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温热的牛奶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在她冰冷的掌心散发着固执的暖意,一点点驱散着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悸满羽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甜腻中带着奶腥气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熨帖了空瘪的胃和紧绷的神经。眼泪已经止住,但眼眶和鼻尖的红肿,以及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抽噎,依然昭示着刚才那场无声风暴的剧烈。
司淮霖就蹲在她面前,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墨色翻涌的海面上,侧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轮廓分明,那点平日里略显锐利的棱角,此刻似乎被夜色柔化了些许。直到悸满羽手中的牛奶见了底,她才收回视线,落在了悸满羽依旧用力攥着空杯子的手上。
“好些了?”她问,声音不高,混在海风里,却格外清晰。
悸满羽点了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谢谢你的牛奶。”
司淮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可能沾到的灰尘,动作利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块黑色的、有些磨损的电子表,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快七点了,”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正事。然后,她重新看向悸满羽,伸出手——不是递东西,而是直接、干脆地拉住了悸满羽那只空着、依旧冰凉的手腕。“再磨蹭,我驻唱那地儿给的工饭都要凉透了。再不去,你可就真的没晚饭吃了哦。”
那触感再次袭来。掌心温热,指腹和虎口处的薄茧摩擦着悸满羽细腻的皮肤,带来一种粗粝而真实的牵引力。这动作太过突然,也太过自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悸满羽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手腕上的温度烫得她心慌。她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习惯了不麻烦任何人,习惯了将自己缩在坚硬的、透明的壳里。敞开心扉?接受一个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如此直接的帮助?这太危险了,也太……难为情了。十七岁少女的心事,总是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羞涩与自尊,生怕被人看穿那份深藏的无助。
可是……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司淮霖。这个少女,从她踏入栎海港这片土地开始,就像一道无法预测、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光。
开学第一天,在嘈杂的走廊被撞倒,狼狈不堪时,是她伸出了手。
找不到班级,茫然无措时,发现她就坐在自己旁边。
放学迷路,站在校门口如同被遗弃的孤岛时,是她“顺路”将她带回。
而此刻,在她最狼狈、最绝望,蹲在路边无声哭泣的时候,又是她去而复返,带来一杯热牛奶,现在,还要带她去吃晚饭。
每一次,都那么“刚刚好”。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
悸满羽的心底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她真的不想死。如果真想放弃,她不会拖着这具破败的身体,忍受着病痛和孤独,挣扎到今天。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卑微地、苟延残喘地活着。而眼前这个少女,是她灰暗压抑的生命里,唯一出现的、带着温度的色彩,哪怕这色彩本身,也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危险的薄雾。
理智与本能,恐惧与渴望,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手腕上那坚定的力道没有松开,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最终,那求生的本能,那对被理解的微弱渴望,战胜了厚重的羞耻和心防。她停止了细微的挣扎,抬起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了司淮霖拉着她手腕的手上,像是确认,也像是妥协。然后,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司淮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意料之中。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紧了紧握住她手腕的力道,转身,带着她,再次迈开了步子。
这一次,她们没有走向海堤,而是拐进了与回家路线相反的另一条更窄、灯光也更昏暗的小巷。巷子两边是低矮的民居,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声,更反衬出她们这两个在夜色中穿行的身影的孤寂。
走了约莫七八分钟,在一个不起眼的、挂着褪色蓝色布帘的门口前,司淮霖停下了脚步。布帘上方,一块小小的、灯箱坏了一半的招牌上,模糊地写着“拾光”两个字。里面隐约传来杯盘碰撞和人声交谈的嗡嗡声,一股混合着酒精、油烟和旧木头的气味从门帘缝隙里钻出来。
“就是这儿了。”司淮霖说着,松开了握着悸满羽手腕的手。那骤然失去的温度,让悸满羽的手腕感到一丝凉意。
司淮霖率先掀开布帘走了进去,悸满羽犹豫了一下,也跟着钻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不算大的空间,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酒味。几张小木桌旁零散地坐着些客人,大多是些面容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中年男人,也有几对看起来像是镇上的年轻情侣。一个秃顶的胖老板正在柜台后擦着杯子,看到司淮霖,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霖丫头来了?饭在后厨,自己拿。今天客人不多,八点半上台就行。”老板的声音粗嘎。
司淮霖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领着悸满羽穿过略显拥挤的桌椅,走向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门,里面是更加狭窄、堆满杂物和食材的厨房。灶台上放着两个不锈钢饭盒。
司淮霖打开饭盒,里面是简单的饭菜——白米饭,上面盖着一点清炒包菜和几片薄薄的、油光发亮的五花肉。看起来确实已经有些凉了,油凝结成了白色的脂块。
“将就吃吧,老板包的晚饭,就这水准。”司淮霖语气平淡,听不出抱怨。她将其中一个饭盒推到悸满羽面前,又找来一双一次性筷子塞给她。
悸满羽看着眼前的饭菜,这确实比不上城里家里(或者说,曾经那个家)精致可口的菜肴,甚至比不上学校食堂。但此刻,这却是她今晚唯一可能吃到的、热乎(至少曾经热过)的食物。
她小声道了谢,接过筷子。司淮霖自己也拿起另一盒,靠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墙上,低头快速地吃了起来,吃相不算文雅,却带着一种解决生存需求的专注。
悸满羽也小口地吃着。饭菜凉了,口感自然算不上好,油腥味也有些重。但她吃得很认真。吃到一半,她发现司淮霖将自己饭盒里那几片为数不多的肉,默默地夹到了她的饭盒里。
“我吃不了太油腻的。”司淮霖头也没抬,含糊地解释了一句,继续扒拉着自己那份只剩下青菜和米饭的饭盒。
悸满羽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没有拒绝,只是低下头,将那片带着对方心意的肉,默默地吃了下去。
吃完饭,司淮霖利落地收拾好饭盒。厨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外面酒吧的嘈杂声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你……”悸满羽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你经常在这里……唱歌吗?”
司淮霖靠在墙上,从帆布包里拿出吉他,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琴弦,闻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什么……”悸满羽想问为什么她要来这里,为什么不好好上学,为什么一个人……但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太冒昧了。
司淮霖却像是猜到了她想问什么,擦拭琴弦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地开口,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赚钱呗。不然怎么活?爷爷奶奶留下的那点钱,撑不了几年。”她没有看悸满羽,目光专注在琴弦上,“上学……也上着,混个毕业证吧。”
她的话语简单,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悸满羽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一个人生活?赚钱养活自己?这些对于一直被圈养在“玻璃罐子”里的悸满羽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想起许薇烊说过,司淮霖的父母……
她自己的痛苦,源于被遗弃,源于病痛,而司淮霖的,似乎源于更早的、更彻底的失去和独立生存的重压。相比之下,自己那些自怨自艾,似乎都显得有些……矫情了?
“我……”悸满羽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爸妈……也不要我了。”她说出了这个她一直不愿直面的事实,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各有各的家了。把我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她没有提自己的病,那似乎是她最后一道防线。
司淮霖擦拭琴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没有同情,没有惊讶,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原来如此”的确认。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栎海港这地方,挺好的,至少……空气是自由的。”
自由?悸满羽咀嚼着这个词。对她而言,这里只有束缚和窒息。
这时,外面传来老板的吆喝:“淮霖!准备上台了!”
司淮霖应了一声,将吉他背好,对悸满羽说:“你在后台找个地方坐,别乱跑。”她指了指厨房角落里一个堆着杂物的旧椅子。
悸满羽听话地走过去坐下,将自己蜷缩在阴影里。
司淮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很快,外面嘈杂的人声里,加入了一个清朗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劣质的音响传来,带着电流的细微杂音:“一首自己写的曲子,《搁浅的船》。”
没有过多的介绍,也没有暖场的话。
然后,吉他声响起。
不是常见的流行歌曲旋律,前奏带着一丝晦涩与压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低沉的海面。司淮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按压,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与她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截然不同的专注与力量。那旋律里,有海风的呜咽,有浪涛的撞击,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挣扎。
天赋就是天赋。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小镇破旧的酒吧里,即使台下是心不在焉、只顾喝酒划拳的客人,那琴声依旧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它不悦耳,甚至有些苦涩,却无比真实,像在剥开一层层伪装,**裸地展示着内心的荒原。
酒吧里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敷衍的掌声,还有几个喝多了的男人在不合时宜地起哄调侃,声音粗俗。但司淮霖仿佛没有听见,她闭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灯光昏暗地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微低着头、全心投入的侧影,那短短的头发随着她拨弦的动作微微晃动。
坐在后台阴影里的悸满羽,怔怔地看着门帘缝隙外那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身影。她不懂音乐,不懂吉他,更不懂这个叫司淮霖的少女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让她的琴声如此沉重又如此不羁。
她只知道,这一刻,台上那个弹着吉他的司淮霖,在发光。哪怕这光芒被尘埃覆盖,被世俗淹没,却依旧固执地、用力地亮着。
而她,悸满羽,这个被遗弃的、破碎的“玻璃罐子”,正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贪婪地汲取着这束光。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也足以让她在这冰冷的海港之夜,暂时找到一处可以搁浅的、安全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