸上。
“啪。”
一声轻响,却象征着夫妻情分、君臣之义,彻底断绝。
看着瘫软在地的孙骁杰,楚月白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无踪,声音威严而冰冷:“永安侯孙骁杰,身负皇恩,却犯下如此十恶不赦之罪!着,革去其永安侯爵位、骠骑将军之职,抄没家产!与其妾室王氏一并打入天牢,秋后处决!钦此!”
一切与此刻尘埃落定。
当日下午,叶锦依约再次踏入已恢复宁静的公主府。
坐在书房中等她的楚月微屏退左右,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叶道友,此次多亏了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本宫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叶锦也没有客气,她取出记载着解除命契所需材料的清单,双手递上:“公主殿下,晚辈只求这清单上的其中一样便心满意足。”
楚月微接过清单,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万年情蛛丝”时,她微微颔首:“这‘万年情蛛丝’,本宫库房中倒是恰有一束,乃昔日异邦进贡之宝,便赠予你了。至于那‘涅槃木’与‘万年石髓乳’……”她沉吟片刻,“据宫廷秘卷记载,东海深处的归墟之畔,或有‘涅槃木’踪迹;而‘万年石髓乳’,多孕育于极西之地的万丈地脉深处,可遇而不可求。”
“多谢公主殿下指点!”叶锦郑重行礼,接过那装着莹白如月华、坚韧异常的情蛛丝的玉盒,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离开公主府后,她寻了一处僻静之所,小心翼翼地剪下自己与谢重渊的一缕发丝,与那万年情蛛丝缠绕在一起,以自身灵力为引,开始编织那缕承载着希望与未来的“情丝”。
编成后,她又亲自将其送至皇城香火最盛的月老庙,奉上重金,恳请庙祝供奉于正殿神像之前,受四十九日红尘愿力滋养。
看着那缕小小的丝线被恭敬地安置在袅袅青烟之中,叶锦心中百感交集。最重要的材料之一已然到手,公主的指点也指明了方向。然而,东海归墟,西陲地脉,无一不是凶险万分、渺茫难寻之地。
前路依旧漫漫,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但只要手中的丝线还在,只要身后沉默的身影还在,她的脚步,就绝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