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中俯瞰,机场高速的盘桥呈横置的8字,据说最初的设计灵感来源于莫比乌斯环。
黑白两辆劳斯莱斯沿相反方向,一个去往繁华市区,一个驶向僻静的郊外,在初升的阳光下渐行渐远。
车里,梁桉摘掉口罩和帽子,头脸都露出来,急急忙忙问:“爷爷怎么样了?”
坐在前排的于诚,也就是刚才的中年人回头,用安抚的口吻说:“小少爷别着急,梁董一切都好,正等你呢。”
梁桉怎么能不急,他简直心急如焚,所以在得知梁启仁住院后第一时间赶回国,连拖鞋都忘记换,直接穿了出来。
梁桉催了两次让司机加速,只嫌不够快。等那栋带着疗养性质的私家医院在绿树环绕中若隐若现时,他才想起把左耳的耳钉摘下来,又将头发散开重新梳齐规规矩矩地扎好,双手也搁在腿上,一副乖乖仔模样,问于诚:“于伯,我这样行吧?”
于诚是看着梁桉长大的,欣慰地笑:“小少爷怎么样都行,梁董见你一定高兴。”
梁桉也勉强挤出笑容。
于诚又说:“小少爷是不是路上没休息好?梁董说给你安排私人飞机,再不济起码要包机的。”
梁桉哪里能等得及安排航线,要是有翅膀他就自己往回飞了,他强调:“我没那么娇气。”
他拿起手机对着照了一下,确认黑眼圈不重,也看不出哭过的痕迹,这才略略放心。
梁启仁的病房在医院顶层,整层都被包下来,电梯和病房门口有保镖守卫。
梁桉做了个深呼吸,挂上笑容才推门进去,在淡淡的消毒水气味里首先听到的是电视的早间新闻。
看早间的财经新闻是梁启仁几十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梁桉心头莫名一酸,将笑容扬得更明媚雀跃,喊道:“爷爷!”
梁启仁一早从病床下来,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闻声转过了头,眼神瞬间一亮,两只手臂跟着张开了。梁桉快步走过去,如归巢的雏鸟扑进他怀里。
于诚站在门口,笑着问:“梁董,要不要让人送早饭上来,您跟小少爷一起吃。”
梁启仁只觉得久违的胃口又回来了,让于承赶紧去弄,点了好几样梁桉爱吃的,巧克力炖奶、鲜奶酪还有流心的奶黄包。
于承去了,病房里只剩祖孙二人,梁桉环顾白色的墙壁,又端详梁启仁:“爷爷怎么生病了?”他极力忍着,眼眶还是红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梁启仁嗔怪道,“让你不要着急回来,半夜的飞机安不安全啊?”
“安全的,在外面谁也不认识我,怕什么。”
梁启仁像是轻轻叹了口气,不提自己这一晚跟着悬心,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梁桉两年前从伦敦商学院毕业,不想进家族企业,一直在欧洲各地到处玩,只逢年过节才露面,此刻看着梁启仁苍白的鬓发,他突然十分后悔,他该早点回来。
梁桉忍着难受,问:“姑姑和大伯呢?”
“他们昨天来过了,今天我不要他们过来,让他们去公司。”梁启仁嘴上不显,心里烦得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最近去哪儿玩了,跟爷爷说说。”
梁桉摸出手机,翻开相册给梁启仁看,跟他说这是哪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其中几张是他在海边潜水被海豚亲吻脸颊。
梁启仁看着看着,突然问:“谁给你拍的照片啊?”
梁桉若无其事道:“以前一个学长。”
“哦,”梁启仁说,“学长。”
梁桉被他语气逗笑了,这回认真起来:“真的只是学长,恰好过来出差我就请人家吃顿安,没其他关系了。”
梁启仁笑眯眯不做声,眼角皱纹堆叠,怜爱地看着低头摆弄手机的梁桉,自己这个宝贝孙子从小就长得好,性格也好,不知道多少人爱慕。
祖孙俩挨在一起说话,没一会儿,于承推着早餐进来了。
吃过,梁启仁要梁桉陪他到楼下花园。刚才匆忙,梁桉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花园里种了两株紫荆。梁启仁爱花,投资这家医院后叫人移了好些花木过来,给原本单调的园子增加点颜色。
这种遍植滨港大小街巷,随处可见的花如今已进入花期,在头顶盛开出团团粉紫,有种别样的柔情与浪漫,散步其间,淡淡香气缭绕鼻端,久久不散。
明明一派春和景明,梁启仁只感到生命流逝的无力,他努力振作精神,问梁桉:“小宝,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梁桉有些无奈:“真的没有啦爷爷。”
梁启仁点点头:“那爷爷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
梁桉睁大眼,他知道梁启仁向来对他过度保护,虽然会旁敲侧击他的感情状况,但并不想让他早早恋爱,不仅不催他,有上门求亲的也都推了,要给他介绍还是头一次。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梁启仁边往前走边继续说:“爷爷考察过一圈,就这个最好,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做事情也稳重踏实,配得上我家小宝。”
梁桉好奇起来:“谁啊?”
能获得梁启仁这样高的评价,而且听着像是个男人。
同性婚姻如今在滨港已获法律许可,是最先试点的地区之一,梁桉并没有暗示过自己喜欢男生,没想到梁启仁却察觉了。
梁启仁负手,老神在在地卖关子:“说名字你肯定不认得,论家世也算和我们相当吧,而且你母亲和他母亲从前关系要好,曾经约定说以后有了孩子两家就结娃娃亲。”
梁桉无语,什么年代还娃娃亲这么老土,然而梁启仁提到他早逝的母亲,让他心中柔软被触碰,便没有反驳。
梁启仁停在一棵虬结盘踞的老榕树下,在沧桑斑驳的树皮上缓缓抚摸,面对梁桉说:“见见吧,如果觉得顺眼,爷爷希望看着你把婚姻大事早些定下来。”
梁启仁用一贯商量的、民主的语气,然而梁桉却在其中嗅到期盼甚至恳求的意味,他看向祖父的眼睛,那精明强干又慈祥睿智的双眼仿佛充满悲伤。
梁桉心脏莫名一紧。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于是点头:“嗯,我见见。”
梁启仁露出了笑容。
又走一会儿,梁启仁要回病房检查,让梁桉先回家,梁桉不肯走,坚持陪在旁边。等检查结束,他找了个借口溜出病房,找到医生办公室,直接询问梁启仁的病情。
年轻的主治医生看到梁桉,夹病历的板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低头掩饰通红的脸,起先语焉不详,梁桉问得紧了才抬起头,看着他的脸无奈说:“对不起梁先生,梁董的病情我无权透露。”
梁桉的心一沉,没有为难对方,出去后沿墙壁慢慢走,心里揣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儿童病区,才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儿童病区要吵许多,充斥着孩子凄厉的哭声和家长焦急的脸色,不远处一对年轻夫妻抱着用小包被裹着的孩子,妻子抹眼泪,丈夫唉声叹气,梁桉听了一耳,好像是孩子心脏有问题要做手术,公立医院技术不成熟,只能求助到这里,然而天价的医疗费用是他们无法承担之重。
梁桉往身后跟着自己的于诚和保镖看了一眼,于诚立刻上前,梁桉站起来对他说:“于伯,你去问问这家人情况,小孩做手术还差多少钱,帮他补上。”
于诚明白他意思,就要去,梁桉又说:“看看医院里有多少小孩差钱做手术,都补上。”
“从我账上走,别让爷爷知道了。”
于诚处理起这种事情已经驾轻就熟,同时也知道,这个小少爷的毛病又犯了,心情不好就要撒钱,索性如璞玉浑金,貌品皆端,从不沾染不良习性,梁启仁也就随他了。
于诚有分寸,说:“我知道了,小少爷你放心吧。”
钱花出去,梁桉心里的确舒坦了,回去病房看到梁启仁陷入昏睡,又感到一阵难受。
太阳自滨港上空升起落下又升起,日复一日,徐柏昇在两天后才离开公司,他要去徐家大宅。
今天是阴历初一,徐昭早前定下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徐家人都得回大宅坐在一起吃饭。
徐柏昇在外面有自己的公寓,不常住,跟新的差不多,更多是住在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他先回公寓换了身衣服,然后挑了一辆车自己开去大宅。
徐家大宅坐落半山,被高耸的树木遮掩得几乎密不透风。工人见到徐柏昇赶忙打开铁门,徐柏昇在草坪半人高的灌木前停车下来,随意扫了一眼,有一辆红色玛莎拉蒂,但没看到他舅舅徐棣的宾利。
一走进去,就有工人奉上热毛巾,徐柏昇草草擦过手,低声说谢谢,随后就看到了客厅里坐着徐棣的老婆李杺和儿子徐木棠。
徐木棠原本在翘腿玩手机,李杺问他学业他爱搭不理,看见徐柏昇后倒是立刻起身喊“大哥”。
李杺坐着没动,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喝水,仿佛没听见。徐柏昇笑笑,礼貌得让人挑不出错:“木棠。”
又转向李杺:“舅妈。”
李杺这才搁杯抬头,看向徐柏昇:“柏昇来啦?”姿态语气宛如已经成为这栋房子的女主人。
这会儿功夫,徐木棠跑出去一圈又跑回来了,兴奋地追着徐柏昇问:“大哥,你又买新车了?”
徐柏昇前段时间看中一台库里南,全新设计,不常见的金棕色,比老款溢价一倍,他眼睛眨都没眨直接订了,出差那段时间才运到滨港。
徐柏昇看向这个年轻朝气的表弟,淡淡笑笑,说:“是啊。”
徐木棠眼中满是崇拜与羡慕:“那你之前那些车呢,不开的话能不能借我开?”
徐柏昇有个专门车库放车,他很专情,只买劳斯莱斯,也很大方,对徐木棠说:“行,有空你自己去挑。”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刹车声,很快,徐棣便昂头大步地走进来,热毛巾擦过手后随便往工人身上一扔。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李杺接话,语气能拧出酸水:“柏昇又买一台新车。”
徐棣说:“哦,我看到了。”
“柏昇的收购谈得漂亮,买辆车奖励自己是应该的。”顿了顿,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徐柏昇一眼,“不过你也换换其他牌子,好车那么多,何必认准一种,最贵的不代表就是最好,这是穷人才会有的认知。”
徐柏昇依旧保持微笑,没说话也没动怒,徐棣夫妇对视一眼,均不掩饰对这个半路外甥的嘲讽。
然而李杺又多看了徐柏昇一眼,无可否认徐柏昇拥有英俊的外表和沉稳的个性,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她心里头滋味复杂,将那股不畅转移到徐木棠身上,拉过来在手臂上拧了一把:“马上就要毕业的人,还没个正样,跟你大哥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