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人头攒动,模糊的视野里人影幢幢。程禾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几十个看客中间挤到了前排。
孝子贤孙磕完头就退下来,完成一项表演任务,静看其他人表演。
程禾依声寻人,稳当当地站到二堂哥带来的女朋友附近。
二堂哥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家里拜访长辈的年轻女生撞见这种事,本欲安慰男友几句,却发现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
他不仅没哭,还偷偷溜回房间打了两盘游戏,估摸着轮到自己磕头了才不情不愿地出来。
“你奶奶过世……你们兄弟俩,感觉不太……在线啊?”女友迟疑着开口,脸上写满困惑。本欲安慰男朋友几句,奈何人家似乎用不着她的安慰。
“本来就没什么好难过的。”程旋双手抱臂,轻飘飘地说:“我奶从小就偏心我堂妹,一点钱都舍不得给我们花,我堂妹今天回来都没哭,我有什么好哭的。”
他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程禾就站在他们身后。
程禾听罢,他说的好像还真是事实。
奶奶确实从小就要疼自己一点。
因为,她的孙子没一个疼她的。
程禾扯了扯嘴角,挤到两人面前,直勾勾盯着程旋,“是啊,奶是偏心我。” 她声音不高,“因为啊,我不像耐的两个好孙子,联合他妈偷奶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玉米去卖钱!被发现了,还想抡起锄头把她打死!” 她逼近一步,看清程旋骤然变色的脸,“哇哦,当时你对着奶飚的那些脏话,简直是……知道的以为对面是你亲奶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疯老太太刨了你家祖坟呢!”
“你胡说什么!” 程旋脸色涨红。
“是我胡说,还是你胡来?” 程禾寸步不让。
程旋还想争辩,灵堂里父母一声高喊,他只能恨恨剜了程禾一眼,匆匆交代女友:“她喝多了发酒疯,别理她!” 说完便挤进人群去完成他的“孝孙”表演。
女友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脸上带着明显的疏离。
程禾也跟着挪了过去,“妹妹,我是喝了点,但句句真心。” 她手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搂住女孩略显僵硬的肩膀,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说奶偏心?呵,你知道他大学一半多的学费是谁出的吗?是我奶!没有我奶那几万块血汗钱垫着,他连大学门都摸不着,更别说认识你了!”
女孩身体一僵,想挣脱,却被程禾箍得更紧。
“听姐一句劝,别太愁嫁,眼光放高点。进了这家门,彩礼?那是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你的嫁妆?那就是公共财产,贴补他全家用的!我前头那个大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嫁进来两年,嫁妆被榨得干干净净,用了千把块彩礼钱,好家伙,我大堂哥,他爹妈、他弟程旋,轮番上阵打电话骂,连警察都叫来了!对外还泼脏水说她抛夫弃子跑了,其实呢?是我那好大堂哥先出轨找的现在的女人!”
程禾感觉到女孩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继续加码:“你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大好年华,何必非踩在程旋这坨屎上,还被他拖进这个粪坑?我们老程家有什么好处我说不上来。但这劣根性,那是祖传的,从根上就烂透了!我太爷爷,爷爷,大伯、我爸、我哥、我姑……传男又传女,一个不落,包括我——” 她重重拍着自己胸口,“你看,我也是个黑心的!所以啊,妹子,趁着还能跑,赶紧的!吃点好的吧!这家里唯一一个正常的,现在正躺在那口棺材里呢!” 她抬手指向灵堂中央那口刺眼的棺材,“跟这群蚂蟥搅和在一起,你早晚被吸干的!”
肩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女孩像溺水获救般猛地吸了口气,心脏狂跳。
程禾没再看她,摇晃着走向灵堂中央。程旋刚磕完头起身,大伯母周琴皱着眉骂:“小禾!你提着个酒壶过来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程禾充耳不闻,捏撑了手里的塑料杯,又往里倒了小半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灼烧着喉咙,直冲头顶。
她抹了把嘴角,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冷漠或好奇的脸,嗤笑一声:“你们哭得太假了,我来教教你们!”
她的音量陡然拔高,“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不管我哭成什么样,谁也别来拉我!我奶死了!我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谁敢上来拉——” 她指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我就连他一块儿哭!让他下去陪我奶!”
话音落,一声凄厉的哭嚎猛地炸开,瞬间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
“奶——诶!!!”
程禾猛地扑倒在棺木上,双手死死抱住冰冷的木头,脸狠狠贴了上去,蹭了一鼻子灰。
“呸!”
她下意识啐了一口,哭声被这意外打断,带上了点委屈,“咦~吃了口蜘蛛网……”
围观人群里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程禾不管不顾,脸再次贴上那粗糙的棺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哭腔抑扬顿挫:
“奶啊!你好可怜啊——!嫁了只山蚂蟥,生了一窝水蚂蟥,就是生不出个人来哇——!”
“你看看你这棺材板!让水泡得都糟了!你那么讲究身后事一个人,他们把你的钱都搂走了,连口新棺材都舍不得给你买呀!你要是在地下有灵……千万别放过他们啊!闹完我爷那个死老头子,一定得回来闹我们啊……!”
哭得乱七八糟,哭调却诡异地在谱上,没走音。
眼泪还没酝酿出来,两个堂哥和旁边的表哥表弟已经脸色铁青地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想把她拽开。
程禾像只树袋熊,四肢并用死死扒住奶奶的棺材,身体绷紧,“我不走!我不走!” 她尖叫着,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你们怕我说你们坏话?我不说了行不行!我就想跟我奶说会儿话!说我自己!这都不行吗?!”
她整个人黏在了棺材上,四个男人完全拿不动她。
场面僵持不下,大伯程文脸色难看地挥挥手,驱散了部分看热闹的闲人。
程禾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下来,额头一顿一顿地磕在冰冷的黑木上。
“奶,对不起……” 她声音低下去,带着深深的疲惫,“怪我我没出息……不过你放心,明天我就去街上给你买盒好的棺材。你儿子舍不得花钱买,你宝贝孙女买。”
她抬起右手,摊开在眼前。
手背上,被皮包链子硌出的八个伤口猩红,皮肉外翻,暴露在香烟浑浊的空气里,隐隐作痛。
“我离职了。” 她半举着右手,对着棺材喃喃自语,“今天请假,他们不准……我跟他们打了一架……打出来的。”
“奶,我好没用啊……连个客服的饭碗都端不稳……半个月前,我还跟你吹牛,说我终于不用打电话推销了,当上敲键盘的客服了……”
她猛地吸了口气,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哭嚎:“其实我就是换了个工具挨骂!以前在电话里被顾客骂,现在电话微信一块!被骂得更凶啦!!”
说到工作,刚才还干涩的眼眶,此刻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而出,砸在棺木上。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借着酒劲和这唯一安全的倾诉对象,彻底决堤。
“我身份证上都快二十七了!去个卖酒的公司当电销,人家都嫌我老!我还能干什么?除了打电话就是打螺丝!想去学个手艺,有点出息,眼睛就跟瞎了一样,到处被人骗。考证被骗,买课被骗,背了几万块的债去读个破大专,结果呢?反手就被学校塞进电子厂!一天站十几个小时,一小时就挣二十块,黑心学校还要抽走八块!出了厂,找十家公司,四家卖酒,三家家骗人贷款,三家骗我进夜场!你以前还想着让我去考公务员,我这辈子离‘公务员’最近的一次,除了查省考公告就是糊里糊涂给人搞AB贷,刚入职第一天就差点被警察铐进去!”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紧紧贴着漂在她世界中最后的一块浮木,“我怎么这么蠢啊!都这个年纪了还活得像个废物!今天早上还有人骂我,说酒里兑了水,叫我去死……我当时还嘴硬怼回去了……现在想想,他说得真对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奶,你带我一起走吧……求你了……最好是一点痛苦都没有,‘嘎巴’一下就没了那种……我才二十六,什么都没有,连你也不在了。去厂里混日子太难了,每次上完夜班出来,太阳光打在我身上就跟烧僵尸肉一样辣疼,可是我除了进去,我一个月挣不了五千块啊!活到寿终正寝太难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能做好什么事,我好累啊,奶,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活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哭得撕心裂肺,全然不顾周围重新聚拢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惊愕,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啧啧,怪不得……”
“挑三拣四不肯嫁,原来在外面混成这德行了……”
“年纪大了,更难咯……”
程禾默默听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搭上她起伏的肩膀。
程禾泪眼朦胧地扭头,是邻居陈丹婶婶,和她一样红肿着眼睛。
“小禾,别这样……奶走了,你得好好活着啊……” 陈丹的声音哽咽着,用粗糙的手指替她擦拭满脸的泪水和灰尘,“你喝太多了,婶婶带你去喝碗姜水醒醒酒……”
“谢谢婶婶……” 程禾的声音嘶哑破碎,手臂却更紧地抱住棺材,“我不去……我想陪着我奶……”
人群里,一个微胖的女人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贺萍飞,“那不是你姑娘么?哭成这样,你也不去劝劝?”
贺萍飞翻了个白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她要是肯听劝,早点找个人嫁了,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副没出息的鬼样子!读书读不成器,连个二本都考不上,还心比天高不想嫁人!活该!简直丢死人!”
母亲带着嫌弃和鄙夷的声音飘到耳朵里。
程禾慢慢垂下手。
哦,对了……她还不是一无所有。
她还有个妈。
一个在她小时候被人当她面骂“寡仔娃”时,沉默甚至默认的妈。
宁愿把家底都掏给外人养儿子、当彩礼,也舍不得给亲生女儿交学费的妈。
同龄人都读书两年了,她才不情不愿被老太太逼着送女儿去上学的妈。
程禾慢悠悠从棺材边爬起来,身体晃得厉害。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锁定了贺萍飞的位置。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扑通一声瘫软在母亲脚边,双手牢牢攥住贺萍飞的衣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看我这样……你是不是特别庆幸……庆幸从小就把我扔给我奶……没在我身上花过一分钱?”
“对!” 贺萍飞被众人看着,脸上挂不住,用力想甩开她,声音尖酸刻薄,“就你这鬼样子,在你身上花一毛钱都是打水漂!赔钱货!知道吗?!”
程禾像是没听见一般,攥着衣摆的手指尖发白,另一只手握成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是……太对了……为什么啊?” 她抬起眼,盯着贺萍飞那张写满不耐烦的脸,“我才是你生的啊……我也是你生的啊,我和程梁不是连体婴……为什么他跟爸骑摩托撞死了……你就当我也一块死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我长大了……能换彩礼了……你才想起来……哦?原来我还没死啊?” “可你什么都没为我做过啊!你催我结婚……你为我准备过哪怕一块钱的嫁妆吗?!”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和我那个暴躁爸把我带到这个烂透了的世上……除了平庸和愚蠢,一点好的基因都没给我,让我像滩烂泥一样活着。你现在觉得我丢脸了?不都是你们害的吗?你有什么资格觉得我丢了你的脸?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欠我无数个道歉!!”
“道歉?!” 贺萍飞彻底被激怒了,“老娘欠你一耳巴子!丢人现眼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扬起手臂,带着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在程禾的太阳穴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程禾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击中。剧烈的眩晕感瞬间吞没了她,浓重的黑暗像潮水般涌来。
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地板砖上。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厚重的黑暗。
程禾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昏黄。一张布满沟壑、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苍老的面庞,似乎融在光影交界处。
枯瘦、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掌,正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又缓缓滑过她的脖颈。触感干燥而粗糙,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却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酸胀得厉害。
她捂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那股强烈的眩晕才稍稍退去。鼻子终于通了气,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
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