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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牛奶与影子的温度

作者:生椰拿铁少放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跟随着司淮霖的脚步,穿过两条狭窄得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巷子,早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菜叶和隐约的腐殖气味。右转,踏上那条粗糙水泥砌成的海堤。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沉入远方的海平线,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介于蓝与灰之间的色调。海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和更深的咸腥,吹得悸满羽宽大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堤坝下,墨蓝色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司淮霖走在前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黑色的帆布包在她背上有节奏地轻轻晃动,那里面装着的,似乎是她与这个平庸小镇格格不入的另一个灵魂。她的背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海天之间显得异常清晰,像一枚定海神针,又像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孤鸟。


    悸满羽沉默地跟着,目光偶尔掠过堤坝外侧那无垠的、正在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海面,一种渺小与眩晕感攫住了她。与这浩瀚而冷漠的自然相比,她的痛苦、她的迷茫,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却又因此更显悲凉。


    脚步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不知走了多久,司淮霖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抬起手,指向堤坝内侧、靠近一片民居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一棵形态嶙峋的老榕树,巨大的树冠在暮色中张牙舞爪,一条粗壮的枝干歪斜着伸向海的方向,如同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榕树左边,下坡。”司淮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但足够清晰。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悸满羽,意思明确——她就送到这里。


    悸满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条下坡的小路尽头,依稀可见几栋灰瓦房顶的院落轮廓。她认出来了,那里确实是姑父家所在的那片区域。


    “谢谢……谢谢你,司同学。”悸满羽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除了道谢,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司淮霖没应这句谢,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迈开步子,沿着海堤继续向前,身影很快融入前方更深沉的暮色与交错的小路阴影中,仿佛她只是顺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的真正目的地,还在远方。


    悸满羽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背影彻底被夜色吞没,才缓缓转过身,沿着下坡路,走向那片灰瓦院落。越靠近,脚步越发沉重。院内透出的昏黄灯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某种审视的目光,让她心生怯意。


    她刚走到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手还没触碰到冰冷的门环,里面争执和抱怨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出来,像冰冷的针,刺破薄薄的门板,扎进她的耳膜。


    首先是姑父葛大勇带着酒意和不耐烦的粗嗓门:“那小丫头片子怎么还不回来?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


    姑姑葛春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透着忙碌和敷衍:“谁知道呢?饭都要凉了!宇豪还没吃饭呢,正长身体,饿着了怎么办?算了算了,不等她了,我们先吃。”她口中的宇豪,正是他们读小学三年级的宝贝儿子葛宇豪。


    姑父似乎闷了一口酒,杯底重重磕在桌上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他更响的抱怨:“唉,我真搞不懂你哥!自己拉出的屎自己擦干净!当初非要娶那个病秧子,生个女儿也是个药罐子,现在倒好,自己拍拍屁股各过各的,把这破烂玩意儿丢回来给我们?我们欠他的啊?”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作为赘婿,至今还住在岳父母的老屋里,在镇上的工厂做着三班倒的辛苦工,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有。


    姑姑的声音立刻带上了讨好和安抚,却字字如刀:“你小声点!……唉,照我说呀,就一个丫头片子,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等她安顿一下,找个办法让她出去单住算了。她妈又不是没钱,总不能真让我们养一辈子吧?照我说,她那个房间朝阳,光线好,留给宇豪当书房或者以后长大了住,不是正好?”她精准地踩在了丈夫的痛处和期望上。


    奶奶苍老而刻薄的声音也加入了合唱:“就是!养个赔钱货有什么用?看着就晦气,一天到晚丧着个脸!”


    爷爷始终没说话,但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不屑的傲慢。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精准地刺入悸满羽心脏最柔软、最无力防御的角落。她伸出去准备推门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早上摔倒时磕碰到的后背和脚踝,那已经渐渐麻木的疼痛,此刻仿佛被这些话激活,带着新的、更尖锐的酸楚,缓慢地弥漫开来。


    她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夜晚的寒和海风的咸,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进去吗?面对那一张张写满嫌弃与冷漠的脸,在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沉默地吃完那顿冰冷的、如同施舍的晚饭?


    不。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异常坚定。


    她不想进去。一刻也不想。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怕被那门板烫到一样,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沿着来时那条下坡路,快步走了回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所谓的“家”,远离那些将她视为累赘和麻烦的声音。


    夜风更冷了,毫无阻碍地穿透她单薄的校服,贯穿她的衣袖,激起一阵寒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起初只是无声地滑落,很快便失控地奔涌而出。她跑上海堤,沿着来时的方向盲目地奔跑,咸涩的泪水被风吹散,落在干燥的嘴唇上。心脏因为奔跑和情绪激动而剧烈地抽痛起来,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无力地蹲在一棵孤零零的、树干扭曲的矮树下,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呜咽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所有的委屈、孤独、被抛弃的痛楚,在这一刻决堤。父母的遗弃,亲戚的厌恶,身体的病痛,未来的渺茫……像无数黑色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拖向绝望的深渊。她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忘的幼兽,只能在这无人的角落,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的悲恸中,几乎要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时,一个轻微的脚步声在附近停下。


    悸满羽猛地一惊,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司淮霖。


    她就站在几步开外,安静地看着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透明的塑料杯,里面装着乳白色的、冒着丝丝热气的液体。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影轮廓,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四目相对。


    悸满羽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秘密,巨大的羞耻感和慌乱瞬间淹没了她。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用力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可是红肿的眼眶和鼻尖,以及那抑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早已暴露了一切。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司淮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同情,没有好奇,也没有不耐。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视线与她保持平行。然后,将那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了她面前。


    “拿着。”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夜晚的凉意,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攻击性。


    微风吹过,拂乱了司淮霖扎在脑后的那一点点短发,几缕墨色的发丝挣脱了发绳的束缚,散落在她的额角和颊边,随着风轻轻拂动,柔和了她略显锐利的眉眼。她的眼神很专注,就那么看着悸满羽,仿佛在说:哭没关系,我看到了,仅此而已。


    悸满羽怔怔地看着那杯牛奶,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她又抬眸看向司淮霖,看向她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清亮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混杂着难堪、惊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被看见了的慰藉。


    她迟疑地、颤抖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瞬间传递到冰凉的掌心,然后顺着血液,一点点流向四肢百骸,仿佛要将那冻结心灵的寒意,稍稍驱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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