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室的灯光是一种冰冷的莹白,照得所有器械都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林晚躺在中央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安置妥当的物品。
护士们安静地做着最后的准备,橡胶管、采血针、离心机……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透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和某种塑料制品的气味,并不难闻,却无端让人喉咙发紧。
门被轻轻推开。
陆泽和沈清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消过毒的蓝色探视服,宽大的衣服衬得沈清更加瘦削,而陆泽眼底的乌青也愈发明显。
采集室的医生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他温声对林晚解释着流程:“……过程会比较长,大概四到六个小时。如果感到任何不适,请立刻告诉我们……”
林晚安静地听着,目光却落在站在床尾的两人身上。沈清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绷得发白。陆泽站在那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准备好了。”林晚收回目光,对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当那粗长的采血针即将刺入她手臂血管时,沈清猛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剧烈地一颤。陆泽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臂抬起,似乎想阻止,却又硬生生僵在半空。
针尖刺入皮肤的触感清晰而冰凉。林晚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皱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管路,缓缓流出她的身体,流入床边那台正在低沉运行的机器里。
生命,正以这种最直观的方式,从她体内分离。
时间在仪器的嗡鸣声中缓慢流逝。一开始并无太多感觉,但随着时间推移,一种难以形容的虚弱感开始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像是力气正随着血液一点点被抽走。嘴唇有些发麻,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护士轻声询问她的状况,递上温热的糖水。林晚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泽。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床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根连接着她与机器的管路,看着里面持续流淌的、属于她的鲜血。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一同抽走了。
沈清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她搬了张椅子,紧紧挨着林晚的床边坐下,颤抖着握住林晚没有插针管的另一只手,将那冰凉的手指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晚晚……”她哽咽着,只会重复这个名字。
林晚想对她笑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在流失。她只能轻轻回握了一下沈清的手,示意自己还好。
采集进行到第三个小时,林晚开始感到恶心,视线也有些模糊。医生及时调整了补液和药物。她闭上眼,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她能听到机器规律的运行声,能听到沈清压抑的抽泣,能听到陆泽沉重得仿佛窒息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他们三个,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她参加长跑后虚脱倒地,陆泽和沈清也是这样一左一右地守着她,焦急又心疼。
那时阳光炽烈,草皮灼热,他们的关心纯粹而明亮。
不像此刻,这冰冷的灯光,这分离的血液,这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恩情与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医生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采集完成,非常顺利。”
护士们上前,熟练地拔针,按压止血。
当那根连接着她与机器的管路被断开时,林晚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某种东西仿佛真的随之而去了,留下一种空茫的、轻飘飘的虚脱感。她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清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眼泪浸湿了她的病号服,滚烫一片。
“结束了……晚晚……结束了……”她反复说着,不知是在安慰林晚,还是在安慰自己。
陆泽依旧站在原地,他看着护士将采集袋封存、贴上标签,那袋蕴含着生机的干细胞,将在不久后输入沈清体内。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床上脸色惨白、近乎虚脱的林晚,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像是野兽哀鸣般的哽咽。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额头轻轻抵在林晚冰凉的额头上。温热的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在她的脸颊上。
他没有说话。
她也说不出话。
采集室莹白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将这一刻凝固成一幅残酷而圣洁的画卷。献祭已然完成,恩情与伤害被同时种下,如同双生的藤蔓,将他们的未来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剥离。
生命的重量,在这一刻,轻如琉璃,却也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