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维轶死了。
稀松寻常的午后,庞邶中午又没回家。他挂了妈妈的电话,就回了教室。自打那件事之后,他便跟那两口子结了仇。他趴在桌上,想打个盹。正午的日头横行霸道,晒得他脑袋发昏。他觉得烦,脱了校服外套,把头一整个盖住。
他没听见重物坠落的声音,甚至没听见目击者的尖叫。吵醒他的是班主任刘婷,他掀开校服外套抬头,刘婷站在门口,朝他招手:
“出来。”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反感已经毫不掩饰地摆在脸上。他蹙着眉,一边揉眼睛,一边站起来往门口走。
时间还早,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他觉得刘婷有病,大中午的不睡觉,跑教室来遛学生。
“老师。”
他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视觉盲区站着的几个警察。刘婷严肃得反常,他怔了怔,其中一个警察上前半步,和蔼地冲他笑:
“小同学。”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讨厌被人小看。
“你叫……”
“庞邶。”刘婷代他回答。
“庞邶同学你好,我们是金田区警署民警,我们想跟你了解一些事情,你能配合一下吗?”
庞邶眨了眨眼睛。
了解什么?
邢维舟落网了?
庞邶点了点头。
天不遂他愿,邢维舟依然逍遥法外。警察来找他,和他以前在东洋公学的遭遇毫无关系。
是邢维轶死了。
在他午睡的三十分钟里,他的同桌邢维轶,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
-
没有人知道邢维轶为什么跳楼,于是,作为邢维轶的同桌,外加高一七班唯一一个中午留校的学生,庞邶很不幸地错过了来之不易的半天停课,和刘婷一起去了警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邢维轶的生前。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转来南原女高没到一学期,跟邢维轶坐同桌,甚至不满一个月。之所以跟邢维轶坐在一起,还是因为班里男女Omega个头都不高,庞邶作为一个不算矮的男性Omega,自然而然,被安排跟个头相当的女Alpha邢维轶坐同桌。
“为什么转学?”老警察问他。
他不想回答。
他是守法公民,他知道,这些警察不会为难他。
他抿了抿嘴,看起来有点乖戾:
“我转学的原因和邢维轶跳楼有关系吗?”
他一直不卑不亢地配合问话,老警察没想到他会张嘴呛声,怔了一瞬,才恢复亲和的常态:
“小同学,不要紧张,配合警察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们警察不会散布你的**,你可以百分百相信我们。”
老警察的目光和善而不失敏锐,他招架不住,垂下眼睛,咬着牙沉默了半晌。
老警察抬头看了看钟,庞邶知道他们等急了。他抬起视线,眼睛里还是抵触:
“我不想说。”
警察真的没为难他。他坐在大厅里,等妈妈王雨林来接他回家。路过的女警往他怀里塞了一堆小零食,他撕开包装,衔着一角,把棉花糖一整个吞进口腔。
王雨林又迟到了,刘婷录完口供,问他怎么还在这儿。他吃完了四个棉花糖、三块巧克力和两包干脆面,把最后一块巧克力递给刘婷:
“我等我妈。”
刘婷露出今天下午第一个笑,在他身边坐下:
“好吧,老师陪你等。”
庞邶没等来王雨林,倒是先等来了一个多月没见的邢维舟。
他觉得邢维舟多少有点傻逼,妹妹死了不去殡仪馆,来警署撒什么泼。
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多骂几句,下一秒,他就知道邢维舟出现在警署的原因了。
——环视半圈目光锁定他的邢维舟一个箭步冲过来,抓着他的衣襟,一把拎起他:
“你他妈给老子偿命!”
“你谁!放开!”
刘婷立刻站起来,一边扒着邢维舟的手,一边喊警察。庞邶脖子被勒着,脸上憋着不正常的红。他喘不上气,眼神四处飘着求助。
几个警察迅速小跑过来,控制住邢维舟。庞邶理了理领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庞邶!”
邢维舟跳起来,一脚踹向庞邶。好在警察制着他,庞邶往旁边偏了偏,很轻易便躲过了这一脚。
邢维舟不依不饶,一定要给邢维轶的死找个背锅侠:
“你他妈要报仇冲我来,寻我妹妹的事儿?你他妈算不算男人!”
庞邶没说话,仿佛张牙舞爪的邢维舟不存在。他旁若无人地蹲下来,挨个拾起散落一地的零食和包装纸。
刘婷侧身,娇小的身躯挡在邢维舟和庞邶中间,喝止邢维舟。邢维舟不肯罢休,一个年轻警察把他铐在门把手上。他怒目而视,指着年轻警察的鼻子骂:
“你他妈敢铐我?”
“庞邶,不要以为转了学我就找不到你!我告诉你,我们梁子结大了!只要你他妈还能眨眼,我邢维舟就他妈跟你没完!”
王雨林还是没到。刘婷护着庞邶出了门。身后的邢维舟还在骂骂咧咧,庞邶偏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
疯狗一样。
有功夫来警署没事找事,不如回去给你妹哭哭坟。
-
邢维舟说的没完是真的没完,邢维轶头七刚过,高一七班就又进了个转学生。
班里议论纷纷,庞邶笔记没抄完,头一下也没抬。刘婷指着不知道哪里,跟转学生说:“你坐那儿。”
转学生很有个性,拒绝了刘婷的安排:
“不,老师,我要跟庞邶坐。”
声音再熟悉不过,庞邶抬头,猝然对上邢维舟玩味又阴狠的眼睛。
直液笔抵在纸上,等到庞邶再低头,豆大的墨迹洇湿纸张,像一块黑疤,破坏了工整漂亮的笔记。
“庞邶——”
是刘婷。庞邶又抬头,刘婷指了指第一排墙角:
“搬着桌子坐到那儿去。”
第一排墙角太偏,刘婷考虑到学生视力发育,从来不在墙角安排座位。久而久之,墙角便成了同学们堆放杂物的地儿。
庞邶站起来,桌子刚搬起来,就被一直大手摁了下去。
“老师,我要和庞邶坐,”邢维舟直直地逼视着庞邶,扬声说,“庞邶坐哪,我就坐哪。”
没有人知道一贯护犊子的刘婷,为什么会向一个转学生妥协。同样,也没有人知道,邢维舟作为一个男性Alpha,为什么能转进女高。
作为首都首屈一指的普高,南原女高专门针对男女Omega开放。少数像邢维轶这种第二性征不明显的女Alpha,也可在出具体检证明后,进入女高读书。
女高不收男性Alpha,邢维舟打破惯例,成为建校以来第一个男Alpha。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知道原因——庞邶知道。
见识过邢维舟无法无天的庞邶再清楚不过,对于邢维舟来说,只要他那个主席爷爷在世一天,联盟境内便没有规矩。
只是去女高上学而已,哪里就算得上破天荒了?
将夜不夜。积雨云卷成一团,天空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深蓝。庞邶朝窗外看了一眼。
要下雨了。
旁边的邢维舟余光撇到他偏头,像顺着棍子爬上来的毒蛇,踢了踢庞邶的凳子:
“你也这样偷看小轶?”
庞邶别过脸,翻了个白眼,留了个后脑勺给邢维舟。邢维舟被无视,火“腾”一下翻上来。他一巴掌抽在庞邶肩膀上,庞邶脖子一闪,整个身子歪倒在地上。
动静很大,引得所有人侧目。邻座女Omega扶庞邶起来,班长司笛站起来,问庞邶什么情况。
求助只会拉别人下水,庞邶没有犯蠢,笑了笑说:
“是我自己不小心。”
司笛往他那儿看了许久,邢维舟挑衅地瞪回去。司笛不好破坏纪律,确认了庞邶没事,就转了回去。
庞邶揉着脖子,看着司笛的背影。
司笛很热心肠,不到明天,刘婷就会知道这事儿。
他看一会儿就不看了,垂下眼,继续做练习题。
邢维舟嗤笑一声:
“装货。”
-
考虑到学生的安全,女高的自习只上到晚上八点。庞邶收拾好书,看了一眼手机。王雨林说晚上有饭局,让庞邶自己打车回家。书包往身后一甩,庞邶塞上耳机,就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他是在楼梯口被邢维舟截住的。邢维舟抓着他的手肘,拽着他直接往左转。庞邶踉跄了两步,另一个人从身后拉住他,他转头看,是司笛。
刚才他就发现了,司笛也许是防着邢维舟再找他事儿,一直离他不远不近的。他稳住重心,对司笛礼貌地笑了笑。
“去哪?”司笛不闪不避,直直地看着邢维舟,问庞邶,“放学了不回家?”
庞邶转头,邢维舟面色很不友善,庞邶怕司笛受牵连,含糊着说:“有事。”
“什么事?”
司笛得刘婷真传,正得发邪。庞邶汗颜,邢维舟的手紧了紧,庞邶吃痛,他知道,邢维舟耐心告罄了。
“关你屁事,你谁啊你——”
果然。
庞邶皱了皱眉。
他很讨厌听到邢维舟发火,变声期还没结束,邢维舟发火的时候活像拿着砂纸剌玻璃,声音又尖又粗,听得人生理不适。
“班长,我真的有点私事,让我一个人处理,好么?”
庞邶的手腕小幅度转了转,司笛只好尊重他的决定:
“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手机开声音了。或者找刘老师,不过她现在可能在辅导草莓写作业。”
庞邶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跟司笛道谢,邢维舟就一把把他拽了过去。
“走。”
邢维舟瞥了司笛一眼,拽着庞邶,混入人群。
邢维舟带他来了天台,邢维轶跳下去的地方。
到了天台,邢维舟就放开了他。他很怕高,站得离护墙很远。他揉了揉手肘,问邢维舟带他来这儿做什么。
和他料想的不一样,邢维舟没冲他发脾气,邢维舟站在半人高的护墙旁,不自在地跟他说:
“对不起。”
“嗯?”
庞邶不是没听清,庞邶以为邢维舟得了癔症。
“上次在警署冲你发脾气是我不对,”邢维舟别过脸不看他,声音很小,带着些不自然,“我……看了小轶的日记,你以前帮过她。”
庞邶确实帮过她。托邢维舟的福,庞邶也有过被孤立的经历。换座位时,女生们聚成几小撮坐在一块,邢维轶落寞地跟在后面,无处可去。
他想也没想,便走过去替她解了围。他跟邢维轶说:
“我们个头差不多,刘老师让我们坐同桌。”
刘婷没说过这种话,于是放好桌子,他便去了刘婷办公室,让刘婷帮他圆谎。
天台很安静,邢维舟的每一个字庞邶听得都很清楚,但他没那么大度,反而因为邢维舟的道歉,忍了很久的尖刻终于爆发出来:
“哦,她日记里写没写谁杀了她。”
邢维舟偏头,阴恻恻地乜他。
庞邶不怕他,他知道,邢维舟或许真有事找他。不然他说出刚才那句话的瞬间,就会被邢维舟提着脖子教训一顿。
邢维舟半晌也没说话,庞邶不急,反正求人的不是他。
“小轶的死没那么简单。”
“日记里没写原因啊。”
“啧,”邢维舟忍到了极点,绷着下巴瞪着他,“差不多得了。”
“有人不让我查下去,我得自己查。”
“这学校很多情况我不了解,你得帮我,”邢维舟侧过脸,像订立契约似的,执拗而坚定地看着他,“你帮我,我罩着你。”
庞邶想笑,于是庞邶真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又是这种又尖又粗的嗓音,庞邶被吵得“嘶”了一声:“又急,你急什么?”
“你帮不帮?”
“不帮,”庞邶转身便走向铁门,看也没看他一眼,“谁要你罩,你不犯病没人找我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