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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8

作者:大茶娓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相认


    一场大梦, 翻天覆地。


    通晓一切之后, 始知面前这个人, 能安安稳稳地出现在这里, 是一桩多么好的幸事。


    沈熙紧紧盯着商姒, 连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唯恐这人突然消失在眼前。


    可她不曾消失,而是走到他面前, 十分自然地蹲了下来, 关切地问道:“你有没有事?”


    少女嗓子柔柔软软的, 不像前世那般刻意压得低沉的男子嗓音, 更撩动他的心弦。


    沈熙垂下眼,低声道:“只是腿脚不方便,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皱眉,转身吩咐侍卫道:“你们去抬担架来, 把沈大人抬上马车,再找几个好郎中在沈大人宅邸里候着。”


    侍卫领了命, 飞速前去准备了。商姒又转过头来, 瞧了瞧他渗了血的脚踝,那里被石子划开了一道口子, 深可见骨, 加之这里又脏又乱, 伤口里进了沙子,此刻肿得厉害,还有些化脓了……难怪沈熙自己走不出去, 商姒担忧道:“这里伤得不轻,希望今后不会妨碍行走,往后几日,你便休假在家如何?”


    沈熙微微一笑,“我不碍事,你不必为我担心。”


    “你一共说了两遍‘不必担心’。”商姒寻了个光滑的大石头,慢慢坐了下来,道:“沈大人到底是不碍事,还是不想让我担心呢?”


    沈熙哑然,随即微微失笑。


    “你还笑,都从上面摔下来了,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你走运了。”她轻瞪他一眼,语带苛责,却并没有不悦之色,沈熙看着也有些狼狈的商姒,笑着笑着,笑容却彻底沉了下来,“公主也受伤了。”


    “小伤,不必担心。”


    说完这一句话,商姒便看见沈熙促狭的神情,倒是呆了一呆,很久就反应过来自己也犯了和他一样的毛病,不禁笑出声来。


    虽然两人都狼狈,但坐在这荒郊野外的山洞里,倒别有一番滋味。


    沈熙唇角含笑,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商姒,这下面荆棘密布,一不留神就可能有去无回,她能亲自走到这里,实在是不容易。


    此刻,商姒的鬓发乱了,衣裳也被刮破了不少,一双精致的绣鞋有些脏兮兮的,手背上布满了红痕。


    看着让他心疼。


    可她到了现在,都浑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而是一直紧着他。


    沈熙望着商姒的眼中,便多了几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向来如此,很多事情都放在心里,只会用行动表达,却不喜欢多说。当初深陷囹圄,哪怕渴望自由,也不曾主动去求过任何人,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心疼她,她本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姑娘,可就是这样贪生怕死之人,却比很多人都更有勇气。


    沈熙垂下眼,又看着自己受了伤的脚。


    这只脚,在提醒着他,他如此是多么弱小,哪怕在别人眼中正在逐渐往上爬,可这些仍旧不够,他所拥有的不值一提,尤其是面对着想要守护的她。


    ……


    雨越下越大,洞口形成了一股水流,原本干燥的地面变得泥泞难走,在这样的天气下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洞中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侍卫们都退散在洞口,洞中点了火,商姒和沈熙坐在火堆边,俩人都默默烤着火,如今还未完全入春,天气颇寒,商姒紧挨着火堆,将身子蜷得紧了些。


    沈熙看在眼里,索性解下外袍,递给她。


    商姒看着沈熙,不明所以。


    沈熙干咳一声,道:“我看你冷,还是披上吧,若被风吹凉了,少不得又要头疼。”


    商姒低头没说话,默默拿过衣裳,披在了身上。


    他的衣裳虽不太干净,却干燥温暖,披在身上时,一股清冽气息笼罩在周围,这是他身上一贯携带的熏香。


    沈熙出自名门,世家贵族之流,自然有熏香的习惯。但沈熙喜欢的香味道极淡极清冽,像是凛凛的青竹,一如他自身的风采。


    商姒披上了沈熙的衣裳,斜眼偷偷瞄着沈熙,看他穿得这么单薄,也有些不太好意思,她眼神四处乱瞟,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便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活像个鹌鹑似的。


    甚少看见她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沈熙失笑道:“公主是在怕吗?”


    商姒:“啊?”


    沈熙道:“公主怎么不敢看臣?”


    商姒无语凝塞,“我为什么要看你?”


    沈熙又兀自笑出声来。


    商姒听到笑声,转头看了过来,眼神有几分诧异,上上下下打量着沈熙……沈大人这是从上面摔下来摔傻了?有什么好笑的么?命都差点没了,这还笑得出来?


    商姒不由得问道:“你在笑什么?”


    沈熙道:“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


    沈熙故作神秘道:“公主不如靠近一些,臣再告诉公主。”


    商姒转头看了看那些侍卫们,见他们都站的远,没有往这里看,才悄悄地往沈熙身边挪,直到她和他挨得很近,沈熙才低声道:“因为臣看见公主亲自来寻找臣,臣高兴。”


    商姒沉默,有些赧然,也有些无奈。沈大人可真是个傻子,她都这样拒绝过他了,他还锲而不舍。


    沈熙又道:“我这一摔,好像有点摔坏脑子了。”


    商姒:“……是有点。”


    沈熙笑着叹了口气,“因为摔坏了脑子,所以就总觉得,臣前世和公主有过一段往事,那时没有其他人打搅,只有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臣。”


    他将心理话说出来了。


    他恢复记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想见到商姒,恨不得将自己所有能说却未曾说出口的感情,都一并告诉她。


    ……那些属于前世沈熙的感情。


    可身处这样的绝地,长期的被困让沈熙冷静下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前世今生的所有不同,才惊骇地发现,拥有前世记忆的,不仅仅是他。


    他能肯定迟聿一定是重生之人,可他更加关心的,是商姒。


    他现在,终于如愿见到了她,那么下一步,就是要求证心中的想法。


    她会如何呢?


    是笑着说他摔糊涂了,还是当真听得懂他话中深意,与他相认?


    沈熙的目光比那堆火更为明亮,热切地注视着商姒。


    一个小院,一个孤零零的少年,还有一个沈熙。


    一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得商姒晃了晃,一双眼睛不由得睁得极大。


    她猛地站起了身来,红唇微抖,“你……”


    你到底是谁!


    她眼底的惊骇触及他眼中的急切,忽然就化为了恍然大悟,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成冰,整个人都死死地被钉在原定。


    心底猛颤不已。


    她低眼望着沈熙,眼睫一落,竟是撇过了头去,微微咬紧了下唇。


    沈熙微微探过身子,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手指触及她腕上的肌肤,霎时冻得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呆呆地看着他。


    沈熙一用力,商姒跌坐在了他身旁。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声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沈熙贴在她耳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果然,你也拥有了曾经的记忆。”


    他何其高兴。


    就好像是前世只能隔着一堵高墙的两个人,本以为是生离死别,本以为是一生的遗憾,美人化为了冢中枯骨,而他还要努力地活下去,过完漫长的一生。


    万万想不到,他们还能再相遇,还能在那个小小的南宫之外,在这样幽暗的山洞里,面对面说着话。


    商姒没有说话,只看着地上微微晃动的影子,莫名就安静了下来。


    她也像是在做梦似的。


    本以为过去的记忆,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着,过去的种种,永远都要停留在过去。


    可沈熙也想起来了。


    她低头一笑,“沈卿云,别来无恙。”


    沈熙攥着她的手腕的手慢慢松开,柔声道:“别来无恙。”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可此时此刻,这两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愿望——


    希望这一场雨,不要那么快停。


    ……


    商姒二十六岁生辰那日,沈熙在墙外教小公主放风筝,希望依照约定,她能看到他对她的祝福。


    可那日,商姒却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昏迷了整整三日,不住地咳血,皎月一盆一盆地换了水来,不住地拍着商姒的背,忍着满腔酸涩之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商姒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眸子盯着桌上的烛火一动不动,眸光渐渐变得浑浊,她又很快地反应过来,竭力保持清醒。


    她不想睡着,就怕这一次,她再也醒不来了。


    她有好多不甘,若老天给她做寻常人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快乐地过下去。


    而不是如今躺在床上,宛若一个废人,孤苦伶仃,可怜至极。


    商姒张了张嘴,努力发出粗哑不堪的声音:“皎月,我、我死后……你便去请一道恩旨……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嫁……嫁了……”


    皎月拼命摇头,“公子,皎月哪里也不去,公子去哪里,皎月都会跟过去的。”


    “何必做傻事……”商姒浑身的力气都被用尽,颓然地闭了闭眼睛,又开始一顿撕心裂肺地猛咳,皎月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擦她唇角的血。


    “公子,你千万别睡,沈大人会救你的。”


    “沈大人去找陛下去了,只要陛下出面,您一定可以获救的!”


    商姒紧闭的眸子,在听到“陛下”二字时,猛地睁大了。


    ☆、香消


    对商姒来说, “迟聿”这个名字太过遥远, 唤醒了她许多许多的回忆。


    他是将她从至高处拉下泥潭之人, 也是唯一一个肆无忌惮地靠近她, 让她唯一不敢面对之人。


    人到油尽灯枯之时, 从前的点点滴滴便都会想起来了, 她其实不恨迟聿,成王败寇本就是常理, 但她至始至终做不到向他妥协, 就是这个人, 害她被病痛折磨至此, 如今已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商姒闭上眼,此刻忽然很平静,也一点也不伤心, 只想早些去了算了。


    姣月看她闭上眼不动了,吓得浑身打颤, 悄悄走到跟前, 朝她伸出手来,手指还未碰到商姒时, 商姒又忽然睁开眼, 有气无力道:“去把……沈熙, 叫回来。”


    姣月哭着点头,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来, 飞快地往外跑去。小院一如既往地萧瑟凄凉,只有凛凛秋风不住地拍打着树枝,卷着一地的落叶,天色渐黯,人影渐长,眼看最后的天光便要彻底隐没了,姣月第一次死紧拍打着紧闭的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开门!你们快点开门啊!”


    守卫南宫的侍卫头一次遇见这情况,便解了锁打开门来,问道:“姣月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姣月哭道:“我家公子不好了。两位大哥素来与沈大人有交情,去帮我找找沈大人好不好?”那两个侍卫吓了一跳,一听性命关天,废帝身份又特殊,丝毫含糊不得,于是飞快地去寻沈熙了。


    沈熙本在紧急求见帝王,但当夜帝王正在太后宫中参与家宴,后妃及皇亲国戚济济一堂,歌舞升平,其乐融融,沈熙身为外臣,实在不能擅闯后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快就听说了商姒已经不行了的消息,沈熙直接冲去了太医院,可太医无陛下诏令,也不敢随意出诊。


    沈熙茫然地站在长长的宫巷里,竟不知应该怎样才能救她,他失魂落魄地进了南宫,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忽然就不敢进去,他怕一进去,只能看到已经冰冷的尸体。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四下里只有风的呜咽声,卷得他衣袖翻飞。


    沈熙在院中站了许久,才终于跨了进去,看见床上躺着的商姒,她唇边还带着一丝血迹,脸色灰败,十指指甲泛着青灰色,油尽灯枯之时,连头发都是乱的,沈熙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伸手触了触她的鼻息,发现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时,忽然含着泪笑了。


    还来得及。


    他将她搂起,紧紧地把她抱紧怀中,不顾一边姣月惊异的目光,也不顾商姒到底有没有接受他,他只知道,这一抱之后,可能再也没有了。沈熙心底如被刀子割一般的疼,胸口鲜血淋漓,五脏六腑都如被翻搅一般。


    沈熙闭了闭眼,轻轻蹭着她的侧脸,忽然感觉怀中人动了动,商姒的声音又哑又干,压抑着一丝哭腔,她说:“沈熙,我好疼啊……”


    沈熙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的湿痕,柔声道:“不碍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她微微一笑,“可我不敢睡。”


    “那我在一边陪着你好不好?等你醒了,最好的大夫便来了,一切都会过去。”沈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曾经的光泽柔亮的,如今发梢却在慢慢枯萎,一如它的主人。


    沈熙撇开头去,过了一会儿,他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上天一定眷顾你的。”


    “你只是小病,从前那么多次,不也是挺过来了吗?”


    她低垂着眼睫,小脸白得几近透明,呼吸渐渐急促了,又是一阵猛咳,沈熙手忙脚乱抚着她的背脊,商姒靠在沈熙的肩头,安安心心地闭上眼。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如何不清楚呢?她知道,沈熙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安慰她,一个人当死的,谁都救不了。


    其实如果能摆脱这一切,想来也不错。


    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今日一回想,竟只有冷宫里那短短的八年。


    “我好累。”短短三个字,她越说越吃力,只勉强睁着眼皮,盯着虚空,胸口起伏得越发缓了,姣月连哭声都止住了,只死死地盯着商姒的脸看,商姒轻骂道:“傻丫头。”姣月再也忍不住,放生大哭起来,商姒勉强一笑,又对沈熙道:“你说的……等我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说完这话,便闭上了眼睛。


    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她面容安详,没有一丝的痛苦之意,沈熙紧紧地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她一直没有动了,再碰鼻息时,才知道怀中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沈熙放下商姒,茫然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奇怪的是,他此刻一点泪都没有,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十年的守望终于从今日结束了,沈熙忽然笑了一声,宛若疯癫,他忽然转过头来,对姣月厉声道:“不许哭,让她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


    沈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抚着墙往门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抬头看了看满是乌云的天,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种无力感,来源于这造化的无常。沈熙大笑三声,甩袖走了出去。


    后来,废帝亡故的消息就这样传了出去,南宫一片缟素,沈熙站在漆黑的角落里,看着那个身为天下至尊的男人来到南宫外,他似乎也很伤心,三番四次在门口徘徊,却迟迟不肯进去。


    “朕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


    沈熙听到他对身边的内侍这样说。


    沈熙想冷笑,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少次从鬼门关里挣扎回来,若不是他暗中相助,她早就会死了!


    最后,帝王终于跨进了南宫的门。


    犹犹豫豫地进去,却一身怒气地出来,沈熙进去,看见颓然跌坐在地上的姣月,他推开棺木,看见商姒喉结处的伪装终于消失了,沈熙忽然快意地笑出声来,真是太好了,让这样一个帝王亲自尝到被欺骗的滋味儿,她的死终于也能伤害到这个人了。


    她在用死告诉迟聿,她宁可死,也不想告诉他她是女人,这一辈子都不想做迟聿的妃嫔!


    这个秘密,从前只是属于她和他。


    ……


    山洞外的大雨渐渐停了,侍卫抬着担架进来,商姒看着沈熙被他们抬出去,才彻底地放心下来。


    姣月在外面翘首等着,看见商姒出来,连忙将大氅拿过去给她披上,又把暖好的汤婆子塞进她的怀里,飞快地吩咐道:“还不把马车架过来,公主劳累了几日,此刻要回宫歇息了。”


    商姒笑着没说话,目光却与担架上的沈熙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撇开了头。


    商姒坐上马车,先行回了宫。


    先是沐浴更衣,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商姒躺在干净温暖的被褥里,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好像漂泊在外那么久,终于找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她一直睡到第二天,姣月告诉她,迟妗来求见过多次,这小丫头心知自己逃不掉,只好交代了自己是想命人刺杀沈熙,只是没想到沈熙会坠落山崖,侥幸活命。


    商姒当即冷了脸,让人叫来了迟陵。


    迟陵这一回没有随迟聿出征,早就听说了沈熙坠崖的事,很快就来了。商姒冷声道:“迟妗郡主是你的妹妹,我没有权利处置她,但是这件事,总得有个了结。”


    迟陵也没想到会这样,连他二哥现在忌讳着商姒,都不曾怎样动过沈熙,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知轻重,直接就派人刺杀去了。迟陵当即将迟妗关押了起来,等迟聿回来再行发落,王太后常年礼佛,如今听闻迟妗竟如此手段残忍,气得直接将迟妗关到了佛堂,让她整日抄写佛经思过。


    再过了几日,商姒换了身素淡的衣裳,便亲自去了沈熙府邸。


    沈熙的脚伤好了大半,但下地走路还有些不便,商姒用沈府的小厨房亲自熬了药,看着他忍着苦味喝了下去,看着沈熙因为苦涩而扭曲成一团的脸,商姒忍不住笑出声来,调侃道:“没想到沈大人空有一腔孤胆,为了逃命连跳崖都敢,如今却怕苦?”


    沈熙被这话一呛,似笑非笑道:“你不怕么?当年姣月喂你喝药,是谁非要我悄悄带蜜饯来,不然死活不肯喝药?”


    她瞪他道:“陈年旧事了,后来我不是也习惯了那药,再说,我让你带蜜饯,你却连宫门都过不去。”


    “你还好意思说此事?”沈熙把碗猛地放下,佯怒道:“那时我身上藏了无数蜜饯,被人搜查出来,翌日早朝倒被满朝笑话,旁人以为是我嘴馋,连进宫议事也要带吃的。”


    他人前公正廉洁,素来说一不二,后来因她毁了一世英名。


    那时,太医院的太医围着一堆蜜饯,反复查验毒性,悄悄藏着吃的进宫的人,自古以来唯有沈大人。后来别人都笑谈,没想到独来独往的沈大人,最喜欢吃甜食。


    两人说起往事,笑得不能自已。商姒拿他的枕头砸他,笑道:“你还怪我,你从前扔桃花桂花便也罢了,连梨花也丢到我的院子里来,害得我起了一夜的疹子。”


    说起窘事来,也实在说不完了,两人一直说说笑笑了一下午,连守门的丫鬟都不知公主和沈大人谈到了什么开心事,直到夕阳西下,商姒眼见时辰不早了,才起身道:“我该回宫了,你好生休养着。”


    沈熙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姣月却忽然隔着门唤道:“公主,外面来了辆马车,说是要接您回宫。”


    “马车?”商姒推开门,皱眉道:“我自己不是备了马车么?”


    姣月担忧地看了一眼商姒身后的沈熙,悄悄附在商姒耳边,道:“是王上回来了。”


    ☆、藏娇


    迟聿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亲自来了沈府。


    商姒皱了皱眉, 有几分忧虑, 毕竟她近来与沈熙来往太过密切了, 此事若让迟聿心底藏了疙瘩, 就怕解释不清, 又影响了沈熙日后前程。


    无论如何, 迟聿都是君,沈熙都是他的臣民。


    商姒低声道:“我随后就来。”她转过身, 对沈熙挥了挥手, 才推门出去。


    她在管家的带领下走出了沈府的大门, 果然看见门口一辆奢华的马车, 檀木为辕,金漆涂梁,其上缀饰昭王室的图腾,轻纱遮住了里面光景。


    见商姒出来, 侍卫纷纷让开,姣月扶着商姒走上马车, 商姒刚一进去, 什么都还没看清,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迟聿在她耳边低笑道:“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了。”


    他的话语中并无责怪之意, 甚至透着一丝心安, 商姒放松身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她今日的温顺好像是回到了在长安的时候, 那时,她虽心底藏着事,却从不拒绝他的索取。迟聿黑眸湛亮,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把她拦腰抱到腿上坐着。


    马车一晃,开始往王宫驶去。商姒靠在他的怀中,一言不发,迟聿问道:“乐儿去见沈熙做什么?”


    她微微抬头,想要坐直了说话,迟聿手臂却一紧,不许她动,又连忙解释道:“我并无因此责怪沈熙的意思,你别想多了。”


    商姒沉默。


    迟聿倒是有点草木皆兵了,她也没有这个意思。


    她轻声道:“我去看看他的腿,顺便说起了从前的往事。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只有他是故人。”


    迟聿也陷入了沉默。


    没有参与她的过去,对她相知甚少,迟聿在这一点上有些意难平,非常嫉妒沈熙。


    若他是沈熙,能从小见证她的成长,想想就很美好。


    亲眼看着他的小姑娘慢慢长大,懂得她所有的骄傲和委屈,知道她的喜怒所求,将她的性子摸得透彻,这才是完完全全地拥有她。


    迟聿垂下眼,忽然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他虽然知道你的过去,但你现在是我的。”


    这是什么话?


    商姒觉得好笑,但也没有辩驳,先不说她自愿与否,他这辈子根本就是抓牢了她,她什么时候不是他的?


    迟聿见她没有回答,眸子黯了黯,有些失落。


    他的眼线前来回禀,说是公主与沈大人说说笑笑的,十分健谈。


    可,怎么到了他面前,话就这样少呢?


    他也能陪她说话啊,最不济,好歹也能让她有求必应。


    抵达王宫之后,迟聿陪商姒去了西欢殿,传召他千里迢迢抓回来了大夫。


    那大夫姓江名辽,本住在两国边境荒芜之地,常年在外采集草药,乃是世外高人,传言他可救人亦可杀人,但要得到他所救,全凭他心情,此人素来孤傲,曾立下规矩,绝不救治手上染血之人,不救治王孙贵族,不救治态度不够恭敬之人。


    可这三者,迟聿偏偏全占,迟聿无奈之下,让人去绑他回来,谁知这人圆滑得很,依靠诸侯国的边境,就是不许迟聿逮到他,还扬言:就算迟聿抓到他,他也一定会下毒,而不是治病。


    迟聿从不是让人随意威胁的性子,这世上胆敢威胁他的人,还没有出……不对,除了商姒,这世上没有第二个敢威胁他的人。迟聿当即点兵出征,直接席卷了他所在城池,大军兵临城下,数万百姓命在旦夕,迟聿便好整以暇地等着,看看这位江辽大夫,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江辽被迟聿这等无耻行径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被乖乖地带回了昭国,一路上就碎碎念不止,又被迟聿堵上了嘴,直接五花大绑抬了回来。


    商姒看到的,便是五花大绑的江辽。


    她当即笑出了声来,一头扎进迟聿怀中,花枝乱颤,“你便是这样请人家大夫的?果然是个霸王,当初这样对我,也能这样对别人。”


    强买强卖,真是迟聿的风格。


    迟聿:“……”


    他有些郁闷,他想让她忘记曾经他干的那些事,偏偏她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得还这么开心。


    罢了,她开心就好。


    迟聿挥了挥手,让人给江辽松绑。江辽终于重获自由,先是臭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行礼,直到迟聿没了耐心,寒声道:“还要我请你是不是?”江辽这才犹犹豫豫地上前,对商姒拱了拱手,“劳烦公主躺下,草民为公主诊脉。”


    商姒轻轻拍了一下迟聿,示意他别这么凶。迟聿只好收敛了脾气,伸手落下床边遮挡的帘子,扶着商姒躺下,再卷起她的袖子,用帕子盖住了递出来。江辽将手搭在商姒的脉搏上,细细地观察许久,神情越来越凝重,看的身边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良久,江辽叹了口气。


    迟聿立即沉声道:“可是很难治愈?”


    江辽抚着胡须道:“此病本极为常见,但长年累月下来,已经逐渐恶化,加之公主又服下过别的药物,也曾受过重伤,诸如此类,一并加起来,病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如今这病,就有些棘手了。”


    迟聿握着商姒的手猛地一紧。


    他脸色唰得苍白下来,薄唇冷冷一抿,眼底有了三分阴寒。


    没想到,就连他千里迢迢抓来的神医也束手无策。


    那么他又应该怎么救她?难不成这样等死了么!


    商姒感觉到了他的紧绷,可这样的结果,她几乎是意料之中,此刻倒也心情平静,便率先开口道:“多谢江大夫。”


    江辽话锋却一转,“诶,公主先别急着道谢。草民还没说完呢,虽然病很棘手,但也不是无药可救,只是麻烦些。”


    他话音刚落,迟聿却急遽开口,“为何麻烦?究竟要如何?”


    江辽斜着眼神瞟了迟聿一眼,就是不开口,谁叫他一路对他这么不客气。


    商姒不由得掠了掠唇角,甚少看见有人给迟聿不痛快,倒有些有趣。


    眼见迟聿又要发作,商姒按了按他的手背,坐起身来,掀开帘子道:“江大夫若能治好我,改日我一定加倍报答您的大恩,昭王久居沙场,行事雷厉风行,若给江大夫带来什么不快,我便代他道歉。”


    见商姒居然亲自道歉,迟聿眼神愈冷,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江辽险些跳了起来。


    迟聿面无表情地拿开手掌,只见桌面上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纹。


    江辽咽了咽口水。


    迟聿眼底寒光微溅,目光冷冽如有实质,“再犹豫丝毫,便拖出去抽三十鞭,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死不了,还怕审问不出来?”


    “我说说说!”江辽抹了把冷汗,终于将那些药方说出了口。


    其中有些药材遍布天下南北奇关险隘之处,有的甚至是千年一遇的宝物,藏于诸侯宝库之中,还有的甚至存在于传说之中,能不能寻到,只能听天由命。


    江辽道:“我可都说了,找不找得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公主性子良善,我自然也希望公主能痊愈,可没有故意刁难着。”


    确实没有故意刁难,但这些药方……简直是普天之下闻所未闻。


    “若一直没有寻到药,她能坚持多久?”


    迟聿紧紧盯着那药材,眼神急遽翻腾,许久,他听见自己艰难地问了出来。


    江辽沉吟片刻,语气沉重道:“大概五年。”


    前世,商姒受箭伤之后,也仅仅活了五年。


    迟聿狠狠一闭眼。


    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分毫。


    再难又如何?


    他迟聿既能一统天下,既能抵御千军万马,那么保护她,亦是他此生必得之事。


    只可成,不许败。


    ……


    那日江辽诊脉之后,迟聿便开始连夜召集武官商议战事,意欲抓紧时机攻破各个关隘,早日实现一统。


    但大军常年征战,哪怕昭国身为强国,也禁不起连年战乱的耗损,是以对外既要发展军事,对内也要实行策略,宋勖和沈熙曾在长安实行屯粮之策,略有成效,迟聿便将此事又交给他二人。


    但沈熙腿脚不便,迟聿随后又加派帮手,削去了沈熙部分权利。


    而迟聿下达此令后,又连夜驾幸西欢殿,日夜陪着商姒。


    与以往不同,他急于给她最好的一切,西欢殿内外便重新修整了一番,一切制度按王后规制吩咐下去,又添置了十二名宫人,八名侍卫,早晚巡逻,悉心照料。西欢殿内外遍布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瓷器古玩,殿前也栽上了许多乔木,用以夏日避暑,所呈上的熏香,更是历代君王御用,凝神静气,乃是稀世珍宝。


    宫灯将王宫深巷照得明亮,迟聿乘辇到了西欢殿,刚刚跨进殿门,便见小美人披着他刚刚赏赐的雪领貂皮大氅,头带着毛茸茸的小暖耳,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抱着猫儿。


    满院弥漫着梅花淡淡的香味,与美人相映,形成极美的一幅画来。


    他用尽一切,几乎是为她造了一间金屋,再用最华美的衣裳将她装饰起来,让她享受至高无上的礼遇。


    作为王后的礼遇。


    将来,他还会将整个天下捧到她的面前,让她做他的皇后。


    迟聿微微一笑。


    商姒身边的宫人已注意到了迟聿的靠近,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迟聿走到商姒身后,忽然一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乐儿可是在这里等我?”


    她闻声扭头,抬眼瞅他。


    迟聿微微靠近,在她唇上小啄一下,“果然我的乐儿,用最华美的东西装饰起来,是如此的令人心动。”


    从未见过女人如此之美。


    这是人间至宝,更是他的掌上明珠。


    商姒闻言,却低眸浅浅一笑,“身外之物罢了。”


    他失笑,“是身外之物,但无论身外还是身内,我都要给你最好的,这是我的心意。”他想要再进一步,如从前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她却警觉地往后一退,迟聿只好作罢,改为一捏她的鼻尖,笑道:“你倔成这样,身内我有心无力,还望乐儿怜悯。”


    “怜悯”二字被他特意拉长了,尾音有些戏谑,又有些意味深长,顺着夜风滑溜进她的耳中,竟挠得人有些痒。


    她斜眼觑他一眼,却忽然站起了身,毫不客气道:“就不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沈熙和商姒,更多的还是日积月累互相守护的感情,对商姒来说,他更像避风港,也像她的朋友和家人。


    但缺乏一点男女□□上的悸动。


    男主虽然心大了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造成了女主前世的悲剧,但他对女主的意义很复杂,又想怨他,又会心软,又喜欢他,又总是不想轻易认输,又想逞强,又无可奈何。


    ☆、品酒


    她斜眼觑他一眼, 却忽然站起了身, 毫不客气道:“就不怜悯。”


    才走两步, 又被他重新拉回了秋千上, 她想动, 却被他按住肩头, 迟聿低声道:“你原先是怎样的,就继续怎样, 我不打扰你了。”


    她眉梢微挑, 倒没有再说话, 眼神追随着迟聿, 见他做在了一边,持杯甄满一杯美酒,慢悠悠地自酌自饮着。


    这美酒乃是窖藏多年的佳酿,还是别国进贡之物, 是他今日自己带来的,特意防止自己抱不到小美人, 又没了别的消遣。


    酒香扑鼻, 清风卷着花香酒香送入商姒鼻尖。


    她坐在秋千上,是全然没有之前的兴致了, 只顾瞅着月下饮酒的迟聿, 他看起来倒是十分悠闲自在, 把她和身后的花花草草当作了一副可以观赏的美景,广袖拂落,意态悠然, 端得是快活自在。


    商姒的下巴拢在一片毛茸茸的雪白里,一双晶亮如美玉的眸子越发得亮,眸光在他和那酒之间逡巡。


    迟聿能感受到商姒在盯着他瞧,遂低下眼睫,斟酒的动作越发慢了,佯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面前出现了一双白底绣鞋。


    商姒走到他跟前,弯下了腰,低头闻了闻那酒,“好香啊,这是用什么酿的?”


    曾经的大晔天子爱美酒,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商姒语气里浑然是一股漫不经心,就好像在跟他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迟聿便也漫不经心地回道:“据说是用将一年四季的花都采集起来,用冷窖保存,到了夏季再取出酿出酒来,密封多年,才得出如此一坛。”


    商姒的眸子亮了亮,“那岂不是很好喝?”


    迟聿心底发笑,面上倒是淡淡的,在她的手快碰上酒杯之时,蓦地把手移开,不给她碰,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赞同道:“你身子这么差,怎么能喝酒?要是馋了,便让御膳房熬粥给你吃。”


    她登时不愿意了,挥开了他的手,闷闷地坐在他的对面,看他一个人喝酒喝得这么陶醉,又忍不住往这边看,忽然撑着桌面往他跟前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他的酒壶,转身便要跑。


    迟聿眉梢微挑,一拍身边佩剑,剑身霍然出鞘,从她跟前擦了过去,稳稳地插入她身边的树干,剑身嗡鸣不止,彻彻底底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商姒脚步一僵,还未转过身来,迟聿拍案起身,身子一翻,衣袂翻飞间,瞬息便来到了她的身后。


    他俯身在她颈侧,微微探头道:“乐儿还是小孩儿么?做事这么没有分寸,拿自己身子当儿戏。”


    商姒转过头瞪他,把酒壶摔回他怀里,“你明知我不能喝酒,还偏要在我跟前馋着我,你又是何居心?”


    “若是寻常美酒,尚能让你喝一小口解解酒瘾,但今日这酒,就怕你连一小口都受不住。”他接过酒壶递给身后侍从,负手低睥着她,淡淡笑着,又蓦地伸手勾住她的下巴,低声道:“但是我还有一个办法。”


    她昂着下巴躲他的好色之手,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背脊却撞上了树干。


    迟聿更进一步,伸手撑在她身边,挡住她最后逃脱的路线。


    前有迟聿后有乔木,左边是那剑,右边是他的手臂。


    桌上酒在温过之后下肚,迟聿凝视着她,只觉那烈酒顺着肠道腾将上来,烧得他双目一阵阵发热,而她在皎洁月色下,更像是一块冰冰凉凉的美玉,摸着有玉质般冰清玉洁的触感,更消下这满腹火气。


    商姒抬眼谨慎地望着他,发觉迟聿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这些日子的他,是克制的,隐忍的,可如今眼神,更像是变回了最开始的他,霸道、蛮横,势在必得。


    她心口一跳,急忙道:“我不想喝了,你让开。”


    迟聿蓦地一勾唇瓣,笑得竟有三分邪气。他说:“我心疼乐儿,这么久肯定憋坏了,还是尝尝吧,这等美酒不可浪费,如此日后你也不必念着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注视着这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眸,蓦地倾身,深深地亲了下去。


    这一吻,温柔而怜爱,不同于以往的霸道直接。


    这是他在主动,没有征得她同意的主动。他步步逼近地试探,一点点摸索着她的底线,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旦靠近她,原本只想稍稍碰一下的想法便被全部推翻,他想得到更多。


    迟聿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放缓了动作,让她喘匀了气,又低头继续。


    “你……你走开!”


    她红着脸骂他,囫囵了一句,像小猫懒洋洋的呜咽声,被他亲得都要站不稳了,只能不住地拍打着他的肩头,叫他停下。他似有所感,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慢慢引导,她下意识便攀住了他的脖子。


    迟聿满意极了。


    他的眸子亮得宛若星辰,他眼神望入她的眸中,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好像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一般,迟聿深深地凝望着身前的小姑娘,享受着属于她的香甜娇软,在她快要站立不住时,蓦地扣紧她的细腰,微微离开了她的唇,嗓音低哑,“酒也尝过了,我看你快要醉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便直接在院子里这般待她,商姒被他亲得用力,此刻刚恢复呼吸,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脸颊也泛着微微的酡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捏着拳头用力捶他一下。


    这一捶于迟聿不过是挠痒痒,却更像是打情骂俏,一边的姣月已经捂住了脸,不敢再看。


    本以为这俩人还要闹腾一段时间,没想到居然当着宫人的面,就亲热成了这样。


    说来也是,这世上哪有隔夜仇的夫妻,只要多这样亲一亲,说不定什么事儿都没了。


    姣月掩唇咳了咳,朝其他宫人挥手,让他们统统退下去,别杵在这里让公主尴尬。


    天边满月皎皎,繁星璀璨,夜风送着梅花香,将两人的发缠绕到了一起。


    迟聿含笑看着她,笑着笑着,便忽然沉声道:“我们和好,好不好?”


    她微微蹙眉,摇头道:“你与我何时又不算和好?”


    她在暗讽他老是腆着脸靠近。


    迟聿一掠唇角,倒是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做不到完全放手,于我来说,你便是唯一能治愈我的药,若是看不到你,我会不知,这辈子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该得到的,前世都已经得到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和她硬生生地错过。


    上天让他重生,他想,大概就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吧。


    他口中的“这辈子”,若听在别人耳中,也并不会在意其中深意,可商姒瞬间便听懂了,她乍然抬眼,眼神有些复杂,又落睫低声道:“一个我而已,怎会让你的一生都失去意义?你若没有我,也能做天下霸主,依旧能快活一生。”


    他微笑道:“天下霸主,于曾经的我来说,或许有致命的吸引力。但是如今的我,视其为必要,却不是必不可缺。”


    她听懂了他言下之意。


    也对,对于得到过的人来说,那个皇座早就坐腻歪了。


    这么说,他重生的意义,在他看来,却只是单单为了得到她么?


    商姒觉得荒谬,前世他分明那般高高在上,和跌入泥泞的她宛若云泥之别,这样不可一世的他,眼中当是看不起任何人的,却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她而活?


    可他的语气,却十分坦诚。


    迟聿不等她回话,又放开了她,负手在院中踱步几下,淡淡道:“我也仔细想过,你至今待我不够坦诚,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行事过激,让你始终不能放下防备。但我还是想要你,不单单是想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


    他含笑回首,黑眸里光华流转,竟有三分温柔之色,“所以我能等,你病弱至此,我也不忍心再逼,但我既然给出这样的态度,你又是否能给我一个态度呢?”


    “我想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他慢慢说出自己的企图,看见她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了,他又猛地靠近,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这辈子,我治好的你的病,交付我这一颗真心,以此为交换,你的人和心,永远都只属于我。”


    商姒心中陡然一颤,看着他不语。过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道:“好。”


    ……


    后来,商姒便老老实实呆在西欢殿,每日早朝过后,迟聿都会来陪着她,他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寻到所有的药材,故而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万分珍惜。


    至于在他出征期间,沈熙所发生的事情,迟聿只问了一句:“你喜欢他么?”


    商姒答道:“他不止一次地救了我的性命,他对我的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这样一个人,但凡重情重义一点,都很难轻易放下。


    迟聿明白了,却道:“可他喜欢你。”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她道:“往后我会尽量避讳着他,你不要为难他。”


    他等的便是这一句话,闻言亲了亲她的眉心,“将来如何用他,全看你。”


    当日傍晚,迟聿便召见了沈熙。


    沈熙站在他的面前,分明还是那副模样,可通身气质却沉静了许多,他淡淡看着迟聿,打量着眼前这个皮囊与他一样年轻的人,心知这个皮囊之下,也是与他相熟的灵魂。


    君臣数载,沈熙一步步爬上去,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对这位帝王甚为了解。


    他年轻有鸿鹄大志,勤政爱民,待江山稳固,便日渐精于权谋之述,满朝大臣都不敌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疑心颇重,他不许任何臣子挑衅手中的权力,也对所求之物势在必得。


    这样一个人,重生后会那样对商姒,沈熙万分理解。


    二十几岁的沈熙不是这位手段老辣的帝王的对手,本应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但此刻这个皮囊里的沈熙,却是数十年之后的尚书令。


    ☆、摊牌


    御书房里, 沈熙对峙着这个君王。


    君王负手而立, 冷淡道:“孤已罚了郡主, 她顽劣骄纵, 并非有意害你, 往后孤自会命人管教, 沈卿也不必太过在意此事,今后无人再敢害你。”


    沈熙微微一笑, “臣不敢与郡主计较。说来, 若非臣那日去见公主, 被郡主撞见, 或许今后也不会出那么多岔子。”


    迟聿微微一眯眼,“上次之事,也不必再提。”


    以往到了这个,沈熙会低声称是, 然后继续说着其他的事情。可这一回,沈熙却忽然抬头直视着迟聿, 反问道:“王上看见臣与公主一同饮酒, 是不是也心生不快了?”


    迟聿骤然生怒,“你放肆!”


    沈熙极其清楚地知道这个君王的克制力, 他明白, 自己其实还是安全的, 便又往前进了一步,仰视着御阶上的迟聿,继续道:“王上手段高明, 不曾因此怪罪臣,可王上还是气的,您在气为何公主独独能与臣喝酒聊天,为何臣落下山崖,她还会亲自来寻,还会亲自探望,可王上却得不到这些待遇。”


    “王上在嫉妒臣,但却无能为力,您在隐忍,忍到最后,您会是最后的赢家。”


    “沈熙!”迟聿怒喝出声,满殿宫人吓得跪下战栗不止,总管太监不住地朝沈熙挥着手,唯恐沈熙再次惹怒了昭王。


    简直是疯了!居然敢当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沈熙这是不要命了!


    总管太监额头上不住地冒冷汗。


    迟聿一步步走到沈熙面前,眼神极冰极寒,“孤做什么,都是为了她,你若仗着她的势有恃无恐,孤便立刻杀了你。”


    沈熙与迟聿对视。


    沈熙的眼神向来是温和的,今日却如一块冰一样,又硬又冷,令人遍体生寒。他对上迟聿,本来气势输上一截,可背脊始终没有弯曲。


    须臾,沈熙淡淡一笑,退后一步,抬手弯腰,朝迟聿行大礼,“臣僭越了。”


    说了这四个字之后,却陡然话锋一转,“可臣说的,是实话。”


    “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自己。”


    “是你给了我靠近的机会,是你一次次地令她受苦,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我的主动,而在于你自己,是你欠了她的。”


    迟聿死死盯着他,袖中手狠狠一捏,咯咯作响。


    他哪里欠了她?他承认最开始不太厚道,可他后面所做之事,自认坦坦荡荡,绝无半分害她之心!


    可一个个都这么说!


    迟聿猛地攥紧了沈熙的衣襟,往后狠狠一推,沈熙的背脊砰地撞上坚硬的柱子,五脏六腑翻涌般得痛。


    在武力上,沈熙根本不是迟聿对手。


    沈熙倒抽着冷气,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多说一句,可能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挺直着背脊,一字一顿,无比清晰道:“看,你还是不知道。”


    “自己做错过什么,自己却不知道。所以凭什么以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来索取她的喜欢?你没有付出过,凭什么要索取?”


    迟聿的手背上青筋崩出,死死地抵着沈熙的喉头,沈熙呼吸受阻,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沈熙挣扎的力气微微弱了下去……


    迟聿猛地收手,沈熙瘫软在地,不住地喘息着。


    红烛噼啪一闪,迟聿的影子投在沈熙的跟前,更如沉沉乌云罩顶,弥漫着无声的杀气。


    可沈熙不怕了。


    他捂着喉咙,撑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臣言以至此,王上不信,尽管拭目以待。”他嗓音嘶哑,却很快活地看着迟聿,挑衅道:“您就拭目以待,看看到了最后,她是不是真的把心给了您。”


    迟聿的面容已经恢复平静,冷冷瞥了沈熙一眼,他寒声道:“带下去。”


    “关进大牢,随后再行处置。”


    身为一个君王,哪怕就算答应了心爱的人,他也不能允许任何人,挑衅他的威严。


    为君之本,便是威之当头。


    沈熙勾了勾唇,露出讥诮的笑容来,侍卫上前押他,他却主动转身,往殿外走去。


    迟聿右手一紧,指节沉沉一响。


    ……


    沈熙连夜被关押的消息没有走漏出去,迟聿来到西欢殿时,里面正传来姑娘们说笑的声音。


    “错了错了,奴婢不该下这里。”姣月急急忙忙地去捡棋盘上的黑子,却被身边的小宫女推攘一下,“姣月姐姐,您和公主下棋呢,怎么还能悔棋?”


    商姒却浑不在意,微笑道:“你便由着她悔棋,就算悔棋无数次,姣月也不是本公主的对手。”


    姣月气得跺脚,“公主当真欺负奴婢,奴婢何曾学过下棋,怎么会是公主的对手!”


    商姒笑道:“我也不大会,我们半斤八两,我一人与你们三个下,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


    三个小宫女笑闹成一团。


    欢声笑语顺着风传来,迟聿站在门外,广袖低垂,寒意顺着衣角漫上眉眼,眼中透寒。


    盛怒之后的凌厉眉眼宛若寒刀,却在听到她的笑声之时,赫然冷静下来。


    迟聿低下头。


    有些记忆被唤醒了。


    曾经在偏僻的小院里,他也是这般与她下棋。


    他笑着让她请帮手来,她把御前的宫人都拉到了自己这边,却还是频频输掉,他笑道:“俗话说的好,人多势众,你找了这么多人,却还是赢不了,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她挥乱棋盘,耍赖道:“我从前从未下过棋,就连这其间规则,也是你教我的,哪有这么欺负一个新手的道理?”


    迟聿却饶有兴致,细细端详着少年因为生气而有些泛红的脸庞,他微笑道:“那我退一步,由着你悔棋,直到你能赢为止,如何?”


    少年的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她试探道:“当真?”


    “当真。”


    后来他便反复耍着那少年玩儿,从前总觉得一日难捱,可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快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后来过了那么多年,迟聿一个人下棋,总是能想到,若对面之人是那少年,又当是如何的气急败坏。


    时到今日,这一副在眼前重现。


    商姒戏谑地耍着这群小宫女,手段与他当初如出一辙,迟聿忽然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为什么会下棋?


    这辈子,他根本没有教她下棋!也不曾听说过,有谁曾与她一同对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笑靥如花的那张脸,手脚俱僵,心在狂跳。


    之前所怀疑的一幕幕飞快地闪现出来。


    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她与沈熙说不完的话题,沈熙质问他的那些话。


    什么叫,“自己做错过什么,自己却不知道”?


    他所有记忆中,唯有一事最令他内疚,便是整整关了她十年。


    可这辈子不是一切可以重来吗?


    迟聿霍然转身,飞快地朝监牢走去。


    “王上!王上您慢点!”身后的总管太监不住地叫唤,声音惊动了院中的人。


    商姒原本笑着的脸,骤然收敛了笑意。


    她转头看去,只见宫门大开,门口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她淡淡道:“沈大人送来的棋盘倒是珍品,把它收起来吧,今日我困了。”


    姣月等人也不再嬉闹,开始收拾残局。


    商姒站在院中吹着冷风,心底一片冰冷。


    时间回溯到几日前。


    她本去沈府探望沈熙,与沈熙正在说笑,两人笑着笑着,也相对沉默下来,沈熙忽然道:“你不该来的。”


    商姒不置可否,但她却道:“不来的话,我会一直惦记着,你若因我再也不能行走,我本就欠了你这么多……往后该怎么报答呢?”


    沈熙笑着摇头,“你不必对我一直带着感激之情,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商姒垂下眼,放在膝头的双手却微微握紧。


    “但我已经彻底释然了。”沈熙话锋一转。


    商姒赫然抬眼,眸子犹带几分茫然,定定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来对你的照顾,也并非是以得到你为目的。”沈熙温柔地看着她,想着这般充满活力和朝气的她能出现在眼前,已是一大幸事,身为前世的“沈熙”,他已经如愿以偿了,沈熙道:“往后,我只希望你跟着他,能过得很好。”


    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他便不虚此行。


    那日在屋顶,他醉了酒躺在房瓦上,承诺过他会帮她。


    大概从那一次被拒绝开始,沈熙彻彻底底地醒悟了。


    不是他的,真的就强求不来。


    “可他心性极高,他身为君王,哪怕妥协一时,又怎会妥协一世?”


    这也是商姒一直在犹豫的原因之一。


    其实她在和迟聿之间,终究还是弱势那一方,她很想和迟聿平等相处,她不愿做依附他的那个人。


    甚至,想到将来他还有可能三妻四妾,她就难受得紧。


    她很想相信迟聿的承诺,可帝王的承诺,却又那么微不足道。


    “那我就教教他,让他妥协。”沈熙眸中冷光微闪,“不如将一切彻底摊牌。”


    ☆、跳湖


    地牢里阴暗潮湿, 长道两侧火把将路照得幽暗, 迟聿快步冲入地牢, 身后狱卒吓得冒了冷汗, 诚惶诚恐地追在王上后头。


    迟聿在关押沈熙的牢房前驻足。


    沈熙听到动静, 抬起头来, 隔着铁栅栏,笑意淡淡地看着迟聿。


    迟聿道:“开门。”


    狱卒上前, 将牢门打开, 低头后退, 让开了路。


    迟聿慢慢走了进去, 来到沈熙的面前。


    这一切仿佛在沈熙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从容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手上戴着的镣铐哗啦啦作响, 沈熙依旧淡然平静地抬了抬手,低声道:“罪臣参见王上。”


    迟聿挥动衣袖, 身后所有人全部退了下去。


    “你究竟是谁?”寂静的牢房里, 迟聿紧紧盯着沈熙,眸子里溢满了杀意。


    他反应极快, 从商姒会下棋, 一直联想到了所有的事情, 好像自从他们来到昭国时,这一切都失去了他的掌控。


    迟聿心机深沉如此,很快就能想明白, 沈熙是故意激怒他的。


    沈熙肯定还有话说。


    “臣就是沈熙,臣不敢欺瞒陛下,陛下,别来无恙。”沈熙微微一笑。


    他唤的是“陛下”,是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迟聿眸光陡暗,面上透出三分寒冽。


    长期隐藏起来的气势此刻不再掩盖,他原本是不动声色的,但沈熙这一声“陛下”,仿佛唤醒了曾经那个不容丝毫侵犯威严的君王。


    须臾,迟聿微一颔首,“看来朕的沈爱卿,也回来了。”


    沈熙淡笑道:“臣若不回来,实在会错过很多遗憾。陛下和公主都恢复了记忆,臣身为陛下的心腹之臣,公主的老友,怎么能不回来?”


    迟聿眼神微变,“她……是什么时候?”


    沈熙道:“是在长安中箭的时候。”


    迟聿沉默。


    沈熙直视着面前的帝王,忽然勾起一抹冷笑来,“公主刚刚醒来时,便能猜到您早就恢复记忆了,打从最开始,就只是在费尽心机地调教征服她,您说她为什么不想让您碰她?面对一个前世强占不成,今生威逼利诱、趁虚而入的人,她自然不会轻易妥协。”


    迟聿拢在袖中的手,无声颤了颤。


    宛若五雷轰顶,他呆怔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从前那十年……”


    “她还没有放下。”沈熙冷然打断他,毫不畏惧地,几乎是有几分尖锐地说道:“从前之事,您做错什么,容臣与您细细算算账。”


    ……


    夜里开始下了雪,倒春寒来势汹汹,白雪堆满了门口台阶,商姒裹着棉被躺在床上,想着迟聿,又想着沈熙,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外面响起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平白吓得她一个激灵,商姒撑手坐起,扬声唤道:“怎么了?”


    姣月隔着门道:“是花盆被吹到了,公主别起来了,今晚忽然就冷得很。”


    商姒躺了回去,姣月收拾好了一切,才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进来,坐到了床边,哈着热气道:“这几日熬过就好了,然后就真真正正地到了春天,公主的病也会好上许多。”


    商姒微微一笑,捧过那药碗,忍着苦味一饮而尽,再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你近日去御花园的时候,便避开湖边走,那里路上恐结了冰,若是滑到冰湖里去,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这么冷的天掉进湖里,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寒,姣月眨了眨眼,笑道:“奴婢省得。我们公主是越来越温柔了,越来越像姑娘家了。”


    商姒微微一怔,“我像个姑娘家?”


    “是啊。”姣月回忆从前,慨然道:“当年,公主一身男装,当真的潇洒活泼,奴婢从来不觉得您是姑娘,后来哪怕您换了女装,奴婢也觉得怪怪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奴婢就总感觉,公主您也越来越文静温柔了,从不为难旁人,也甚为关心奴婢们。”


    商姒失笑。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姣月眉心,“死丫头,我哪里是文静温柔了?不过是最近病得厉害,没有力气四处折腾罢了。”


    “不是有昭王嘛。”姣月浑然不在意地咕哝道:“昭王这么厉害,一定会治好公主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外面却有人顶着风雪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不住地敲着门。姣月唬了一跳,连忙去看开门,却见御前总管一骨碌跪倒在了商姒的跟前,整张脸都苍白得如同厉鬼一般,吓得姣月连忙护着商姒道:“你你你、你这是怎么了!”


    “公主!”原本神气的总管此刻膝行着跑到商姒面前,猛地抱住商姒的脚,慌张道:“公主快去救救王上吧!他跳进冰湖了!”


    商姒倏然起身,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到冰湖里去?”


    一边的姣月惊骇地捂住了唇。


    天哪,这么冷的天跳进湖里,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那总管急得哭腔都有了,“王上不听奴才的劝,执意往里跳,奴才也不知道这是突然怎么了,公主您快去救人吧!大概只有您劝得动王上了!”


    他话音刚落,商姒便直接穿了鞋,连衣裳都来不及披,直接飞奔了出去。


    “公主!公主您别着凉了!”身后的姣月抱起披风,也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商姒迎着风雪,一路在宫道上狂奔,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降至了冰点,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道路湿滑,商姒一路上跌跤了许多次,最终被姣月追了上来,姣月把披风裹到她身上来,慌张道:“公主您千万不能再生病了,您注意着身子。”


    商姒点了点头,推开了一边的姣月,又往御花园跑去。


    大雪纷飞,皇宫里银装素裹,乌云蔽月,只有姣月手中的宫灯照亮了路。


    商姒跑到湖边,脚底打滑,一下子摔到地上,她却撑着地面,怒喊道:“迟聿!你疯了吗!你快给我出来!”


    广阔的湖面静悄悄的,商姒根本看不到迟聿在哪里。


    她眨了眨干涩得发痛的眼睛,继续喊道:“迟聿!”“迟子承!”


    “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也跳下去!”


    话音一落,商姒听到了隐约的水声。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找过去,夺过姣月手中的宫灯一照,果然看见湖边湿漉漉的迟聿。


    他的脸色十分灰败,唇瓣发白,长发狼狈地搭在肩头,连眉毛睫毛都在滴着冰水,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唯有那张极为惨白的脸上,一双深渊般看不见底的眸子,还在静默地望着她。


    商姒的呼吸都似乎被卡住了。


    她惊骇地盯着面前的迟聿,只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得敲了一下,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慢慢走过去,不顾他身上冰冷的可怕,反而伸手捂了捂他的脸颊,怒骂道:“你疯了吗!”


    迟聿却看着她,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前世亏欠的人。


    是他无意间造成她的早早离世,是他给她带来了数年的折磨,让她日日活在孤独和病痛之中。


    他没有说话,任由商姒拍打着他,过了许久,他才张了张唇。


    他的声音极低极哑,商姒听不清,慢慢靠近了他。


    她听见他说:“我也想试试,头疼是什么滋味。”


    商姒乍闻这一声,身子便狠狠抖了一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以为和她当初一样掉进冰湖就能得这种病吗?他跳进去,会死的!就算是对她心有愧疚,又何必用这怎么自残的方式?


    迟聿再也坚持不住,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


    商姒抱着湿漉漉的他,狠狠一闭眼。


    ……


    迟聿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一日,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寝殿的床上,满室药香,床榻前放着暖盆,将这个屋子里熏得暖融融如同夏日。


    迟聿坐起身,便看见一边打着盹儿的商姒。


    她撑着头,身子微微晃着,哪怕打盹,眉心也下意识蹙着,那一双睫毛卷翘纤长,像两把小刷子。


    迟聿看着她,目露暖色。


    商姒猛地一点头,整个人便醒了过来,看见迟聿也醒了,连忙要起身去叫太医。


    “乐儿。”他嗓子干哑,低低地唤着她。


    商姒脚步一滞,回头道:“怎么?”


    “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


    “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他小心试探着。


    “……”她微微沉默,又讽刺地回道:“你要是死了,以后谁帮我搜寻药材?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死。”


    迟聿也沉默了,甚至埋下了头,有些黯然。


    商姒定定地看着他,心底忽然软了软,她说:“你别再做傻事了,头疼的滋味不好受,我不稀罕别人陪着我疼。”


    良久,迟聿才低低得“嗯”了一声,还带了点鼻音。


    商姒狐疑地瞧了他一眼,干脆去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你昨夜发热不止,险些烧死了,现在虽然醒了,但太医说,这几日你都要休养着。”


    “越是行军打仗之人,越是甚少生病,一旦病了,便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迟聿低着头接过茶杯,手指无意间触到她的手背,指尖触感光滑细腻。


    ——沈熙说:“她被关的那些年,许多事都由自己亲手做的,手早已不如当初那般光滑,甚至她死去时,曾经最好看的一头乌发,都是干枯稀少的。”


    迟聿抬头,看了看商姒的头发。这些日子的锦衣玉食,让她一头青丝又黑又亮,连肌肤都泛着微微光泽,端得是明艳动人。


    迟聿捏着杯的手微微握紧,骨节泛白。


    好一会儿,他才有些沙哑地说道:“我知道一切了。”


    意料之中,商姒以为自己会很平静,但此刻心底十分堵塞难受,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偿还


    迟聿既然已经苏醒, 商姒便退了出去, 让太医进去诊脉, 过了一会儿, 太医出来道:“王上身子骨比常人要好许多, 如今已经好了很多, 而今只需静静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无恙。”


    商姒点了点头, 眉头始终不展, 太医以为她仍旧是在担心迟聿, 又道:“王上毕竟在冰湖里泡了那么久, 若是常人,可能早就被冻死了,但王上能坚持那么久,可见他身子恢复极快, 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淡淡道:“姣月,送太医回去。”


    姣月应了一声, 太医朝商姒拱了拱手, 弯腰退下。


    独留商姒一人静静伫立在殿外。


    迟聿说,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沈熙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沈熙那时对她说:“他性子桀骜, 哪怕在意你, 也并非能完全放下身段,唯有让他彻彻底底地长了记性,知道欠你什么, 让他总是对你抱有歉疚之情,才能彻底地让他珍惜你。”


    迟聿哪怕对商姒再小心翼翼,但沈熙知道,这个人的骨子里就是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这样的人,若真的能待她好,将会比沈熙更值得,可沈熙放心不下。


    他守护了这么久的商姒,他放心不下将她完全托付给迟聿。


    所以这最后一关,是沈熙给他的考验。


    见商姒有些犹豫,沈熙又说:“为了你自己,你要狠得下心来。”


    商姒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


    商姒后来没有再进殿探望迟聿,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后直接就寝,翌日一早,便听御前总管委委屈屈地说:“王上昨夜一直没睡,就是想等着公主过来。”


    商姒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淡道:“他既然都已经醒了,还会有什么问题?许是昏迷的时候睡得太久了,所以没有瞌睡,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总管委委屈屈地去了,隔了一会儿,又折返道:“王上不想吃东西,说是见了您才有胃口。”


    商姒淡淡“哦”了一声,没有多说。


    总管悄悄观察着商姒的脸色,见她神态冷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施舍分毫,只好心底暗暗为王上默哀,心爱的女人到底还是不在意自己,这女人啊,铁石心肠起来比男人还狠,任王上怎么折腾,眉头都不皱一下。


    多少千金闺秀整日巴望着嫁给王上,可眼前这一位,真真是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总管铩羽而归,后来便偃旗息鼓,商姒到了晚上,本想着迟聿这回应该是彻底识相了,可没想到御前的太监又匆匆过来,禀报道:“公主,王上又高烧不退了,此刻已经晕过去了。”


    商姒对镜取下钗子,冷淡不言。那太监僵立许久,又紧张道:“公主,您看……”


    “他不是好了么?还晕什么?”


    商姒冷笑,仿佛认清了迟聿的小把戏,又在用苦肉计博得她的同情?她也不是回回都会心软的。


    一个大男人,私底下总是用可怜来博取怜悯,是不是太过于可笑了?


    那太监叹息道:“王上本来是好了,但今夜又突然开始浑身发冷,方才太医们都去瞧过了,说是寒气入体,还要多日的静养。”


    商姒挥袖,那太监无声地退了下去,她静静地在镜前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又起身往迟聿的寝殿里走去。


    沿途大雪方霁,寒意沿着衣袖渐渐漫上来,商姒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到昭王寝殿外,也不需侍卫的通传,便直接推门进去。


    迟聿确实是昏迷了。


    商姒站在迟聿面前,敛眸不语,隔了许久,才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触手确实滚烫无比,她忽然转身问一边的宫人,“他当真什么也没做,就忽然这样晕了?”


    那宫人战战兢兢答道:“王上一直在床上修养,汤药也不曾耽误,王上说,他想早日好起来,便能出去找公主您了。”


    确定了迟聿这回不是苦肉计之后,商姒终于陷入沉默,以前总觉得这个人刚强无比,无坚不摧,可也说倒下就倒下了,可见他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的强大,这个人还是有弱点的。


    见商姒站在床边不语,总管连忙挥手,将宫人们悉数唤了下去,仅仅留下商姒与迟聿独处。商姒慢慢坐到床边,拿过帕子帮他擦了擦滚烫的额头,又捏着他的嘴,亲自把汤药灌了下去,手在他脸颊上乱捏着,忽然就觉得好玩,又去捏捏他的鼻梁,揉揉他的脸颊,把他那张俊容揉圆搓扁,一泄其愤——以往都是他喜欢捏她,就好像她抱着雪牙捉弄一样,今日她可算报仇了。


    她捏着捏着,忽然又停下了手,恨不得把这个人打一顿,他确实不曾在平日里委屈她分毫,但他凭什么就觉得,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她就理所当然是他的了?他老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放手,若他有沈熙的半分细心,她也不会如今就这样纠结了。


    商姒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忽然愤怒地拔下钗子,就比上了他的喉头,假装要刺下去的动作,以此泄愤。


    可那钗子对着他时,迟聿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眸子里含着雾气,整个人都意识不清,只呆呆地望着她,商姒也呆呆地回视着他,握着钗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迟聿渐渐回神过来,看到了那锋利的钗尾,便苦笑一声,低声道:“你若是怨我,便刺吧。”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商姒默默地收回钗子,只道:“怨你有什么用。”


    事情已经发生了。


    迟聿脸色苍白了几分,撑手慢慢坐起,他动作极缓极艰难,像是花了大力气才坐起来,满头不束的青丝披散下来,越发衬得病容惨白,他微微靠近了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低声道:“其实那十年,我一直在等你主动来找我。”


    不知有多少次,筵席散场后,他喝醉了酒,便借着那股子酒劲,摆脱了宫人,孤零零地去翻南宫的墙,他趴在墙头,可以看到院中清瘦的美少年,月色下的她美丽动人,她喜欢看月亮,他喜欢看她。


    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再靠近。


    一是那一夜,她亲手掌掴了他,那一次是真正地撕破脸面,他此生从未低头过,也不想这么快就向她妥协。二是身为帝王,哪怕想要她,那又能如何呢?她不肯留在他的身边,她宁可冒死掌掴他,也不想那么屈辱。


    迟聿不想再重复那一夜,他只想着:这样寂寞的日子,她一定会忍不住的罢?迟早有一日,她会主动来找他的。


    “我不知道你有旧疾,更不知你那日中箭性命垂危,我以为阿陵会派太医救你。”他嗓音低低的,“可这些,全是因为我自己不闻不问,才酿成了后来的错……我本来可以知道的,只要我多问一句。”


    烛火下,他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两簇火焰。


    迟聿伸手,试探着握住她的手,他凝视着她,继续道:“我从前的错,罄竹难书。错了便是错了,我只想今后,能将欠你的,全部弥补回来。”


    她忽然勾了一下唇角,“如何弥补?”


    他道:“你幼时曾落入冰湖,我便跳冰湖;你中箭,我便能自残,你日日饱受病痛,我便日日为你征战,你被软禁十年,受尽寂寞煎熬,我便从今日起,不再主动动你分毫,直到你主动接受我。”


    她一时怔住,当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迟聿低头咳了咳,脸色更苍白了几分,身子有些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但他还是艰难道:“这样,你可满意?”


    “你若还不满意……”他低头还要继续说,却被商姒打断道:“看见别人受我曾受过的苦,未必能感到畅快。”


    他淡淡一笑,“不过是我的态度。”


    “我自知比不过沈熙,他照顾了你那么多年。”他垂下眼,手无声地攥紧身下的被褥,“可,不为你做事,我又如何甘心。”


    想到那么多年,都是沈熙在偷偷地照顾她,再想到之前,他是如何自以为自己能远远比得过沈熙,便觉得讽刺。


    真是好笑,沈熙能忍辱负重至此,可他自诩心智出类拔萃,却唯独输在了这“用心”二字上。


    在监牢之中,迟聿最后问了沈熙一个问题,“你就没有半分不甘么?”


    “臣当然不甘。”沈熙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低声道:“可臣再不甘,又能如何?不是臣的,强求也不来。臣最后告诉陛下一句话——陛下,喜欢一个人,真的不是仅仅得到就好了。”


    “你若真的爱她,你在看见她难受时,你就会心疼;你看见她笑了,便会觉得甘之如饴;若她感到失落,便想着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拱手献上,只要她能开心。我的爱很廉价,但是看着她过得越来越好,便已经足够了,因为之前的那么多付出,便是在等着这样一日。”


    “这样的感觉,陛下有过吗?”


    ☆、自残


    迟聿承认自己不曾有过。


    他从小到大, 喜欢什么便去争去夺, 从别国进贡的汗血宝马, 到父王的宠爱、昭国世子之位、手中的兵权, 无一不是他用尽手段夺的。


    不去争不去夺, 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迟聿所秉承的一贯原则。


    从来没有人教他去付出。


    可沈熙那一番话,却引起了迟聿的反思。


    在从监牢到寝殿的路上, 迟聿什么都没想, 只是有几分迷茫, 可回到了宫殿里, 坐在那张他常坐的椅子上,望着面前才完成一半的商姒的画像,美人一颦一笑都甚为好看,可是他唯独画不出那张脸。


    那张脸应该是怎样的神情, 是愤怒地望着他,还是凄婉的、忧愁的、失望的, 甚至是心灰意冷的。迟聿的指腹在画像上微微摩挲, 一如每次抚弄她的脸颊,小心翼翼。


    他发了很久的呆。


    他想, 若商姒生病了、不高兴了、失落了, 他到底会如何。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也会难受。


    所以, 他也爱她。


    迟聿几乎是梦游一般地跳了湖。


    泡在冰冷的湖水里,他冷得直抽气,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 可他在想:她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她甚至曾经疼得晕了过去。于是迟聿咬着牙忍着,可身体越冷,脑袋越是清醒,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为什么就不能多关心她一下呢?为什么就,这般刚愎自用,以为她就要求他?


    她是商姒,哪怕为了活命妥协,但她的心岂能任人拿捏,情愿自己不见任何人一辈子,也不想让屈辱成为她的结局。


    他知道,作为迟聿,其实他不欠她;作为爱人,他欠了她。


    他离开时,沈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其实早就喜欢上你了。”


    就这样一句话,让迟聿心揪一般地疼。


    ……


    商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只记得迟聿说了一半的话,便重新倒下去人事不省。商姒站在一边,看着太医宫人忙作一团,也只是默默地看着。


    昏迷之中的迟聿,看起来比一个三岁小孩儿还要弱小,这样一个人,因为她变成这样,她有些于心不忍,因为他不仅仅是她的,他还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一个四面环敌的昭国,他怎么就可以,放下责任,而为她拼命?


    她也陷入纠结之中了。


    三日后,商姒被迟聿中箭的消息吓了一跳。


    内侍说是“狩猎之时被刺客袭击”,可他病成那样,又狩的是哪门子猎?商姒想起他之前的话,她觉得一个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不会真的因为她受过箭伤,而亲自去品尝中箭的滋味,可他偏偏被射了一箭,不偏不倚,正擦着心脏过去,差点就没保住性命。


    隔着一扇屏风,里面的人在手忙脚乱,鲜红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端了出来,商姒看着那一堆染血的衣物,身子抖个不停,最终只是沉默而去。


    再过三日,迟聿保住性命,又逾半月,方能下地行走。


    她在屋里午休,他便隔着屏风伫立在外面,问过她近日身体如何之后,他几乎对自己的病只字不提,又独自回去,连夜去处理堆积成山的政务。


    一连操劳多日,直到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迟聿才被宫人扶回了床榻上,总管气急不已,对商姒道:“公主哪怕只要多说一句,王上也会顾忌您的感受。”


    商姒却冷淡回道:“不是我在强迫他如何,这是他自己的身子。”


    总管缄默,又去对迟聿道:“王上执掌偌大昭国,若不能好好治国,满朝文武又当如何作想?又将如何看待公主?”


    迟聿只说了一句:“与她无关。”


    总管不得办法,只好求助宋勖,但宋勖和迟陵都先后来过,没有一个人知晓他们三人之间的心事,沈熙自从从监牢里放出来之后,便称病不再上朝,迟聿没有为难他,甚至让人好好待他。


    其间,迟聿亲自去见过沈熙一次。


    他开门见山道:“从前那些年,多谢你对她的照顾,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后来我都仔细想过了。”


    沈熙抬眼看着他,不动声色。


    迟聿垂下眼,“我会尝试如你那般珍爱她,除金钱珠宝之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讨一个人真正的欢心……但是,我会去学,从此以后的那几年,还是请你放手。”


    迟聿摒弃了自己的自称,也别扭地用上了“请”字,他想要挽回,那么其中一桩事,便是尊重待她好的每一个人,善待她所在意的每一个人,她在意的人能过得好好的,那么她也会很高兴。


    但迟聿还是很失落。


    被人拒之千里,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回心转意,可能一年,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是永远。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我能一直等下去。


    至少做这些事情,他也不再有歉疚。


    ……


    春天来得无声无息,到桃花盛开时节,城外漫山遍野便是花红柳绿,树上鸟鸣啾啾,天边流云涌动。


    商姒可以自由地出去,也时常带着姣月出去散心。迟聿往往会派侍从远远地跟在身后,以保护她的安全。可这日商姒刚刚回宫,便听宫人来报:“王上今日亲至军营,与司马将军比试了一场,之前的伤口忽然裂开了。”


    天气逐渐热起来,伤口也更容易恶化。


    商姒来时,迟聿又包着绷带坐在了床头。


    她来得匆忙,连宫人都被她的凌厉气势吓了一跳,纷纷退散开了,商姒冷冷垂袖站在那处,眼睫一抬,便与迟聿对视上了,他看着她,她看着他,良久,他却露出一抹笑容来。


    有些傻乎乎的,商姒骂道:“你脑子坏了么?折腾的是你自己的身子,于我可是无关痛痒。”


    公主直接当着众人的面骂昭王,宫人们大惊失色,纷纷噤了声,大气也不敢出。


    迟聿带笑看着她,却只说了三个字:“你来了。”


    商姒一拳宛若打在了棉花上,她又急又气,这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笑,她一时哑口无言,看他胸口又渗出血来,只觉眼睛如同针扎一般地疼,便撇过头去,抿唇道:“你要是把自己折腾得没命了,还谈何照顾我。”


    迟聿笑容一收,认真地问道:“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


    “对不起。”


    “什么?”


    他凝视着她,“我想惩罚自己,但是也不想让你担心。”


    商姒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疯子!”


    “我没疯,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醒,我觉得很高兴。”他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她,认真道:“我不会轻易死,你的药材还没有集齐。”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商姒闭了闭眼,认输了一般,蓦地走上前去,抬手狠狠将他一捶,他闷哼一声,唇色微微发白,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大掌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却触及她冷意逼人的目光,又慢慢松开。


    商姒又狠狠地锤了一下。


    没有正对伤口,鲜血却越发汹涌,彻彻底底地染红了身前的衣裳。


    迟聿忍着疼低下头,唇瓣抿唇了血。


    她水眸带泪,含恨道:“我看你不妨伤得更重一些,我当初可是连下床都困难。”


    他低低地喘息着,微微平复了气息。


    这种伤口疼起来非常人能忍,他却一声不吭,直到胸口那股尖锐的痛感慢慢褪去,才虚弱道:“你用力捶,只要你觉得痛快。”


    她咬紧下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迟聿低头等了许久,见身边人许久都没有动静,才抬眼看去,这才发觉,背对着所有人、唯独面对着他的商姒,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


    她哭了。


    迟聿这才慌了,连忙伸手将她揽近怀里,又想起自己身上有血,只好放开,拿过帕子为她擦泪,商姒心里委屈,眼泪越发汹涌,怎样也止不住,一双美丽的眼眸红肿地宛若兔子一般,就这样望着他哭,仿佛在控诉他。


    迟聿手忙脚乱,连自己的伤口也顾不上了,只顾着靠近了哄她,一边的总管急得直跺脚,眼看着伤口控制不住了,王上还这般糟蹋自己。


    迟聿柔声道:“对不起,你要是不喜欢,我便不这样了。”


    她气得直骂他,“你这个疯子!神经病!我几时说了喜欢你这样?你自大,傲慢,一意孤行,你他娘的怎么不病死算了!你下回要是再不死,我就捅死你!”


    他却低笑出声,不是冷笑,亦不算苦笑,而是当真心情愉快地笑。


    他说:“好好好,下回我给你捅。”


    商姒更生气了。


    她哪里是要真的捅死他?她说了半天,这人好像还是不懂,她气得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直接起身要走,手腕却一紧,他抓住了她的手。


    他艰难下地,伸手紧紧地抱住她,眷恋地蹭了蹭她的颈窝,柔声道:“我和沈熙不一样,他总是能洞察你的想法,总能将你照顾的很好。可我……第一次这么想讨一个人开心,我没有他细致入微,但是我会尽力,你多等一等我。”


    “他是你的过去,但是我想做你的将来。”


    ☆、和解


    商姒那天晚上, 一回去就头疼发作。


    她痛得咬着枕头, 浑身都在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小脸白得如墙纸, 吓得伺候她的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商姒很能忍疼, 至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直到迟聿亲自过来了。


    他长发还披散着, 衣襟拢得也不太整齐, 阴沉着一张脸, 一过来便坐在了她的床榻边, 他还没有挨着她,她却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寒夜的气息,她忍着疼痛,想要说话, 张口吐出的却是呻//吟,迟聿脸色铁青, 将她拦腰抱进自己的怀里, 冰凉的手隔着衣裳抚摸她的后颈,像是在安慰她。


    可他自己就还是个病患, 胸口的绷带还缠着呢, 商姒忍着疼, 攀着他的脖子,往旁边蹭了蹭,避开他的伤口, 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


    又有些哭笑不得,白日她跑去探望他,到了晚上就换他过来探望她。


    真是多灾多难。


    “看见了没。”她靠在迟聿的肩头,闭着眼睛微微抽气,咬牙道:“你要是……垮了,我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去……”


    迟聿抿紧了唇,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商姒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只知道自己正躺在软塌上,身边坐着一个人,长发一直顺着背脊滑到了她的脸颊边,发梢挠得她有些痒痒的,她想也没想,便伸手一拽,拽不动,那头发的主人已转过了头来,低头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很久。


    大眼瞪小眼。


    商姒睡得有些意识混沌,此刻才回过神来,便有些尴尬地坐起身来,怕他被她拽疼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迟疑道:“你……还好吧?”


    迟聿眼露无辜之色,身上还缠着绷带,他手上正捧着药,才喝了一半。


    显然方才他正在喝药,就突然被她拽了一下头发。


    两个伤患。


    商姒看着这场景,莫名就觉得好笑,摸着他脑袋顶的手一直没停,觉得手感还不错,又顺手多摸了几把,这样看来,他有点像猫,平日里骄傲得很,可装可怜起来,也让她有些于心不忍,给他三分好脸色,他还能主动凑过来。


    商姒想着,便微微露出了笑容。


    她伸手环住了迟聿的腰,把脸蛋贴在他的身上,低声道:“等你的病好起来,就去为我出征吧。”


    他的一切动作如今都以她为出发点,她说话也学会了几分技巧,要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说“我想让你好好的”,而要说“你好了才能为我做什么”,极端没有安全感的迟聿,现在需要她来慢慢诱导。


    宫人端上两碗汤药来,一碗是商姒的,一碗是迟聿的,俩人便挨在一起,耳鬓厮磨地躺着,迟聿接过属于商姒那碗汤药,商姒伸手要去抢,“这是我的。”


    迟聿躲开了她的手,兀自舀了一勺药,递到她的嘴边来,显然是要喂她,商姒纠结地凑过去含住汤匙,喝了一口,却惊讶道:“是甜的。”


    “为什么会是甜的?”


    迟聿道:“现在药方变了,就变甜了。”


    他才不会说,他让人悄悄往里面加了不少的糖,还逼着太医想办法,让那些药不那么苦。


    他要为商姒着想,苦药不好喝,得改。


    商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端过迟聿的药,也学着他舀了一勺喂他,迟聿低头乖乖地喝了一口,一双眼睛不由得笑得弯了起来,商姒问道:“甜吗?”


    迟聿道:“甜。”


    商姒轻轻闻了闻那碗药,闻起来都是苦的,怎么可能尝起来是甜的?她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你说谎。”


    迟聿:“你喂我,自然是甜的。”


    商姒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光潋滟,宛若一泓秋水,她笑起来甚为美丽,迟聿看着她,好像懂了一些什么,又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嘴边,喂她小口小口喝下。


    俩人互相喂着对方,你一口我一口,明明平日里完全可以一饮而尽的药,竟被他们喝了许久,喝完了药,商姒又凑过去在迟聿的唇上轻轻一吻,说道:“我分你一点甜的。”


    迟聿舔了舔唇瓣,好甜。


    比药更甜的,是她。


    迟聿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唇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好想回亲过去。


    可是不行,他答应了她,说不再强迫她,只要不是她提出的要求,他就不会主动进犯。


    迟聿垂下眼,一对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刷子,他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忽然抬眼,试探道:“还是有点苦。”


    “要不……你再分我一点?”


    商姒:“……”


    商姒觉得,自己明明是在主动对他怎样,可为什么感觉自己才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眼前迟聿露骨的眼神,不加掩饰的欲望,明明他还在克制自己,她却率先脸红了他。


    商姒撑着身下的软塌,慢慢向迟聿挪了挪。


    他含笑看着她,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衣衫大开,墨发披散,如玉雕琢的隽秀容颜,没有半分凌厉的气息,眼角眉梢都满溢着温柔和期待。


    商姒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也很甜。


    ……


    转眼又是半月,迟聿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在连续去军营操练多日之后,体格也大体恢复如初,便整顿军队,重新出征了。


    迟陵在迟聿养伤其间,率兵出征过几回,没有兄长在身边的单打独斗,格外磨砺这少年郎的心性,迟陵日益稳重,哪怕奉命在王都照顾商姒,也不再轻易逾距,商姒看着面前眉眼熟悉的男子,眼前的感觉终于取代那一次次的噩梦,城墙下拿箭射她的男子是高高在上的亲王,与她非亲非故,可眼前的少年却视她为嫂嫂。


    迟陵没有错。商姒终于放下了抗拒的情绪,从前因立场不同而造成的伤害,她都不想再计较。


    她也从来没有想到,她曾经那般畏惧的两个男子,如今都是待她极好的人。


    他们守护在她的身边,竭尽全力想要治好她的病,还想要……做她的家人。


    家人。


    在冷宫的时候,李爷爷曾对乐儿说,希望她将来能安乐一生,还能遇到比李爷爷更能照顾她的人,他会成为她的家人,握紧她的手走完一生。


    商姒满意了。


    ……


    入秋之时,迟聿班师回朝,沈熙上奏了第一封折子,他自请去昭国边境,为昭王统一天下的大业效犬马之劳。


    沈熙记得,边境的那座城至关重要,他要去建功立业,年轻的沈熙只能在迟聿身边鞍前马后,可如今这年轻的躯壳里,住着的是位极人臣的尚书令沈熙。


    他有足够的手腕,重新去开拓一番自己的天地,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旧朝已经覆灭,那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沈熙踌躇满志,丝毫不见颓废,商姒试图挽留过,但他去意已决。


    十月初六,商姒亲自乘车到城外相送,迟聿陪同前行。


    沈熙向迟聿行礼,迟聿却道:“我是陪乐儿前来,今日,你我不是君臣。”


    沈熙便笑道:“那烦请王上照顾好她,让臣的退出更加值得。”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他小心翼翼地照顾了这么多年,如今看着商姒,向面对往昔的爱人,也向面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好像日复一日浇灌了一颗树苗,如今那乔木已遮天蔽日,可以自己更好地生长。


    那么,也不再需要他了。


    沈熙想起,自己的父亲临终时,握着他的手殷殷地嘱咐,希望他万事以家族荣辱为重,重新振兴沈家,更要照顾好沈氏一族上下百余口人,前世他专注于感情,为了留在她的身边,主动失去了许多一展宏图的机会。


    今后,他要重新来过,为了别人,更为了自己。


    商姒将自己准备好的冬衣送给沈熙,不舍道:“此去遥远,还望你……早日归来。”


    沈熙微微一笑,想通之后,通身气质便洒脱了不少,“我会过得很好,只愿我归来之时,还能见你还如此活蹦乱跳。”


    他接过冬衣,这冬衣裁剪得妥帖,里面是一层温暖的貂皮,内衬用细密的针脚压出纹路来,看着朴素却不简陋,可见情谊珍重。这是商姒亲自做了好几日的衣裳,她说:“从前总是你为我做事,这衣裳便是我的心意。”


    沈熙摩挲着上面的针脚,垂下眼道:“我记得你不会刺绣。”


    她说:“我近来学会的。”


    沈熙微微撼然。


    商姒凝望着他,浅浅一笑,“我要好好做回自己了,今后只做商姒,作为女子,不会刺绣怎么行呢?”


    沈熙由衷道:“你改变了很多。”


    商姒说:“你也变了。”


    两人相视而笑。


    从前一起长大,却被环境所迫,一直争锋相对。商姒有时候会想,若没有王赟,没有那么多算计,那么她或许永远也不认识沈熙,也不认识后来的迟聿,她会在冷宫安安稳稳地长大,远离一切的阴谋诡计,将来若能逃出宫去,就会寻个好人家嫁了。


    但也偏偏是王赟,让她憎恨了沈熙那么多年。


    往事如烟。


    沈熙最后和商姒和迟聿作别,转身进了马车,商姒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宛若带走了长安最后的一点记忆,从前的一切挣扎与痛苦都烟消云散了,在她身后,是巍峨的昭国的王宫,里面住的是昭国的王后商姒,没有商述,没有王赟,没有大晔。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番外预备:


    1.婚后生活之暴躁商姒VS负情商老婆奴迟聿。


    2.前世商姒和迟聿的事情。


    3.年少时的商姒和沈熙。


    4.儿女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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