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棹歌垂着眼,眉头都没动一下,既不挣扎也不吭声。
越兰溪盯着他看了几眼,见他始终沉默,心火更甚了,猛地松手将他甩开,他头歪向一边。
“寨主,有人想杀我。”
越兰溪闻此,眼光一闪,神色一凝,余光就瞥见他头垂下去,眼帘轻轻合上,呼吸变得微弱绵长,方才还紧绷的身体彻底软下去,像是被抽光所有力气。
他晕了!
越兰溪自觉她没用多大的力气,别是装的吧?
她拍了拍柳棹歌的肩膀:“喂,我给你说,装晕在我这里可是行不通的啊。”
见他真没反应,越兰溪确定他是真的晕了,不耐地“啧”了一声,心下思量,他本就不是个习武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又大病未愈,哪里受得住这么一折腾。
得,枪不仅要自己拿回去,还要多背一个人回去。
越兰溪叹口气。
禹州城最繁华地带的一僻静院子处。
“寨主。”管家是个阔面脸,腮边一圈胡子让他看上去已过四十,实则才三十有二。
他许久未见越兰溪,笑吟吟地赶快迎上来。
“这是,新姑爷?”他瞧见她背上的生得一副好皮囊的男子,心下有了思量。
“嗯,请个大夫来。”
此处是越兰溪的私宅,平时没回山寨,夜间就宿在此处。
宅院规制适中,一进朱漆大门,便是方青砖铺就的庭院,两侧两颗老柏,枝桠斜逸遮了半壁天光。院心设有一方青石圆桌,翘脚凿了小池,养着几尾锦鲤。
正屋坐北朝南,三间明房敞亮通透,两侧各一间耳房。
东厢房挨着正屋,雕花拔步床悬着素色软罗烟帐,半掩半敞。天光透过窗棂撒了满屋,落在铺着云纹锦褥上。
柳棹歌静静躺在床榻上,鼻息轻浅,唇线清俊却毫无血色,唯有刚才被掐过的脖颈显得格外红艳,与苍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怎么回事,怎么就晕了?”越兰溪坐在窗棂下方的圈椅上,神情有些不解。
“这位公子应该中毒已久且有外伤在身又未及时处理,突遭刺激,气血攻心才晕过去的。”大夫收回搭脉的手,起身作揖回道。
“......”
越兰溪摸摸鼻子,好像是未给他治病解毒,主要是他表现得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她还以为他已经好了。
“还有得治吗?”
要是没得治了,那还真有些可惜。
大夫连连点头:“不难不难,只需七个疗程就可痊愈。”
“治吧治吧。”越兰溪随意挥手。
大夫却有些迟疑,支支吾吾的。
“有话就说!”越兰溪性子本就急,最烦这种半天憋不出个屁的人。
“诊金三金,这只是初期的。”
“什么!?你用的是什么神仙用的药吗。”越兰溪瞪大双眼。
大夫却从药箱中翻找出小算盘,指尖飞快拨动,算珠噼啪作响间,一双三角眼直勾勾盯着越兰溪身上的锦缎衣料和腰间玉佩,语速飞快。
“七个疗程,前两个疗程得用天山雪莲、深海珍珠磨粉调药,单这两味药材就金贵得很,每个疗程收你三金不为过;中间三个疗程要加百年老参吊气,还得配我独家秘制的凝神丹,这丹丸一颗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用度,每个疗程得加五两;最后两个疗程是巩固,得用玉泉水煎药,再请专人日夜看护煎制,每个疗程也得四两。”
他顿了顿,算盘又“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抬眼时脸上堆着假笑:“合计二十五两纹银。姑娘看着就是富贵人家,这点银子想必不在话下,能根治顽疾才是要紧事嘛!”
说罢还搓了搓手,生怕越兰溪讨价还价,又补了句:“这药材都是我托人千里迢迢寻来的,就这价,换别家还未必有这本事配呢!”
越兰溪坐在圈椅上单手扶额,气笑了,没想到她居然会遇到黑心大夫,居然有人敢坑她越兰溪!
她站起来,步步逼近大夫,眼瞧着不过是一个不过三十岁的男子,却有这么大的能耐。
越兰溪一把按住还在被拨弄着发响的白玉算盘,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指节微微用力:“天山雪莲、珍珠粉,听起来好像真的很少见啊。”
大夫还未察觉危险,眼睛里全是对钱袋子马上变得鼓鼓囊囊的期待,眼角眉梢都挤成褶了。
越兰溪单脚勾起立在墙壁上的长枪,“咣”一声将长枪垂直立与身侧,枪尖指天。
她眼神凌冽,目光如炬锁定大夫的位置:“讹人讹到你姑奶奶我头上了,找死!”
越兰溪手腕轻旋,行云流水间,枪尖已经指向大夫的胸膛。
“你......你是,越兰溪。”大夫虽没看过,但是也听说过越兰溪一把长枪挑万人的事迹。
浑身都开始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话说到她是越兰溪时,已经破音不成声线。
他双眼挤成斗鸡眼,小心垂眼打量着枪尖与自己的距离,下巴滴落的冷汗砸在枪面。
“还要多少钱。”越兰溪小臂绷直,又将长枪一送,这次离大夫衣衫距离不过一毫。
大夫此时才是真的跪了,双腿发软,“咚”的一声跪在地板上,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却顾不上揉,脑袋像捣蒜一样不停地叩首:“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前的算计没了踪影,只剩下不停地求饶。
“多久能治好?”
如果说刚才的越兰溪是他的钱袋子,那现在的越兰溪就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黑白无常,来索他命的。
他立马抬起头:“今天,今天一定治好。”
“诊金多少?”
大夫立马抬起头,脸上的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却硬生生挤出一副谄媚到极致的笑容:“不收!坚决不收!”
他膝行两步,嘴里的马屁像连珠炮似的往外蹦:“能为寨主您做事,那是小的三生有幸、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寨主您统领三城,威名远扬,上能震慑宵小,下能庇护百姓,三城的男女老少谁不感念您的恩德?哪家不是因为有您在,才能安居乐业、夜不闭户?”
他越说越起劲:“小的能为您略尽绵薄之力,那是祖坟冒青烟了!别说诊金,就算让小的赴汤蹈火,小的也心甘情愿!您这般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心怀天下,体恤万民,小的要是敢收您一文钱,那岂不是猪狗不如,要遭天打雷劈的?”
语气连贯,口若悬河,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好了。”
越兰溪揉揉耳朵,打断他:“今天之内治不好,我让你将头拴在裤腰上立着出去。”
“是是是。”
“寨主,越星送来的密报。”管家推门进来,将密信拆开呈给越兰溪,边拆边简述信中内容。
“京城确是有一个柳家,当家人年仅二十,父母前年双亡,家中无人,容貌昳丽,做着布匹行当。听闻西域有别样的绫罗绸缎,于一月前动身,至此了无音讯。”
越兰溪思忖,漆雾山确实是去往西域的必经之路,一月前动身,京城距此一千里,也就是大约半月前会途经漆雾山,而她救柳棹歌正好是在半月前。
都能对上。
越兰溪心中却纳闷,那他在巷子里为什么要骗他呢?谁要杀他?
这些谜底只有等着柳棹歌醒了之后才能有答案。
这一等就接近子时了,大夫才颤颤巍巍地推开房门,擦擦满额头的汗,声音也虚弱得不行:“回禀寨主,病人的毒已解,这是药房,他的身体还需好好调理。”
“那他眼睛呢?”
“身上毒解之后,眼睛也会慢慢恢复的。”
越兰溪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送大夫出府,务必要将大夫安全送到家中,到时可能还要多多叨扰大夫了。”
“请。”
大夫跟着下人出了府,一个踉跄差点跪在府门前,欲哭无泪。以为是个好差事,没想到差点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
床榻上的人却好似陷入梦魇,状似惊恐,满头大汗,像是想要挣扎出来却不得其道。
“你的命是陛下给的,除了陛下,没有人会接受你,没有地方会接纳你。”
小小的人儿跪在冰天雪地里,身上是被鞭子抽烂了的单薄衣裳,脸上血色全无却咬着牙继续接受惩罚。
情景一转,是一间暗房,四四方方的屋子,门一关上,屋子黑得不见五指,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棺材,让人窒息。
小少年被猛地推进屋子,凭借对室内陈设的熟悉,精准地走向挨着床尾的墙壁,那处墙壁上的一处小小孔道是整间屋子唯一有风吹进来的地方。
他满身血迹,坐在挨着孔道的地上,贪婪地享受没有血腥味的空气。
又一日,日上三竿。
越兰溪自有记忆起,睡姿就不太好,无论多大的床,第二日都能在床榻下醒来,因此,在她的床榻下,会铺上柔软的地毯,就算滚下去,也可以就地将就一晚。
又睡足睡饱了一日,睡眼惺忪的越兰溪迷糊地睁开双眼,想要重新爬回床上,却隐隐约约看见塌边坐着一人,她一个激灵,立马就清醒了。
定睛一看,是柳棹歌。
他今日换了一种穿着风格,一袭鸦青色暗纹长袍,腰间束着同色玉带,袖口收紧,绣着银线寒纹,没有用丝绸遮住双眼,精致出众的五官与衣裳相辉映,浑然天成,自成风骨。
越兰溪没出息地看出了神,片刻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严肃道:“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
“寨主,我们是夫妻。”柳棹歌今日气色带着一丝疲态,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容貌,反而增加了几分松散之意,说话时语气柔和,恰似春风拂过,让人如沐暖意。
他看起来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一样。
越兰溪气盛:“夫妻?父子都没用。你还没有解释昨日的事情,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其实越兰溪已经不怀疑柳棹歌的身份了,毕竟她的暗线情报是很可靠的,但是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可是你救了我。”
越兰溪气哽:“出去。”
见柳棹歌恍若未闻,越兰溪提高声量:“出去,我要换衣服。”
“寨主,我们是夫妻,更何况,我也看不见。”说这句话时,柳棹歌脸上毫无不自然之色,全是理所当然。
越兰溪狐疑地看向柳棹歌,怎么感觉柳棹歌今日有些不对劲呢?
她从衣箱中拿出要换的衣物,走到屏风后。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也不能真的在他面前换衣裳。
屏风外,柳棹歌眸中藏着几分兴味,抬眼望向屏风后映出的人影。越兰溪动作利落,转瞬便换好了衣衫。
待她走出屏风的刹那,柳棹歌眼底的亮色悄然褪去,重又变回了那副双目无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