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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大茶娓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伏兵


    重明十六年十一月十日, 吴国发兵长安。


    十一月二十日, 长安被破, 天子中流剑驾崩, 沈熙率兵救援长安。


    逾两日, 昭世子迟聿率兵拦截吴国大军, 大军全军覆没,吴王怒急攻心, 大病不起。


    十二月十三, 昭王薨, 四公子迟陵迅速发兵控制陈夫人及其兄长侄儿, 控制昭国内外。


    重明十七年元月初三,天降大雪,楚国奄奄一息,请和停战, 并献上上万绢帛,粮食万石, 辎重武器若干。迟聿率军返回昭国, 继任昭王之位。


    与此同时,沈熙带着公主商姒, 从长安千里迢迢启程。


    风雪呼啸, 天地皆白, 万物无声无息。


    放眼白茫茫一片,商姒坐在马车内,感觉到车身猛地震了一下, 便掀开车帘,扬声问道:“怎么了?”


    外面士兵连忙顶着风雪来到车窗前,低头答道:“回公主,马车陷入坑里了,公主不必担心。”


    商姒看着这士兵,他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模样,因为连夜赶路,脸上被风雪刮得通红,也于心不忍道:“这位将军,劳烦帮我传话给沈大人,便跟他说:风雪甚大,不若暂且停留下来,等路好走一些了,再出发如何?”


    那士兵迟疑了半晌,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传话了。


    商姒放下帘子。


    便听见马车外传来沈熙的声音,“传令下去,停下修整!”


    商姒微微一笑。


    她道:“姣月,扶我下去。”


    姣月一愣,“公主!外面风这么大,您可别着凉了。”商姒却已眼神制止了她的话,姣月悻悻闭嘴,总觉得自从上回公主苏醒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稳威严了许多。


    姣月搓了搓手心,又轻轻哈了口热气,才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勉强迎着风雪撑开了伞,商姒慢慢走下马车,抬眼忘了一下四周。


    这些士兵日夜兼程,都太过劳累了,商姒特地走下来,然后对身边的将士道:“马车这会儿应该好推多了,你们现在把它推出来罢,免得之后雪下得多了,车轮彻底陷进去了。”


    那几个将士面露惊讶之色,为首之人连忙感激道:“公主竟亲自下车,末将们实在是受宠若惊!”他们对视一眼,便一齐用力去推车。


    “一、二、三!用力!”


    商姒站在一边,拢了拢披风,沈熙看见了这里的动静,连忙跑过来,皱眉道:“公主下来做什么?小心着凉了,你伤口未曾痊愈,又旧疾,怎么还能亲自站在风雪里?”


    商姒笑道:“沈大人未免把我看得也太过娇弱了。”


    沈熙叹了一声,此刻,那边的将士们已将马车推了出来,纷纷松了一口气,走到一边歇息去了,沈熙瞧了一会儿,黑眸闪了闪,垂下眼道:“你倒是总是为别人着想,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


    商姒笑着摇头道:“正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明白其中苦楚,才不忍让其他人也受此痛楚。”


    当年在南宫,一到冬日,日子便变得难捱起来,一日又一日,都不知是怎么活过了十年。


    她几乎是一受风寒就头疼的毛病,尤其是后来受了箭伤,没有好好治愈,以至于病情越发严重,一到冬日,姣月就在床头哭成了个泪人儿。


    商姒畏寒,哪怕到了今生,她都对风雪都半点喜爱不来。


    沈熙却以为她说的是从前,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将来不会让你受苦,何必又执着于过去?”


    商姒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道:“既然车推出来了,姣月,我们坐回去吧。”


    她转身,沈熙伫立在风雪中,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却听见风雪中十分不清晰的一句话——


    “但是有些过去,我非计较不可。”


    后来,大军重新出发,跨过了岐山,抵达了璋山脚下。


    大雪初停,天地只余下风的呼啸声,放眼望去,群山延绵起伏,宛若一条雪白的天然屏障,将大军和昭国分割开来。


    只要越过这座山,便抵达昭国境内。


    马上的沈熙不由得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车。


    只要越过这座山,他与她……亦再无可能。


    临到末了,沈熙蓦地有一股带着她私奔的荒唐念头,但现实如此,普天之下都不会有他和她的容身之处,与其纠结于情爱,不如将来好好建功立业。


    这是他父亲一直期盼的,他从战场千里迢迢赶回长安,父亲心知大晔亡国在即,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为父一生为大晔之臣,但你不是,儿啊,将来无论在哪位君主的跟前,都要好好待百姓。”


    “为父深陷泥沼,救不得这天下,但你,还有无限的机会。”


    “你若能看到这天下一统之日,也不失为达成为父心愿。”


    言犹在耳,沈熙跪倒在父亲跟前,沈恪却忽然吐出血来,一病不起。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沈熙便遣散了所有的家丁,夜以继日地安置长安的百姓。


    沈熙收回思绪,放眼望去,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策马走到另一辆马车边,低声唤道:“宋大人。”


    宋勖掀开车帘,掩唇咳了咳,问道:“怎么了?”


    沈熙低声道:“抵达璋山脚下了,此处地势,却有些奇怪,您看……会不会有伏兵?”


    虽然此刻,按理说应不敢再有哪路诸侯在此设下埋伏,可凡事总有万一,此地凶险,一旦中了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宋勖闻言走下马车,四处观望一番,终于露出了凝重了脸色。


    ……


    宋勖与沈熙原地商议片刻,沈熙便下令,命一队人马在前探路,再令大军分散,在后跟随,以便及时对埋伏做出反应。


    但战事远比预期来得猝不及防。


    大军前进不过数十里,便听见一声战鼓猛地擂响,号角随之响起,破天怒吼之下,巨石滚滚而下,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生生逼得前面探路士兵人仰马翻,彻底乱了阵脚。


    随后又是一波巨石,士兵被撞得肝胆俱碎,口吐鲜血,惨叫声不绝于耳,战马乱蹄,也彻底失了控制,竟一连踩死了许多人。


    “撤军!撤军!”沈熙挥剑劈开流箭,急急下令,环顾四野,却发现身后也有敌军冲来。


    前面仍有埋伏,后有伏兵,哪怕沈熙提前料到埋伏,也不曾想,对方竟会设下这么严密的埋伏!


    这接二连三的杀机,是铁了心要将他们这些人尽数埋葬至此!


    “杀宋勖,夺大晔公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杀啊——”


    血雾弥漫,风雪只只灌入口鼻,沈熙持刀在手,哪怕从未亲自杀过人,此刻也策马冲入敌阵,护卫在商姒马车周围,一刀将一人砍下马来,怒道:“公主在里面坐好!千万别出来!”


    商姒坐在马车里,有敌军冲入马车,抓着她便往外拖,却被沈熙一刀砍下头颅,一边的姣月看着面前的人头,吓得尖叫出声,死死地抱住商姒,任凭眼泪流了满脸。商姒看着车幔上骤然喷溅上的一滩鲜血,只觉头晕目眩,闭上了眼。


    袖中手攥得死紧,脑中反复闪烁着一片血红的画面。


    又是那个画面。


    她捂着胸口的箭,勉强站在城墙上,四顾惶然,站在她身边的人都被射死,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鲜血从脖颈上汩汩流出,仿佛在对她说,就是你害了我们。


    可她什么也没做。


    而城墙下,那个骑在马上的男子,却拉满弓弦,笑意冰冷地看着她,嘲弄道:“你还以为你是天子?乱贼,还不束手就擒!”


    男子手一挥,身后的士兵悉数涌上城墙,将她反手压起来,紧紧捆起。


    脸贴着冰凉的城垛,商姒心底一片冰冷。


    天旋地转,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呜——”


    一声震天号角,在不远处骤然吹响。


    敌军猝然回头,仓皇四顾,却看见远方带有“迟”字帅旗飘摇,战马踩踏得雪沫飞溅,随即更为铺天盖地的怒吼声响起——


    “冲啊!杀了敌军!”


    “救公主!”


    最为骁勇的迟聿麾下铁骑凭空出现,敌军不料还有黄雀在后,也吓得乱了阵脚,却见冲来的黑骑大军之前,一人手持长刀,一骑驰出,身下战马眉心一点红,正是迟聿坐骑标志。


    迟聿单桥匹马,直冲敌围,刚一近身,便将数人挑落马下,刷刷刷连续三下,便斩落一片人头,战马飞踏,冷甲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更衬得迟聿面容冷肃如修罗,吓得敌军闻风丧胆。


    “快快快,撤退!快撤退!”


    迟聿薄唇冷勾,丝毫不给他们任何活命的机会,一扯缰绳,战马一跃而起,竟直接跃到敌军身后,手上长刀一转,挑得敌军手上长戟飞起,再唰得击落一群人,刀锋所指之处,无一不丧命。


    大军瞬间扭转战局。


    敌军士气瞬间低落,到后面被团团包围,竟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哆嗦,迟聿勒马回身,冷冷道:“吴王倒是贼心不死。”


    吴国帅旗被无情斩断,踩踏于迟聿马下。


    迟聿立马横枪,睥睨着这群人,听他们语无伦次地求饶,忽然道:“放了他们。”


    “主公?”一边的司马绪不解地问道。


    迟聿冷淡道:“懦弱匹夫,不足为我军将士,便放他们回去,告诉吴王今日遭遇,他日后若再敢来犯,吴国必亡。”


    ☆、重逢


    四野下, 帅旗烈烈飘扬, 大军整肃凛然, 迟聿高踞马上, 铁甲散发着冰冷的光。


    他的面容也十分的冷, 深邃眉眼之下, 鼻梁高峭,薄唇冷寡, 浑身都宛如一把锋利的兵器, 无人敢直视其锋芒。


    他此刻目光望着一处, 众将见他不语, 便都不敢出声。


    也不知是何意。


    再过须臾,沈熙和宋勖慢慢走到马前,单膝跪地,抬手道:“属下拜见主公!”


    迟聿淡淡颔首, 问道:“公主呢?”


    “属下已将公主安全带到。”沈熙将目光投向一处马车。


    马车上溅了血,但是却安安稳稳地立在那处, 没有受到任何损毁。


    士兵立刻意会, 上前掀开车帘,请车上受惊的主仆二人下来。


    千军万马之前, 姣月惊魂未定地走下马车, 身子都还打着颤, 她在车前,探头唤道:“公主?公主?”


    商姒脸色苍白,眼前不住地闪烁着前世的那一幕。


    一时竟分不清梦与现实。


    被姣月唤了许多声, 她才狠狠一咬唇瓣,直到口腔里鲜血弥漫,才刺得自己冷静了下来。


    商姒起身,把手放在姣月手心,跳下了马车。


    朱红色的貂皮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帽子挡住大半容颜,些许碎发落下,挡住她的脸。


    但那些士兵无比屏息凝目。


    哪怕不看脸,便看这娇软身段,看那露出来的一只小手,也能想象公主是有多美。


    天子驾崩,这是商氏皇族剩下的唯一直系血脉。


    他们凝望着公主,见她一步步走到马前,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气氛便得极为诡异。


    迟聿看着马前日思夜想的人。


    早就说过,她还是女装最美,此刻这模样,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拥入怀中。


    迟聿低声道:“乐儿,再走近些。”


    他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耳边响起,商姒只觉脑内轰然一响,关于前世对着人的心悸之感又浮上心头。


    她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便缓缓上前一步。


    手腕猛地一紧,天旋地转间,她已落入他的怀中。


    他冰冷的铠甲隔着衣服都能令她感到冷,商姒瑟缩了一下,在他怀中更像是小小的一团。


    迟聿低笑一声,掉转马头,一扬马鞭,单骑冲了出去。


    ……


    身下马儿不断地起伏,腰间手臂坚硬如铁,上面是他的气息。


    风雪侵面,商姒整个人都被裹紧在披风里,长发被风吹得乱舞。


    她的心,跳动得极为厉害,前世今生反复交叠,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既然也拥有前世记忆,那么前世的事情,也不能这样一笔勾销。


    这辈子,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步步侵略她的心,让她对他妥协,让她习惯他的存在,让她不自觉地就沦为了他的傀儡而不自知,他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感觉到怀中女子在微微颤抖,迟聿忽然低头,贴着她耳边,十分亲昵自然道:“怎么了?方才被吓着了?”


    商姒的指甲陷入掌心,缓缓地点了下头。


    迟聿笑道:“你就这么点胆子?”他伸手,想要轻轻捏捏这丫头的脸蛋,却看到手上沾上的血迹,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紧到他将她贴得紧紧的,终于能重新感受到这久违的温暖,又十分温柔地问道:“那骑马怕不怕?”


    她摇头。


    他大笑,猛地一甩马鞭,身下战马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商姒差点没坐稳,慌忙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更像是挂在他身上一样。


    其实她骑过马,马术虽然很差,但也不至于这样就从马上摔下来。但迟聿骑马,与她往日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她坐得胆战心惊,唯恐自己被他甩了下去。


    是以,被迫这样抱了他一路,知道进入昭国。


    昭国百姓得知昭王归来,纷纷夹道欢迎,却见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都开始议论纷纷,百姓踮着脚好奇地观望,也难以窥见那女子半分面容,只道定然是个美人。


    迟聿却忽然勒缰,让马慢行,扬声对百姓道:“这是大晔公主,也是将来的昭王后。”


    商姒猛地一僵。


    百姓一片哗然,纷纷叩拜起来——


    “草民拜见王后!王后千岁!”


    “王后一定是个美人儿,配我们王上!”


    “王后是金枝玉叶,你们别吓着王后了!”


    “……”


    昭国民风彪悍,王室素来亲民,商姒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不加掩饰的目光,越发贴紧了迟聿,微微偏头,将脑袋埋下去,不让他们看见。她并没有承认自己就要嫁迟聿为妻,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场面。


    殊不知,她这样的反应,更加让迟聿满意。他并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女子被人这样看个够,现在告诉这些人,便是要让整个昭国都知道,他怀中的这个女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冒犯分毫,哪怕大晔公主的身份已经失效,他依旧会尊她为公主。


    一路到了王宫外,迟陵带着百官站在宫门前翘首等待。


    见目光中出现两人,迟陵率先拜道:“臣弟拜见王上!拜见公主!”


    身后百官纷纷行礼,迎接这个公主。


    迟聿淡淡道:“都起来。”他翻身下马,对商姒伸出手,将她抱了下来,商姒不自在地在迟聿怀中直扭,迟聿浑然不在意地笑笑。


    迟陵站起了身来,连忙跑到商姒跟前来,“多日不见,公主过得怎么样?”


    迟陵刚一靠近,商姒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迟陵的笑容便僵在脸上,皱了皱眉。


    这是……怕他?


    商姒往后一退,方才察觉自己刚刚的举动过于奇怪,只好掀开帽子,冲迟陵一笑,“我一切都好。”


    眼前的少年,眉眼飞扬跋扈,灿烂得宛若骄阳。


    这样一个少年,多年之后,便是那城头下拿箭指着她的男子。


    这对兄弟,没有一个善茬。


    迟陵奇怪地看着商姒,勉强压下心头疑问,只道她的被吓坏了才如此,又从善如流地介绍起身后的人来,“这是我大哥,迟斐;五妹,迟妗。”


    二人对商姒行礼,“见过公主。”


    商姒微微点头,迟聿笑道:“往后,昭王宫这里便是你的家,你在这里,只管与从前一样。说到这些,听宋勖说,我在外打仗时,你倒是颇为淘气?”


    商姒内心腹诽,果真又在监视她的动作,哪怕他行军打仗,也不能放过她分毫。


    何必呢,前世既然能将她关一辈子,今生又何必非她不可?


    商姒静立不语,容颜冷淡。一边的迟妗频频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位“公主”,原来这就是二哥的心上人,没想到这位“柳下惠”居然也会有喜欢的人,还长得这样好看,还敢不理迟聿这个活阎王。迟妗看得挪不开眼,直到被身边的兄长轻轻拍了一下,才连忙低下头来。


    迟斐干笑一声,打圆场道:“那便进宫罢。王上,臣已命人将宫殿整理出来,您看西欢宫如何?”


    西欢宫离昭王的寝宫倒是非常近,迟斐极懂讨好这位新王。


    迟聿不置可否,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了商姒的手,她手指冰凉,肌肤光滑细腻,手指刚被他握住,就不住地往后溜,迟聿手再一探,牢牢地将她整只手都拢入掌心,力道不容她抗拒分毫,他的掌心温热,捂得她也暖和了几分。


    商姒不再挣扎,只好被他半拽半拖着,往王宫里走去。


    ……


    先是看过西欢殿,再熟悉过王宫几处主要的地方,迟聿便拉着她往自己的寝殿里走去,商姒全程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表露太过,只是欢声笑语比平日少了不知多少。


    迟陵便摸着下巴猜道:“你该不会是怕生吧?不至于啊,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商姒瞪他一眼,迟陵又凑到她面前道:“我这几日,在王宫里无聊得很,本来指望你来了能高兴点儿,你可别胆小得出都不出来?”


    “又去御膳房偷吃如何?”


    迟陵背着自己的亲哥哥,悄悄地向她提议,却遭到了商姒的冷然拒绝,“四公子身为将军,当以日夜操练为主。”


    迟陵腹诽,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正经了。之前在殿中和他一块儿算计商鸢时,可没有显得这么正气凛然。迟聿方才去倒了热茶,此刻折返回来,问道:“在说什么?”


    迟陵连忙跳到一边去,嬉笑道:“臣弟可什么也不敢说。”


    迟聿扫了这小子一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倒也不戳破,只将手中热茶递到商姒跟前,“记得你不能受凉,之前被风雪吹了那么久,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还记得自己不能受凉。


    商姒看着面前的茶,却久久不接。


    她不接,迟聿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他垂着眼睑看着她,眼中的欣喜忽然被淡淡审视取代,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觉用力。


    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声的气场弥漫开来。


    过了许久,迟陵率先打圆场道:“二哥,我也冷,不如你这杯茶先给我吧。”他说着便要去抢迟聿手上的茶,迟聿却微微一让,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眼睛仍旧是盯着商姒,缓缓道:“乐儿,你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商姒:我怎么了,你心里没数吗?


    ☆、较劲(两章合一)


    商姒抬眼与迟聿对视。


    置身于此地, 看着眼前的男子, 仿佛回到了过去, 她一身男装, 站在大殿之中, 迟聿就站在她的面前, 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她。


    她那时, 是不敢看他的。


    可今日, 她看着他, 忽然觉得, 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固然运筹帷幄,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可他也是普通人, 他也有弱点,不是吗?


    这个弱点, 就是她吧。


    商姒忽然低眼一笑, 伸手去接那茶,低声道:“方才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所以才有些控制不住。”


    迟聿将茶杯递给她, 皱眉问道:“什么事?”


    她将热茶递到唇边, 喝了一口暖暖身子,抬眼道:“子承就这样让结束了大晔,你可从未提前与我说过。”


    他还以为是何事, 闻言漫不经心一笑,“吴国来攻,也拜你那些愚忠的旧臣所赐,我本不欲如此匆忙,但他们既然将时机送到我面前,我又何必不好好回赠一下?”他说到此,也想起商姒受伤的事,便过去把她抱起,往内殿走去,她挣了两下,没挣脱,握着白瓷杯的手微微用力,恨不得将这热茶泼到他脸上去,身下却一软,她被他放了下来,手中的茶杯也被夺走。


    迟陵看着这走向,连忙道:“二哥,臣、臣弟先走出去了,不打扰你和嫂嫂了。”


    少年溜之大吉,商姒只瞪了他背影一眼,谁是他嫂嫂?这对兄弟真真是强横得很。


    “从前我还以为,你与阿陵相处的不错,看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迟聿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倒是毫不介意地一笑,伸手将她往后轻轻一推,她便栽倒在了一片锦绣软褥之中,长发散落开来,像一片漂浮着的海藻。


    本是想看看她的伤口,但美人玉体横陈,无限妩媚,无限勾人,倒让他越发心猿意马,觉得此情此景此氛围完美之至,不由得撑手在她身边,低声戏谑道:“有美如此,夫复何求?”


    商姒却惦记着方才他的回答,咬唇道:“是我找来阿宝,帮你护下了长安,并未选择与他们合作。你只想着对付他们,逞你昭国大军的之威,彰显你自己的无可匹敌,可你想过我吗?当初将我重新带上帝位,是哄我玩的罢?”


    “你勾勾手指头,便能送我一个天子之位,让我高兴地放下戒备,你不高兴了,便能将一切收回,到头来,谁人在你眼里,不更像一个小物件?”


    他皱眉,猛地翻身将她压住,黑眸遽然变冷,她低哼一声,被他抓着手腕按在一边,他冷声道:“一个物件,犯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哄她高兴,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大晔灭亡是定数,无人能救,更不必去救!你何必纠结于此,怪我没对你百依百顺?”


    商姒也微微起了火气,咬牙道:“世子,不,是昭王,王上如今称霸一方,当然不必对我百依百顺!你不必对我做任何事,我问你这些,不过是对我自己有个交代,又怪过你什么?何止是过去,便是将来,我也没有任何立场怪你!你尽管随意安排我罢!”


    她从未如此尖锐地反驳过他,每一个字都如此刻薄,宛若刀子一样扎入他的心底。


    迟聿黑眸越发深沉,面色宛若结了冰。


    商姒只感觉手腕剧痛,她强忍着痛意,冷冷地盯着他。


    她现在,和从前最大的区别是,死过一次的人,从不畏惧任何死亡;经历过最为凄凉的阶下囚生活,她也不再畏惧任何冷落。


    她不是那个即将满十七岁,对这个世界还稍有试探和畏惧的少女,被蒙在鼓里的商姒已经学会了妥协和顺从,可和前世那个帝王较劲了十年的商姒,却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她若妥协,中箭之后的第一个寒冬,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就会去求他。


    但她没有。


    她若妥协,在后来复发越发频繁的旧疾中,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她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迅速凋零。


    她也没有求他。


    无所畏惧的人,才显得如此强大,敢当面质问他这样的问题。


    她宛若变了一个人,迟聿攥着她的手腕,察觉到她额上慢慢渗出了冷汗,才猛地反应过来,松开手站起身来。


    商姒痛得捂住手腕,蜷缩起身子,一言不发。


    迟聿居高临下看着她,右手骨节作响,心底腾起疯狂的怒意,又被他冷静地压下来。


    前世今生,凡事敢当面给他脸色看的人,如今都成为了冢中枯骨。


    尤其是前世,自他为帝,这天下谁敢对他忤逆分毫?他们连谄媚都来不及,他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冷眼看着他们互相争权夺利,在他面前阿谀奉承。


    唯一令他受挫之人,只有她!


    第一次,她拒绝了他的示好,甚至扇了他一耳光!


    第二次,便是今日,他以为他们已经两情相悦,可她居然还会如此言辞激烈地反驳他?


    今日的她,像一把打磨铮亮的寒刀,每一个出于她口中的话,都戳得他心底发痛。


    殿中烛火噼啪一响,烛光下他眉目漆黑,身姿英伟不凡,这样一个不可一世之人,却站在床榻前,面对着她的这些指责,竟是不知从何反驳的好。


    不舍得把她怎么样,不做什么却又憋闷,迟聿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满腔怒意在心头激荡,却无处可宣泄,憋得心口发疼。


    他猛地上前一步。


    商姒余光瞟到他靠近,忙又往后缩,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讽,张口便冷笑道:“怎么?昭王觉得我触怒了你的威严——”


    “闭嘴!”他低叱,打断了她,商姒话被截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警惕地望着他。


    “你这张嘴,今日着实聒噪。”他慢慢靠近,把她扯了过来,手臂把她紧紧箍住,她惊叫一声,伸手不住地拍打他,可怎么挣扎都没用,反倒感觉他身子微微起了变化,她不由得骂道:“你个禽兽!下流!登徒子!”


    他冷笑不已,“一连半年不曾碰你,我可想你得很,公主张嘴,与其伶牙俐齿令人头痛,不如发出些令人愉快的声音。”


    他伸手便去扯她衣物,动作极为蛮横,她露出雪白的肩头、纤细的手臂,到了这个时候,她在认真地与他计较,他却不与她计较,商姒想要躲闪,却被他一把掐住下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轻轻覆上她的身子,低头去亲她的唇,另一只手松开她的下巴,却被她张开了嘴咬住了手臂,他被咬得直皱眉,索性放任手臂给她咬着,另一只手仍从善如流地去扯开剩下的布料,冰凉的手指随意按了一下,她惊喘一声,牙齿终于松开了些。


    迟聿看着手臂上一排牙印,嗤笑道:“想跟我斗,不若我改日教教你舞刀弄枪,万一哪日与别人起了争执,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不住地说这些话戏谑她,商姒被他死死地按着,剧烈地喘息着,她今日铁了心不想给他碰,慌乱之中抓住床边那喝了一半热茶的茶杯,不顾一切地往他身上一淋。


    滚烫的茶水凉了许多,洒在身上却仍是一片湿热,她还想拿此物砸他,迟聿眯起双眸,也发了狠,扯过那白瓷杯掷了开,上好的瓷器摔碎的声音令她心惊,她睁大眼瞪视着他,一向令他着迷的眼睛是一股无所畏惧的怒意。


    她在气什么?如今便能碰都碰不得了么?从前不知道她狠起来,居然这般让人吃不消。迟聿被她激起了彻彻底底的征服之心,眼神逐渐变得阴鸷无比,将她手脚压住,再也不犹豫,不一会儿,她的眸子便漾起了一层迷蒙水意,水光撩人心弦,肌肤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不知置身于何地。


    殿中最后一支烛火燃尽了,商姒躺在一片温暖中,颊上一滴泪却冰凉,一如她此刻之心。


    迟聿站在她身边,伸出手指擦去她颊上泪,转身离去。


    殿外宫人早就听到里面的动静,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激烈……不,说是惨烈才更贴切些,宫人面面相觑,见王上出来,又纷纷低下了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迟聿吩咐道:“没有孤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他走下了白玉阶,大步离去。


    ……


    殿中的女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身子还在微微的颤抖,仿佛那场噩梦还未过去。


    许久,她才笑了一声。


    说这么多,还是白说。


    商姒慢慢地坐起,浑身却疼得厉害,又重新摔了回去,她喘着气缓了许久,伸手抚着胸口那道淡淡的伤疤——天意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可是上天却没有告诉她,她重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商姒独自在床上休息了半日,直到天黑时,迟聿才回来。


    他甫一进来,便看见她披着他的衣裳,站在窗前,正抬头看着天边月亮。


    那是昭王外袍,玄金为底,是无数绣娘绣了七天七夜、已世上最好的丝线缝制上日月图腾的王袍,这一片土地上象征着至高无上,无人可以僭越分毫,更从未有人擅自披上它。


    可商姒里面未坐一物,外面只单单披着它,勉强遮掩了身子,见他看来,她没有一丝不自然之色,只淡淡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撕坏了。”


    那些都不能穿了。


    但不得不说,这个做过天子的女子,哪怕这样披着他的衣裳,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无论做什么,都让迟聿挪不开眼。


    他走到她身边去,朝她伸手,本意是想帮她把衣裳拉紧一点,她却警觉地后退一步。


    迟聿放下手,问道:“身子如何?”


    她冷笑,“不劳挂心。”


    多说无益,他干脆不再同她说话,还是直接动手比较好。迟聿把她扛回了床上,拿过药膏帮她上药,商姒也没力气挣扎了,便冷眼看着他的动作,过了许久,她忽然道:“倘若有一日,你一统天下,登基为帝,遇见一个如我一般,敢给你冷脸的女子,你会不会,也是如此非要征服不可?”


    他皱眉,“我就如此之口味独特,非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嗤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你对我不依不饶呢?”


    迟聿不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世他还年少时,就对这个素未蒙面的天子起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兵临城下,他望着城楼上眉目精致如画的少年,长久只对权势动心的他,忽然尝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再到后来,他沦为阶下囚,身为废帝,却举止淡漠,不卑不亢,迟聿在暗中看过她安静独处的样子,她没有一丝痛苦、难受、绝望,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这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同,在这个人人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的乱世,为什么这个从高处跌落、本应最为不甘心的少年天子,却如此安之若素?


    迟聿便时常去找她。


    被软禁的少年许久不见人,他的来临打破了她的宁静,她头一次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却命人搬来棋盘,笑道:“朕今日,想找你好好下一盘棋。”


    “罪人不敢。”


    “朕赐你无罪,坐下来与朕下一盘棋。”


    “草民不敢。”


    “你只会说‘不敢’么?”


    她终于改了口,“草民不会下棋。”


    “那你会什么?”


    “草民什么也不会。”


    一边的内侍疯狂地朝她打着手势,少年眉目沉静,不为所动。他说的是实话,不会的东西,就算谎称会,也瞒不过去。


    迟聿觉得好笑,手指曲起,轻扣桌面,“什么都不会,那就是个废人了,朕这里不留废人。”


    她从他的口中听出了威胁之意,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终于紧张害怕起来,过了许久,她憋出一句话来,“其实……也可以学……”


    因为紧张,她的耳根变得通红,睫毛不住地抖着,暴露了她的不安。


    素来不苟言笑的迟聿,便被她这一句话逗笑了。


    再后来,他频频过来找她,次数多得身边的内侍都忍不住开始提醒,迟聿素来理性,便也开始思考自己对着少年是何感情,自古以来不是没有断袖的帝王,他也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人,但是这等要求迟迟不忍说出口来,怕他与她的表面上和谐,就此彻底毁灭。


    但终于那一夜,他说出了口,也与她彻底地撕破脸。


    问他为何喜欢她?迟聿也不知道,只沉吟道:“喜欢你,没有理由,若将你的一切加注到旁人身上,我却对旁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与你在一起,就忍不住想与你更亲密些。”


    他这一句无心的话,好像突然踩到了商姒的尾巴,她一下子炸毛,整个人挣脱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赤脚站在地上,猛地拔下发间的钗子。


    钗尾尖锐,她握紧钗头,指着他的眉心,道:“日后不许随意动我。”


    他眉梢微挑,扫了一眼那钗子,丝毫不曾放在眼里。


    千军万马在跟前都未伤他分毫,一把钗子?


    她也察觉了,立刻将手腕一转,将钗尾对准自己的脖颈,冷冷道:“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迟聿终于变了脸色,怒气冲冲道:“我动你,与死相比,你宁可去死?”


    商姒说:“我再说一遍,不许动我。”


    她威胁道:“你现在就答应我,不然我就刺进去。”


    她说:“让你这么长久以来的心血,付之东流。”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迟聿:“……”


    ……


    女人不要命起来有多可怕,迟聿是真的领教了。


    还好殿中没有第三个人,他瞅着她那股狠劲儿,头一次被逼着许下诺言,许下诺言还不够,她考虑到他或许不会要什么颜面,还逼着他往颁布政令的诏书上写下诺言,画押指印。


    商姒抱着诏书不住地后退,终于丢开钗子,她刚刚丢下钗子,迟聿便猛地把她抱住,唤人进来把所有可能成为凶器的东西都搬出去,才咬牙切齿对她道:“好、好!你真是好得很!”


    他抱着她,她抱着那诏书,明晃晃的东西无比刺眼,迟聿看一眼拿东西就觉得脑仁疼。


    他的手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怀中的少女撕碎了才好,他想,他必须去好好调查一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变得这般有底气,是不是沈熙又偷偷地蛊惑了她什么,才让她这么有恃无恐?


    迟聿目光无意间一扫,便看见她胸口狰狞的伤疤。


    那是箭伤。


    于是愈发气闷,松开她,只冷着脸说了一句“我会命人将衣物送来”,就大步出去了。


    大晔公主来王宫的第一日就与王上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事不到三天,便传得王都人人皆知。


    迟陵首先坐不住了,没想到他无聊这么多日,商姒一开就给他看了一出好戏,但他明明记得那日他离开时,两人瞧着分明还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究竟要怎么闹,才能又是尖叫又是搬出所有尖锐物的……迟陵真的感到费解。


    宫人给公主特地安置了西欢殿,但那件事之后,商姒歇在了昭王寝宫,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大家都心照不宣。


    迟陵主动去求见几次,说是要与迟聿有事商议,实则是想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景,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迟陵终于靠着自己死皮赖脸的功夫,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寝殿,却发现寝殿里多出了一张软塌来,软塌上摊着被子,显然也有人睡。


    迟陵目瞪口呆……这这这、这是分床睡了?


    夫纲不振啊二哥!


    迟陵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迟聿,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二哥,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敢和他提出分床睡,从前那无比□□、说一不二的战神迟聿哪去了?


    迟陵还处在震惊之中,殿中俩人却都不欢迎他。


    迟聿皱眉道:“无事就滚,不要等人把你扔出去。”


    迟陵摸了摸脑袋,差点忘词儿,“臣弟过来,是因为宋先生说,公主长期住在此处,于礼不合。”


    商姒冷冷扫他一眼,“与我无关,你问你二哥。”


    迟陵苦着脸,被迟聿拽着领子,丢了出去。


    迟陵委屈极了,灰溜溜地跑去找了宋先生,宋勖也没办法,扶着胡须对迟陵道:“四公子,臣若有办法,当初在长安便能劝回主公了。主公平日冷静,可一到公主身上,就总、总……有些,一言难尽。”


    宋勖想,商姒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他留守长安时,早就对她彻底改观,那时也不见得商姒如何受了刺激,怎么最近就这样了?


    宋勖沉吟道:“论关系,沈熙与公主更熟悉些,四公子不妨去问问沈熙如何?或许他会知道什么?”


    迟陵一听沈熙的名讳,连忙摆手道:“上回商鸢那事儿都还没彻底揭过去,沈熙自己也未必干干净净,我也不好去招惹他,省得哪日又惹了一身麻烦,那便是百口莫辩了。”


    也是,两人相对陷入沉默。


    可没过多久,昭王寝宫便传来了消息。


    公主晕倒了。


    昭王当即震怒,命王宫所有太医诊治公主,得知是旧疾发作后,迟聿又亲自喂了商姒吃药,可无论怎样服药,商姒都没有醒来。


    他坐在床边,脸彻底失了血色,“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瑟瑟发抖,无人可以解答,他们并非庸医,只是遇到这等疑难杂症就彻底没了办法,就在殿中气压低迷时,侍卫来报道:“禀王上,沈熙沈大人求见。”


    迟聿皱眉道:“宣。”


    没过多久,沈熙就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的商姒,语气沉重道:“王上可还记得,上次在长安,公主受了剑伤?”


    迟聿不置可否,沈熙复又道:“问题就出在这箭伤上。”


    “何意?”


    “当日箭上萃了毒。”沈熙语气微沉,垂下眼道:“后来虽然清了余毒,但箭伤差点伤及心脏,往后即便痊愈,也会留下病根。”


    “此病根与旧疾叠加,当初的药,便也不再管用了。”


    ☆、让步


    迟聿没有想到, 事情居然会这样。


    过了许久, 他才听到自己有几分干涩的声音, “可有找那易太医再看过?”


    沈熙点了点头, “易太医说, 配置新的药还需一段时日, 药材难寻,臣和宋大人已派人四处去搜寻, 只是还有一句话, 臣不知当不当说。”


    “说。”


    沈熙道:“其实, 当初那要也只有镇静止痛之功效, 于公主而言,除了减轻痛楚外,并未有何实际上的帮助。王上与其催人研制药,不如早日找到药到病除之法, 否则长此以往……”


    长此以往,她会吃不消的。


    沈熙方才跨进屋里时的第一眼, 便已确定她又瘦了。


    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消瘦下去, 若她留在迟聿身边便是如此结果,那他何必还反复退让?


    沈熙想到这些, 不由得有些生气。


    照顾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已, 商姒又不是什么无理取闹之人, 迟聿为什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照顾不好?


    照顾不好也就罢了,外面还有一些不好听的流言蜚语,人人都道公主与昭王起了争执, 商姒初来王宫,若因为传言步步维艰,那又该怪在谁的身上?


    “恕臣僭越,臣想再提醒王上一句,臣与公主自幼相识,熟知公主性子,公主不喜对人示弱,她若有何不适,绝不会主动对人提及,只会默默忍耐下来,除非是让她肯放下防备之人,她才会坦诚相待。”沈熙憋着一股火气,说话也故意往难听处说,“此病到底也还是需要公主主动配合,公主长于冷宫,本就体弱,还请王上体恤一二,万事迁就些。若与一个女人这般计较,王上又还有何度量可言?”


    一边的侍从闻言大骇,连忙对沈熙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夭寿哟!当着王上的面这么说,是不是非要这活阎王发怒不可!


    沈熙无声冷笑,不再说话,男子一声淡青色长袍,垂袖站在此处,姿态不卑不亢,像凛凛的青竹。


    沈熙的眉冷而淡,那内侍看他如此,也是冷了一下,复又重新打量起他来。


    这才忽然发现,这位从长安来的大人,也颇为气度不凡。


    迟聿坐在床边,将沈熙的话反复想了两遍,头一次,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怒意,却因为那一句“公主不会轻易对人卸下防备”而微微黯然。


    他不由得抓紧了商姒的手。


    若说之前是怀疑,如今却已经笃定了,为何前世她去世得那么早,才十年,花信之年的她却已饱受病痛的折磨,可他对这一切却浑然不知。


    若前世没有中箭伤都只能活十年,可如今病情恶化,她又能坚持多久?


    迟聿不敢再想下去。


    他低头看着床上少女紧闭双眸的睡颜,轻轻为她拢了拢发丝,过了许久,才道:“从即刻起,昭告天下,寻名医为公主治病,若有人能为公主治病,孤必封侯赏千金,若名医来自其他诸侯国,孤可五年不对其宣战。”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


    商姒醒来时,夜色已深,窗边只有一盏油灯迎着风,灯芯不住地飘摇着,她借着月色,隐约看到身上放着的一条手臂,压得她有些难受,她微微动了动,那只手臂的主人立刻惊醒,腾地站了起来。


    他动作之大,反将她吓了一跳。


    商姒仰头看着迟聿,一对秀丽的眉微微拧起,月光洒上少女精致的侧脸,将肌肤照得近乎透明。


    她一身细蚕丝织就的柔软寝衣,在月光下反射着莹亮的光泽,那微微露出的锁骨,显得整个人又瘦又小,长发落在肩头,发梢被窗外的风吹得微微晃动。


    “你干什么?”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迟聿这才回神,复又坐了下来,想碰她,却还是忍住了,只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头还有晕。”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掀开被子,就要赤着脚下地,才走了两步,整个人又被迟聿拎回了床上,“你又要干什么!”她有些生气,瞪着他。


    每次都把她拎来拎去,抱来抱去的,她去倒杯茶喝也不行吗?


    她不知自己的眼神此刻显得有多不耐,迟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又直接动手了,没有事先问过她愿不愿意,心底有些后悔,又试图解释道:“你既然头晕,便不要下地了,想做什么,我替你做。”


    他顿了顿,又补上三个字,“好不好?”


    商姒:“……”


    这是……吃错药了?居然还会问她肯不肯?


    她低下头沉吟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在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可头顶那束目光宛若火燎一般,哪怕不抬头,她都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只好勉强道:“我渴了……”


    迟聿连忙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来,端到她的面前。


    商姒将茶一饮而尽,见他又盯着她看,不自在道:“我、我还有点饿……”


    迟聿又命御膳房立刻开始准备夜宵,宫人先端来了糕点,迟聿将糕点递到她面前来,柔声道:“御膳房正在热菜,你先吃糕点压压肚子。”


    她还没开口,他又立刻道:“要不要我喂你?”


    商姒立刻拒绝道:“不必了。”


    迟聿只好罢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咬着糕点。


    商姒心不在焉地吃着糕点,身边的男子无声无息的,身影坐在一片黑暗中,也不出声打扰她。


    他今日待她,未免也太过顺从了。


    都有一些不像他了。


    可谁又知道是为何如此转变,或许是因为她大病刚醒,他良心发现,今夜才勉强依着她了些。


    商姒不是那么好哄之人,她看似好相处,实际上心硬起来,比什么都冥顽不灵。


    她这样想着,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下,淡淡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迟聿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去,“来人,再去换几盘糕点来……”


    “不必了。”商姒打断他,淡淡道:“我虽然饿,却没有食欲。”


    迟聿蓦地噤了声,转过身来,黑眸深深地看着她。


    黑暗中,他的眸子也亮得如宝石一般,莫名闪烁着一些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果然,床上的商姒抬起了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想住在这里。”


    “多住在这里一日,我便一日没有食欲。”


    仿佛是在报复,商姒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带着一股近乎刻意的笑意淡淡看着他,她想看到他脸上会有什么不同的表情,是失落,还是浑不在意,还是对她再次挑衅的愤怒,她在报复他那夜对她的再次侵占,那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被强迫,他始终理解不了她的痛楚。


    迟聿眼中倒映着她眼中的冷淡,仿佛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极力盖住的伤口到底渗出了血来,他偏过头,只道:“明日,我让人送你去西欢殿。”


    这回换成商姒默然了,他这样的态度让她不适应,就好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对他没有什么用,反而将她自己也弄得闷闷的。


    商姒索性不再和他周旋了,兀自扯过被子躺了下来,闭上眼,一副又要睡了模样。


    迟聿想叫她起来用夜宵,但说了是依着她,现在也不好叫她起来,只好又作罢。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感觉她的旧疾仿佛要传染到他身上来了似的,最终,他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来。


    商姒第二日一早,就住进了西欢殿。


    西欢殿迎来了新的主子,姣月和蓝衣也终于能重新在身边伺候着,姣月来到昭国,跟着本地的姑娘们学了一手,每日便热衷于给商姒梳昭国女子惯用的发髻,再装饰以金钗玉环,华美衣裙,任外面传得如何,看到她家公主,也定会被美貌所慑。可商姒却无心给别人看,只问道:“姣月,我那日昏迷之后,你可知又发生了何事?”


    姣月道:“奴婢只知道从前的药无用,所以世子大怒了一番,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沈大人进去说了什么。”


    商姒皱着眉,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上回太医就跟她说过,箭伤会落下病根,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果然这回和前世一样。


    其实前世还要更严重些。


    当初并没有这么好的环境,南宫多年杳无人烟,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罪人的生死,哪怕她身边的姣月跪着去求宫中的其他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


    与其说是不愿意,还不如说是不敢。一个罪人,一旦有人贸然帮她,就会洗不脱嫌疑去。而迟聿继位之初,朝野上下都在搜寻意图复国的叛党,蛰伏多年的康黎日渐升官,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也在后来选择了宫变了,如此局势之下,人人避她如蛇蝎。


    除了沈熙。


    她一直最为不待见的沈熙,却成了扶持她余生的唯一一人。


    商姒还记得,在那个无边黑暗的风雨夜里,是谁冒着大雨悄悄潜入,将温暖的手掌递了过来,并告诉她,他会保护她。


    ☆、过去


    端明五年, 深秋。


    虎贲将军康黎, 联合朝中数名大臣, 在帝王下江南巡游之际, 发动宫变。


    宫变那日, 皇宫烧起了熊熊大火, 无边黑烟遮蔽了湛蓝的天空,殃及花草鸟雀, 将士包围皇宫, 一路出其不意地进攻, 并将软禁南宫的废帝救出。


    宁王迟陵奉帝令率兵入长安, 镇压叛乱,宁王手下精锐无数,以司马绪为首老将,斩落无数将士, 一时竟镇住了局势。


    宁王正欲屠戮叛党之时,却收到帝王加急谕令, 令宁王活捉废帝及叛党众人, 至于其余将士,若能招降, 一律不杀, 以示皇恩浩荡。


    但, 乱象之下,废帝身中流箭,岌岌可危。


    彼时宁王高踞马上, 听将士如此禀报,倒是浑然不在意道:“区区罪人,何足挂齿,不杀他已是皇兄仁慈,随便找个大夫止了血,就抬回南宫罢。”


    那将士却迟疑道:“商述此刻已昏迷不醒,王爷,若这人当真撑不过今夜,王爷又该如何对陛下交代?”


    宁王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狠戾之色,“那与本王何干?”


    那将士连忙噤声。


    宁王扫了一眼天边,天边已经没有浓烟,可见大火已经被扑灭,今夜之后,他必然会重新受皇兄嘉奖,他身为藩王,功高并不是好事,若能弄死这个废帝,得几句口头上的训斥,也未必不是坏事。这样想着,宁王越发不在意了。


    而帝王返回长安后,便大肆彻查朝中乱党,手段之雷霆,令满朝文武胆战心惊,为避免结党营私之嫌,无人敢游走串门,甚至早朝过后,大臣们都是各自沉默着,匆匆回了府邸,唯恐惹了半分忌讳。


    帝王回寝宫后,接见了宁王,兄弟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到了临走之时,帝王却忽然叫住了宁王,漫不经心地问道:“南宫那人……应该安置好了罢?”


    宁王皱了皱眉,他没有听到下人来禀,也不知道商述是死是活,只好答道:“臣弟已命人将他重新关了回去。”


    “朕听说,似乎是受伤了?请了太医了没?”


    宁王垂下眼,只好如实答道:“臣弟只命人给他包扎了,并未让人请太医探望,皇兄是要派人过去看看么?”


    帝王点头,“这件事就由你去安排。”


    宁王应下了,出去之后,也随口对太监提及找个太医为南宫那位看病,可无人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此事于宁王和帝王,也算告一段落了。而那传口信的太监到了太医院,却发现今日值班的太医被太后叫去诊脉了,那太监素来喜欢偷懒,便也没有再继续找人。


    于是,南宫的废帝,渐渐被人遗忘了。


    可废帝被人抬回南宫的那一夜,确实是流了许多血,痛苦不堪。商姒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掺杂姣月细微的呜咽声,商姒的眼睛转了转,忽然艰难道:“姣月……”


    姣月连忙扑了过来,“公子!姣月在这里,你有没有事?”


    商姒看着姣月哭花了的脸,勉力笑了笑,哑着嗓子道:“别哭了,镇日为我哭来哭去,看起来好像我活不过今日似的。”


    姣月哭得越发大声,拼命摇头道:“公子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你若死了,姣月也不独活了。”


    “你这样好的年华,还有大把的日子够你度过,为什么要陪着我呢?”商姒低头咳了咳,喘息得重了些,唇边鲜血淅沥,姣月连忙拿帕子过来,抽抽搭搭道:“奴婢永远是公子的奴婢,从公子将奴婢从王赟手上救下的时候,奴婢就想跟着公子一辈子。”


    一辈子啊。


    别人的一辈子太长了,商姒觉得自己,恐怕活不到那个时候。


    她在黑暗中深深地注视着姣月——这个跟了她五年的姑娘,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都跟随在身边的姑娘。商姒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晕了过去,这一回,她晕得不是很久,耳边还能听到那些雷鸣声,直到手腕上感受到了一抹温暖,随即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别怕,我会救她的。”


    商姒吃力地睁开眼,便看见床头坐着的男子,他有一双风流的眼睛,来自士族家风的熏陶。可商姒看到这张脸,脸色却猛地一变,怒喝道:“你来做什么?”


    沈熙面对她如此不加掩饰的怒意,却十分自然地解释道:“我来救你。”


    “救我?”她冷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了血。


    沈熙脸色微变,连忙将她搂了起来,商姒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伸出双手抵着他道:“你干什么?”


    “你的伤口没包扎好,不想死,就乖乖的别动。”沈熙沉声吩咐姣月道:“快去打一盆热水来,还要剪子,包扎用的布条。”


    姣月忙不迭点头,连忙去准备了,很快就拿着那些东西折返回来。


    沈熙又冷静地吩咐道:“姣月去外面守着,我在此处的消息不可走漏。”


    他一身绛红官袍,腰悬玉带,衣袂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可见身居高位,高不可攀。


    商姒不由得讽刺地笑了,他如此是新朝炙手可热的大臣,当然不能与她平白扯上关系。如今这世上,除了姣月,谁又待她真心呢?


    沈熙一转头,便看见商姒这幅神情,不由得顿了顿,但时间紧急,他来不及犹豫,便不由分说地把商姒按住,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商姒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衣裳不住地挣扎,怒道:“你做什么!为什么要脱我衣裳!”


    沈熙也不由得有些生气,他冒险过来救她,她居然还磨磨唧唧的,连个衣服也不给他脱?沈熙压抑着怒气,冷声讽刺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是陛下,如今是被冒犯?你我都是男人,脱个衣服怎么了,是脱衣服重要,还是丢掉性命重要?”


    商姒脸涨得通红,无论如何也不给他脱掉衣裳,因为挣扎,胸口的血越发汹涌,将沈熙的红色官袍染得暗红,她疼得直哆嗦,断断续续道:“你、你出去!我自己……包扎……”


    沈熙懒得与她啰嗦,直接爬上了床,压着她去扒她的衣裳,很快,商姒便露出了光滑的肩头,那般瘦削的锁骨,滑腻的肌肤,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男子所有……沈熙的动作不由得放缓了,目光微微下滑,在触及那隐约一片隆起时,遽然烫手般地松开了商姒。


    他吓得跳了起来,脚步踉跄着直往后退,撞得桌子哐哐作响,用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商姒


    “你!”他隔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女子?”


    商姒捂紧身子,无力地伏在床上,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心如死灰,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连姣月都不曾发现,却被沈熙发现了。


    沈熙根本不算好人,若他将此事告诉迟聿……


    她不敢想。


    外面电闪雷鸣,雨声淅沥,只有两人的屋子里,气氛却显得格外压抑。


    沈熙手指动了动,方才碰到了她的身子,仿佛还隐约残留着那淡淡的细腻触感。


    她居然是女子。


    能独自坚持到现在,身为男子,沈熙都万分佩服,可此刻他却发现,这是一个柔弱无比的小姑娘,独自瞒过了所有人,活到了今天。


    借着闪电的光,沈熙对她瞥了一眼。


    从前为何没有发现,披散着长发的她,分明如此柔婉迷人,如此美丽动人。


    心仿佛被什么都东西击打了一下,有些闷闷的,有些酸涩,他心软下来,低声道:“方才,是我冒犯……”


    她仿佛受惊了,睁大眼睛盯着他,久久不语。


    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会帮你保密。”他走到她身边来,蹲下了身子,耐心地同她道:“但是,你今日的伤一定要包扎好,不如我教你,你自己来做如何?”


    商姒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迟疑道:“你……真的是来帮我的?”


    这可是沈熙,处处与她作对的沈熙啊。


    沈熙不应该恨不得她死了才好吗?


    过去的事太复杂,沈熙也不好在此刻解释给她听,只注视着她的眼前,坚定道:“我会保护你。”


    “无论是今日,还是将来,我都会保护好你。”


    那夜,沈熙真的救下了商姒。


    他看着床上累得晕了过去的女子,重新为她盖好了被子,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后来,商姒又很久没有见过沈熙。


    但是,只要她有病痛发作,会从天而降的总是他。就算她身子安康,也能频频感受到他在暗处的照顾,他教人在南宫外放风筝,无人知道风筝是放给她看的;春天到时,她能在小院里捡到许多樱花,深秋之时,她又能捡到许多果子。


    她靠着门板,抿着唇笑,忽然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那边也响起两下敲门声。


    “谢谢你。”她隔着门,轻轻说。


    沈熙微微一笑。


    南宫里煎熬的岁月固然很令人难受,但商姒向来冰冷的那颗心,终于受到了些许安慰。


    时日一久,她也不知道她与沈熙是什么关系,沈熙或许有家室,或许还有无限的前途,他在那群她不喜的人之间周旋,但那些她统统未想,这世上还有人肯对她好,于她已是极大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回忆。


    商姒也不一定是爱上啦,虽然孤男寡女这样很容易产生暧昧,但是商姒不是很容易就爱上一个人的性格。


    她也真心实意地对迟聿说过谢谢,但是要说爱,她很难有这种勇气。


    甚至前世对她来说,“爱”这个字根本不沾边,她想都没有想过。


    ☆、求援


    商姒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抬眼望着镜中美人, 抬手拔下发间的钗子, 手指摩挲着钗尾。


    迟聿真真是用心良苦, 上回她用自杀威胁过他一次, 他居然命人把她所有的首饰都磨钝了。


    其实不到难以忍受的时候, 她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寻死。


    能活着,对她来说就很好了。


    其实她想过, 如果她一直没有前世的记忆, 那么这么懵懂地过着, 也未必不好。至少这一生已经比前世好太多了, 但她偏偏想起来了,那些事情如鲠在喉,实在没有办法忽视,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间接害死她的迟聿。


    他就是前世那个人, 她和他都是重生的,那么应该摊牌吗?她不知道。中箭前的商姒曾经有那么一丝动心, 甚至会思念在外打仗的他, 可是中箭之后,她觉得如今还是与他分开为好。


    可迟聿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商姒搬入西欢殿后的三日, 迟聿每日都会过来, 侍卫通传过后, 她若说不见,他就会在外面站着,问蓝衣她的状况如何, 再匆匆离去。一连三日下来,商姒身边的人都对他们的昭王产生了同情的眼神,好像是她欺负了他似的,商姒不由得有些生气。


    装什么可怜?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死缠烂打?


    “你让他别再来了。”商姒听到外面的动静,终于有些恼怒地姣月说。


    姣月呆了一下,随即道:“公主,这不是王上,是……”


    “是我!”少年挤开众人,笑着对商姒打招呼,“多日不见,公主过得如何?”


    商姒看见迟陵便变了脸色,她腾地起身,有些恼怒道:“你来做什么?”


    迟陵叹了口气,无比无辜道:“你能不能别每次见了我,都一副瞧见仇人的样子,我没招惹你啊……上回商鸢那时,你莫不是还惦记着?要不我再重新给你赔礼道歉?”


    他越靠近,商姒的脸色越差,她最终抬起手臂了,指着门外道:“不用,你出去。”


    迟陵一脸兴奋地进去,没想到马上又一脸委屈地出来,想他和二哥平时多威风,结果两个人都立刻不受待见了,迟陵坐在御花园的假山上,朝湖心丢着石子,丢一颗,叹一口气,正巧路过的迟妗见了,也爬上假山坐到了他的身边,笑嘻嘻道:“四哥!”


    迟陵偏头瞧了一眼这丫头,笑道:“你过来做什么?”


    迟妗凑过来,小声道:“我知道,四哥哥和二哥哥,如今都吃了公主的闭门羹。所以我过来安慰你啊。”


    “你与其安慰我,不若去想办法帮我们弄清真相。”迟陵随口怏怏地说了一句,忽然被这句话提醒了,他猛地看向迟妗,“你这丫头,平日那么讨人喜欢,要不代我去接近接近她?”


    迟妗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啊?可是我……我听说公主有点凶……”


    外面流言传了无数个版本,无外乎能与二哥较劲之人,是有多凶悍。


    是啊,二哥那种活阎王都不怕,这公主肯定很吓人。


    可迟妗也记得宫门外第一次看到商姒的情景,又觉得,传言也不可信。


    迟妗纠结极了。


    迟陵道:“她哪里是凶?她只是最近不待见我和二哥,你去对她示好,她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对你甩脸色?五妹妹,你听四哥的,她是你未来嫂嫂,你要是能讨好她,顺便解决现在的问题,将来二哥是不是会更宠你呢?你想想,何乐而不为?”


    迟妗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她母亲出身卑贱,如今大哥在朝中有些艰难,若能讨好二哥,自然再好不过了。迟妗笑出一对小酒窝来,提着裙摆一把跳下了假山,便匆匆忙忙跑回了自己的寝殿,把最好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又浩浩荡荡地往商姒的宫殿里去了。


    再说迟聿这边,昭王陛下日理万机,每日都在与大臣商议如何进军,只要歇息下来,便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犯了难。想他当初,无论何时都能随意拥美人入怀,可如今,她将自己避如蛇蝎,还开始翻与他的旧账,迟聿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痛。


    是以今日,沈熙站在下面禀报军务,正面无表情地说着,却总能感受到上方投注下来的尖锐目光,沈熙顿了一下,抬眼望过去,便和迟聿四目相对。


    沈熙:“……”


    ……他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吗?还是今日的仪容有问题?为什么迟聿看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沈熙被盯得莫名其妙,忽然间忘了词,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身后的宋勖咳了一声,继续帮他把话接上了,沈熙又重新低下了头,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谈论政事。


    等到政事讨论完毕,众臣退下,迟聿忽然道:“沈熙留下。”


    沈熙脚步一顿,身边众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自从那回救了长安之后,主公就日渐对他器重起来,平日只是一些打杂的文官做的事情安排给他,后来甚至还让他参知军务,如今居然还要单独留下来说话?


    他们看着沈熙的眼神不由得带了一丝凝重。


    此人看来手段不可小觑啊。


    沈熙却低着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等到殿中恢复安静,才抬头不卑不亢道:“敢问王上找臣何事?”


    面前响起脚步声,随即一双金丝黑底的长靴落在了面前。


    迟聿缓缓问道:“你最近可有和乐儿见过面?”


    沈熙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迟聿道:“她不理孤。”


    沈熙:“……”


    虽然有些没面子,但迟聿确实是没辙了,不得不找上这唯一一个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迟聿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过身道:“她说,孤凡事不过问她的想法,只将她视作玩物,孤哪里会这么看她?但与她再怎么说,都实在说不清,如今她连见孤一面都不愿意,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沈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迟聿,也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不理你,你心里没点数么?


    沈熙叹了口气,“臣上回就说了,王上平日行事太过强横,此事的关键在于您,不在于臣。”


    迟聿皱眉道:“她有事情瞒着孤。”


    虽然商姒没有亲口说,但迟聿能很敏锐地感觉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所以才让原本已经很听话的她突然不待见他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若说他让她恢复公主的身份这件事,能刺激到她的话,那未免也太奇怪了。


    大晔亡国这件事在迟聿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不管别人多看重那个王朝。他相信商姒既然会反过来帮宋勖守住长安,也是看得清这一切的,她会因这件事而性情大变,实在显得荒谬。


    从前她不敢忤逆他,是怕他厌烦生气之后,对她下手。那么会是什么事情,让她再也不忌惮这些,甚至有点有恃无恐?是不再畏惧生死,还是笃定了他不会动她,已经反过来抓住了他的弱点?


    迟聿实在想不出,任他再如何运筹帷幄,如今的事情也脱离了掌控。


    迟聿道:“孤要你去找她,问出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后事无巨细,全部禀报。”


    虽然很无奈,但沈熙只好答应,“臣遵命。”


    “不许与她过于亲近,点到即止。”


    “……臣明白。”


    后来,沈熙和迟妗兵分两路,分别来找了商姒。


    沈熙到时,迟妗正亲昵地挽着商姒的手臂,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公主是妗儿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妗儿上头可没有亲姐姐,一直以来啊,哥哥们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平日里只会嫌弃妗儿什么也不懂,还好公主来啦,妗儿往后,就把公主当作亲姐姐看待。”


    身边的宫人纷纷掩唇而笑,忍俊不禁。迟妗一来,商姒总算开始笑了,连带着这里的氛围也轻松多了。


    商姒夹了一道菜放进嘴里,抬头笑道:“你有什么可嫌弃的?这一手好菜,可比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迟妗做菜是真的好吃,商姒之前故意在迟聿面前不吃东西,实则是把自己憋坏了,如今一遇到好吃的,嘴就一直没停下来。


    迟妗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唇瓣两边露出两道浅浅的酒窝,越发显得小姑娘娇憨无比。


    商姒暗暗咋舌,想不到人精似的迟家俩兄弟,居然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只有爷爷与她相依为命,上无父母,更无兄妹亲情,只觉撼然。


    就在此时,姣月进来,悄悄附在商姒耳边,低声道:“公主,沈大人求见。”


    沈熙来了?


    商姒不动声色,又与迟妗说笑了一会儿,才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让迟妗离开了,迟妗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笑着告退了,才走到院子里,便能依稀看见一个站立的红色人影,像是穿着官袍的陌生男子,迟妗更觉得奇怪,佯装脚崴了一下,蹲下来揉着脚踝,边揉边往那处瞟。


    约莫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迟妗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众人面面相觑……郡主不是脚崴了吗?怎么又好了?


    迟妗提着裙摆,飞快地穿过游廊,冲到迟陵跟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四、四哥!完了完了!”


    迟陵:“什么完了?”


    迟妗气得直跺脚,“公主她、她居然与别的男子有来往!我本来与公主相处得好好的,她忽然说自己不舒服,把我支开了!没想到啊,她把我支开只是为了见别的男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若让二哥知道,岂不会气得直接杀了她?”


    迟妗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敢给她二哥带绿帽子?


    迟陵问道:“你可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样?”


    迟妗想了想,也描述不出来,只道:“就……长得有几分俊朗文雅,是一个年轻男子,还穿得官袍呢!”


    迟陵大概知道是谁了。


    他当即翻身跳下假山,抓起佩剑,便飞快地往西欢殿的方向走去。


    ☆、偷听


    话说迟陵怀着满腔怒意, 提着剑冲过去, 势要为他哥伸张正义, 没想到才走到西欢殿门口, 便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二哥。


    他向来有些英明神武的哥哥, 正靠着墙偷听里面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 迟聿抬眼,却与气势汹汹的迟陵对上。


    迟陵:“……好巧啊二哥。”


    他不由自主地把剑往身后藏, 踩着小碎步往后挪。


    迟聿面无表情道:“拿剑干什么?你要砍谁?”


    迟陵望天望地, 就是不敢看他二哥, 他想说他是来捉奸的, 可如今这情景一看,就知道事情不是迟妗那个死丫头说的那回事。


    迟陵咳了一声,“误会,误会。”他把剑收了回去, 又在二哥迫人的目光下挪到他身边去,小声道:“我听说, 那个……沈熙好像在里面?”


    迟聿:“嗯。”


    迟陵:“那……二哥打算怎么做?”


    迟聿:“我让他来的。”


    迟陵睁大了眼睛。


    后来, 这俩兄弟便一同蹲在墙外鬼鬼祟祟地偷听,君乙已在不远处屏退了所有人, 保证不会让人发现堂堂的昭王和四公子正在做这种事。


    商姒那厢听说沈熙来了, 便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 才亲自出来迎接沈熙,沈熙正站在院中对着一簇花枝发呆,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微微一笑,“公主身子如何?”


    商姒也露出了笑容,“我近来都好,你呢?”


    沈熙低笑,“臣每日都差不多,多谢挂念。”


    两人相视一笑。


    商姒的目光扫过沈熙,慢慢走到花枝边来,看着满院的花,忽然道:“我当初就是随口提了一句,喜欢满院的花,没想到宫人上了心,再搬来西欢殿时,便能看到这些花,深秋时节,竟也不那么快凋谢。”


    墙角樟树的花还未谢,满树花飘着香甜的味道,商姒置身于花香之中,却道:“曾经,我在一个像这样的院子里,满院只有破败萧条,却能频频从墙角捡到各种各样的花儿来,还能透过高墙,看到外面的风筝,那时我就想象着,在外面是有多幸福。”


    沈熙以为她是在说过去在冷宫里的日子,殊不知她是在回忆前世。沈熙静默须臾,忽然道:“公主说想要满院的话,不是宫人上心,而是王上想讨你欢心。”


    商姒唇边的笑容,便慢慢敛了去。


    “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


    面对她的质问,沈熙显得丝毫不乱,只轻笑道:“这是什么话?王上遣臣来做说客,公主觉得可能吗?”


    也是,那种骄傲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会请沈熙。


    商姒打消了疑虑,转瞬又一勾红唇,笑道:“那倒是。”


    沈熙又道:“其实,这些日子外面都在传流言,公主与他这般较劲,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


    “还是别说这些了。”商姒不想与人多说这些事情,但沈熙既然来了……她抬眼望着沈熙,忽然轻笑一声,凑近了道:“要不,趁你今日有空,陪我喝酒?”


    沈熙:“这不太妥当吧?”


    “没事,你既然来了,不过与我喝一杯,又能怎么样。”商姒命一边的姣月去抱几坛酒来,淡淡道:“我也许久没喝酒了,今日就想一醉方休。”


    ……


    墙外。


    迟陵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就算不回头,他仿佛能感觉到身边来自二哥的熊熊怒火。


    这俩人简直是疯了!这是不要命了吗?商姒还有旧疾,怎么能喝酒呢!怎么还能与沈熙这家伙一起?


    迟聿眼神幽暗,薄唇抿得死紧,他哪怕低垂着眉眼,眉宇间也染上一层淡淡的霜雪。


    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排斥自己了。


    他真的做错了吗?可他至今所做的事情,有哪一桩是真的想伤害她呢?难道他一直以来自以为是为她好的一切,在她眼里,真的就不好吗?


    迟聿沉默不语。


    ……


    姣月搬了酒来,商姒索性让人搬来梯子,爬到了屋顶去喝酒,沈熙许久不见她这么有性子,心头也一软,只好由着她胡闹。天边繁星点点,夕阳落下之后,一轮皎皎明月悬在天上,照亮了周围流动的乌云。


    商姒抱着酒坛,仰头骨碌碌灌下酒来,大笑道:“真舒服啊!”


    沈熙笑道:“你是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后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商姒索性放松了身子,迎风躺在房瓦上,“我也没想到,会有一天,能和你这般和睦相处,还一同躺在房顶喝酒。”


    “和算一算这一生接触过的那些人,虽然我曾经不太待见你,但你后来对我的好,我也是看得到的。”


    沈熙默然,捧着酒杯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从前之事,你放下了吗?”


    “嗯?”商姒偏头看他。


    置身于此地,哪怕知道暗处可能有人监视,沈熙也忽然有一个冲动,他想要解释清楚从前的误会。


    他喉结滚了滚,垂下了双睫。他天生睫毛又长又卷,在月下竟有几分脆弱的感觉,配上原本俊朗的五官,显得他格外……可怜兮兮。


    沈熙又抬起了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面前姿态懒散的商姒。


    “其实从前……”他张口吐出这几个字来,还未继续说下去,却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巨响来自下面,震得人耳膜作痛,商姒眯了眯眼,立即坐起身来,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扬声问道:“姣月,怎么了?”


    院中的姣月连忙摆手,焦急道:“没、没事!是下人毛手毛脚的,摔了铜器。”


    姣月一边说,眼神不住地往一边瞟,急得汗往外直冒——黑暗中,迟陵正坐在那处,面露威胁之色。


    方才明明是迟将军在偷听屋顶上两人的说话,忽然就开始砸东西打扰这俩人,可活阎王在一边盯着,姣月有苦说不出,只好拼命地用眼神暗示商姒。


    可惜商姒什么也没注意道,又重新躺了下去,看向沈熙,“其实什么?”


    沈熙即将从吐露出的心底话,就这样被半道堵在了喉咙里。


    沈熙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从前,从前不知你是女子,不经意也害你受过苦头,是我的不是。”


    商姒笑道:“沈卿云,你莫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才突然对我转变态度的吧?若真是如此,不知是你看不起我,还是我应该看不起你呢?”


    沈熙苦笑。其实也不是,他从一开始,便觉得这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很可怜,也将她视作了弟弟,所以凡事都会想要保护他,可为了取得王赟的信任,保护家族,他又不得不选择那些最极端的做法,才让她对他恨之入骨。


    不是没有后悔过,但人终究还是自私的,沈熙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很多了。


    一直是那样的以为,直到看见女装的商姒时,他才瞬间心软下来,发觉自己从前自以为的保护,其实对于一个姑娘而言,她所承受的远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很多。


    再后来的一切,便不再由自己控制。


    沈熙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看了多久,久到商姒便要开口询问之时,他才忽然低低道:“与他在一起时……你高兴吗?”


    问出这一句话,完全屈从内心。


    商姒一愣,抬眼看着沈熙,似乎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沈熙面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他认真地看着她,想听她给出自己的答案。


    到底开不开心。


    他犹犹豫豫那么久,在放手与抓紧之间反复纠结,到底对不对呢?


    商姒垂下眼,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摇头的动作却停住了。


    不高兴吗?也算不上,她也有过很多心甘情愿的时候,但终究这一切,都被他藏在掠夺之中,让她看不清她到底算什么。


    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做取悦别人之物,若一开始她和迟聿都只是普通的侵略者和俘虏的关系,她便不会考虑这么多。


    可她开始在意了。


    既然有过要一生如此的想法,那么她更加马虎不得,她不能容忍,一朝发现身边人是当初间接害死自己之人,而一开始与他的相遇,都是在他的设计之中。


    沈熙看见商姒摇头的一刹那,眼底便闪现出又明亮又黯然的神色。


    分明是两种互相矛盾的神情,他说不上自己的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他还有机会,难过的却是从前竟一直错了,沈熙猛地伸手,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


    他热切地注视着她,忽然倾下了身子,虽然没有挨着她,动作却极为暧昧。


    自下而上看过去,无人能看清他的动作。


    明明知道在这里,会有很多人在暗中窥视,明明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或许那日在乾康殿的一幕将会再次上演。


    暗处,还有迟聿在窥视。


    可他此刻偏偏觉得,此情此景,夜色无比之美,她与他终于有了机会,既然她过得并不高兴,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釜沉舟,把一切埋藏的心思都告诉她呢?


    这一切都还来得及,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波推文~


    《公主她恃靓行凶》by绿旧衫


    卿淮公主被父兄宠在掌心十七载,打马看尽长安花,京中贵族无不称赞。只一点——


    公主生来娇纵,无恶不作。


    听闻戍边将军荣嘉生的风流倜傥,芝兰玉树。


    卿淮公主……流下了哈喇子。


    荣嘉归朝后的第一件事,在天子脚下打了恶霸。转身间听见头顶一声巨响,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滚下了楼梯。她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星眸,傻不愣登的对着他流口水。


    本以为这是个甩不掉的麻烦,直到后来他被父亲嫡母罚跪,她飞奔而来钗环落满地狼狈不堪,却轻柔得将他扶起,哭着要杀人。


    那日祠堂黑暗冰冷,他却看见一片白日昭昭。


    卿淮公主每日一问:


    #一段由哈喇子引发的爱情故事#


    #用心上人衣袖擦口水还有得救吗#


    #掉下去的口水还能舔起来吗#


    #不要脸就能让如意郎君束手就擒吗#


    ——阳光普照若隐若现,你笑魇如花如痴如醉。


    1、公主&庶子


    2、1&1双处,甜向感情流


    3、绿茶白莲说打就打毫不手软


    4、专注谈恋爱,不喜勿喷


    ☆、醉酒


    就着月色, 沈熙能清晰可见地看到, 商姒那双天生妩媚的双眸。


    似天生带着雾气, 遮云避月, 水光潺潺, 那一圈卷翘的睫毛中, 水眸煞是迷人。


    沈熙俯身看着她。


    商姒也淡淡回视着身上的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怎么喝酒喝着喝着就开始发酒疯了?沈大人头一次行为这么大胆。


    “沈熙。”她连名带姓地唤他, “你要干什么?”


    ……


    下面, 沈熙的身影当着他们的面就这样消失了, 因着角度问题, 他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迟聿脸色越发冰寒,迟陵也没想到连忙又去砸东西,意图惊动房顶上的两人。


    可巨响惊动飞鸟,却难以撼动沈熙的心志。


    他已经打定主意了。


    俯视着商姒, 沈熙道:“我这样跟你说话,是不想被别人看见。”


    商姒面露讶色, 皱眉道:“别人是谁?”


    还有谁在监视着他们?


    沈熙淡淡一笑, 并不回答,却俯身贴在了她的耳边, 温热的气息微微吹动她的耳朵, “商姒。”


    “我沈熙, 字卿云,心有所属。”他的嗓音低沉缱绻,缓缓道:“我喜欢你。”


    他很喜欢她。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点, 缺点也好,优点也好,都让他十分喜欢,他觉得他自己是非她不可,每次面对迟聿时,想到这个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他都很难彻底甘心。


    沈熙微微起身,想借着月光,去看商姒的脸色。


    他可才坐起一半,动作却忽然一顿,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凉意透骨。


    商姒的脸上,没有一丝激动、感动、羞怯,或是挣扎犹豫的神情。


    她几乎是没有表情,只淡淡看着他,那对天生上翘的眼尾,竟带了三分冷峭冰凉。


    她忽然伸手推开了他。


    沈熙跌坐下来,眼神竟有几分脆弱地望着商姒。


    “你……”他张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头一次这般无措,茫然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们没有可能的。”商姒打断他,看着沈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沈熙,你值得更好的一切,你和我不一样。”


    我一开始就被困于方寸之地,可你沈熙,一开始就拥有无限的广袤的天地。


    你是沈家大郎,你是翩翩佳公子,你从小熟读诗书礼法,将来是要做一代能臣的人。


    沈熙看着商姒无比冷静的眸子,却伸手抓紧她,摇头道:“不,放弃你……”


    “放弃我很好。”再次无情地打断,商姒苦笑一声,摇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这么久都不说,我以为你足够理性,足够冷静。”


    “你从小到大,努力到了今日,你可还记得,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要出人头地,振兴家族。


    沈熙闭了闭眼。


    “你一直在为此努力,为什么要中途放弃呢?若我说得难听些,我说不定明日便会疾病发作死了,你值得吗?”


    不值得……


    可那就怎样?眼前这个人,不值得他去珍惜吗?


    “我从前一直不说,是因为我以为,你也明白。”


    他当然明白,可看到今时今日的她,他觉得从前错了。


    沈熙猛地抓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手腕吃痛,他手背上泛起隐隐的青筋,额上浸出稍许冷汗来,“你若是为了我,那么我今日告诉你,那一切我可以不要,如此,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幽暗,直视着她,逼视着她。


    沈熙松开她的手腕,再次扑了下来,商姒想推却推不动,她的心跳得极快,不敢喊出声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从没看见沈熙这般强硬的一面,沈熙死死按着她,低声道:“商姒,你不是一个只为别人作想的人,我如今只想让你为自己想一想,到底是选我,还是选迟聿?”


    “不要顾忌旁的一切,你说,和谁在一起,才能让你感到幸福?”


    沈熙怕吓着她,勉强放缓声音,却又急于问出这个答案。


    他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语气似安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我喜欢你,哪怕往后我不要那一切,能有你,我也甘之如饴。你不要害怕,一切都有我。”


    “哪怕我不是迟聿的对手,但我总能找到机会带走你。”


    所以,我不想因为那些权势地位而被你拒绝。


    他的语气温柔地如水一般,从未带着这样小心翼翼的感觉与人说话,仿佛身下的女子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商姒推不动他,索性不再挣扎,她面无表情地淡淡看着沈熙,忽然摇了摇头。


    “沈卿云,你清醒一点。”


    “你能带我逃到哪里?哪怕逃出皇宫,能逃出王都吗?又能逃出昭国吗?若迟聿举国通缉你我,那么全天下又有哪里是容身之所?”


    “你要走,可你可曾想过你沈家世代祖宗基业?可曾想过九族的安危?”


    “一旦被抓到,你会遭遇什么,你能想象吗?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的幸福,幸福便是过逃亡的生活吗?还是看着你为我受苦?”


    “我孑然一身,可你不是。”


    “你和我不是一类人。”


    商姒越说,沈熙的脸色便越灰败,最后他用着一股茫然无措的目光看着她,商姒一狠心,再次将他推了开,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唤姣月道:“沈大人喝醉晕倒了,派人上来将他扶下去。”


    她转身最后看了沈熙一眼,那道眼神意味深长,藏着深深的无奈,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沉默地离开。


    裙摆一紧,沈熙最后抓住了她。


    他抬眼望着她,终于还是为了她,做出最后的妥协,“是迟聿让我来的。”


    “他想知道,为何近来你对他如此态度。”他松开她的裙摆,把脑袋放到瓦片上,重重地闭上双眸,似感到疲惫,他说:“我会帮你。”


    ……


    后来,商姒便回了屋,早早沐浴更衣,熄了灯。


    在黑暗的屋子里,姣月站在床榻边,悄声对她说他们在屋顶喝酒之时,下面那几声巨响究竟是什么原因。商姒听了,面上没什么表情,这群大男人当真是幼稚得很,整日围着她不胜其烦,她不想理会一个人,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简直多此一举。


    而沈熙那夜,心知下面有人监视,故而屡次趴下与她说话,借着盲点倒是躲过了许多人的眼睛。在下面众人看来,倒是与醉酒无异,加之沈熙后来确实被人扶着下去的,众人不疑有他,只是不知道迟聿那里是否瞒得过去了,后来几日商姒都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沈熙怎么样了。


    “王、王上!公主已经就寝了……”


    外面传来男子低沉的呵斥声,“放肆!还不让开?”


    这日,姣月慌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商姒刚刚躺上了床,闻言走到门口,门被猛地被男人大力推开,商姒还没看清来人,只觉腰肢一紧,便被飞快地拉入男人的怀里。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地把她往怀里按揉,她娇小的身子根本禁不起他这般急切地拥抱,腰间手臂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慌忙去推,却被他狠狠攥紧了手腕,按到她身后的墙上,再也不让她动弹分毫。


    一片黑暗中,他居高临下,呼吸沉沉,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商姒靠着墙壁,只能奋力地睁大眼,去看黑暗中的那人。


    他为什么又突然闯进来了?他又要干什么?


    迟聿薄唇微掀,冷冷地笑了一声,眼底煞气甚浓,“怎么?身子僵得一动不动,又在怕我?”


    他刚一开口,便有一股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他喝酒了?


    商姒微微抿唇,显然是有些惊讶。


    迟聿多年行军打仗,作风优良,甚少饮酒,可一向这般清醒的他,怎么今夜喝了这么多酒?


    商姒抬眼直视着他。


    他凝视着她,不说话。


    漆黑的眸子带着微微的湿润,借着门外悬挂的宫灯散发的微光,她才发现他今日衣冠不太整洁,头发也没有以往一丝不苟,反而有点乱,鬓前垂落两缕碎发,像只半睡半醒的狮子,看着攻击力十足,又不像会伤人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商姒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依旧看着她,黑黝黝的眸子看不出别的情绪。


    商姒伸手,帮他拢了拢鬓边散发,露出被遮挡的凌厉五官。


    “迟聿。”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没有敬称,也没有亲昵,她慢慢道:“你说了不会动我,你如今是昭王,堂堂一方诸侯,竟是要食言吗?”


    她话音落下不久,手腕和腰肢上的力道轻了些许。


    迟聿慢慢地放开了她。


    商姒松了一口气,身子放松地靠在墙上。


    还能讲道理,就说明没事。看来他今晚是酒喝多了,脑子有点不太清醒,她要好好想办法把他赶走了。


    可还未再次开口,他又再次扑了上来。


    宛若猛兽蛰伏已久,猛地咬住挣扎的猎物,迟聿几乎是立刻捏紧了她的下颌,他俯身,深深地亲吻上来。


    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


    商姒瞳孔猛缩。


    作者有话要说:  相继发酒疯。


    商姒:我头疼——


    从今天开始,每天保证一更,加更随缘,尽量快点完结正文。


    此外,欢迎各位支持我的小天使过来交流玩耍,指路wb置顶,给大家笔芯!


    ☆、依恋


    墙被撞得一声闷响, 外面的姣月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想进来又不敢, 只好大声问道:“公主、王上, 可需要奴婢伺候?”


    无人理会姣月。


    像是一场猛兽的盛宴, 他将商姒死死地摁住, 撬开她的唇齿,疯狂地掠夺着, 不带有一丝的克制隐忍, 令她心惊肉跳, 却只能感受这场来自侵略者的吞噬。


    他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发亮, 亮得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仿佛是亲吻,可又像是在较量;像是发泄,又像是在表达不甘。


    口腔中酒和血腥味交杂着,她喘息微重, 手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领,眼角微湿。


    出于身体本能的流泪, 却让他看见时身子一僵, 随即,他离开了她的唇瓣, 带着几分温柔地轻轻碰她。


    像是最原始的动物之间的触碰, 仅仅只是鬓发相磨, 像是在流恋着什么,他吻去她的眼泪,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至始至终, 他都没有说话。


    商姒的心颤了颤。


    原本被他再次强硬的举动弄得有些生气,却在他后来的动作中,完全没了脾气。


    甚至有些不认识这样的迟聿了。


    这还是之前那个从不过问她意见、予取予求的迟聿吗?


    商姒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迟聿却垂下眼来,他看着下面的时候,眉峰微微下塌,一双卷翘的睫毛低低垂着,毫无平日的凌厉凛然。


    他忽然又微微放开她,低下头,去舔舐她唇上浅浅的血迹。


    被他咬破的唇,显得有些红肿,他伸手轻轻摩挲着,舌尖也还弥留着属于她的血腥味。


    “迟聿。”她再次叫他。


    迟聿的动作一顿。


    “你喝酒了。”她道。


    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低沉,“我想你了。”


    很想,但是又不想一来就闹得那么难看。


    倘若无酒,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来见她。


    他抱紧她,在她耳边道:“乐儿,我今后不强迫你了,别与我闹别扭了好不好?”


    他的话甚至带了两份祈求的意味,商姒到底还是禁不住他这样,偏过头去,只道:“姣月,快去准备醒酒汤来。”


    迟聿紧紧盯着她,只想要她给出一个回答。


    “你喝了酒,先坐下吧。”商姒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坐到桌前,又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迟聿伸手撑着脑袋,眸子半阖,显然是强撑着过来的,商姒也不知道他酒量到底如何,心下着急,只好亲自推门出去,果然看见外面守着的君乙。


    “君将军。”她扬声唤来君乙,皱着眉头问道:“你家主公平日酒量如何?”


    君乙皱眉道:“主公平日酒量甚好,只是……”


    他有些迟疑,不知当不当说,但商姒的地位,君乙是知道的,只好如实回答:“只是主公来之前,自个儿坐在屋顶,灌了整整三坛烈酒。”


    三坛?!


    难怪醉成这样!


    商姒细眉微蹙,姣好的面容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忧虑,红唇也不自觉地抿起。


    君乙悄悄地观察商姒脸色,稍稍沉思了一下,又补充道:“主公那回见沈熙与公主坐在屋顶喝酒,后来终究是意难平,但主公又知道公主在乎沈熙,也不想拿沈熙怎样。只好一个人跑到屋顶上坐着。”君乙语气凝重,“臣伺候主公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主公如此难过。”


    商姒眸色微暗,淡淡道:“我知道了。”她转过身,亲自打了一盆水过来,抬脚跨进了屋里。


    商姒把水盆放到桌上,又多去添了几盏烛灯,将屋里照得明亮如昼,才坐到迟聿身边来,拿帕子绞了水,冷淡道:“把手拿开。”


    他听话地拿开撑着脸的手,默默地瞅着她。


    商姒撇开眼神,不去看他热切的目光,直接拿帕子往他额头上一盖,又慢慢帮他擦了擦脸和脖子,动作干脆利落,全然像在照顾一个不服管教的孩子。


    一个大男人,堂堂一国之主,昭国战神,居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商姒把水盆拿出去倒了,又重新坐到他面前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迟聿低唤道:“乐儿……”


    她又沉默了一刻,迟聿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她面无表情地把手挪开,他又把手放到她膝头,她又推开他的手,迟聿去拉她裙摆,商姒终于忍无可忍,腾地起身道:“别在我跟前装可怜,你会可怜吗?可怜人是我才对。”


    她不由得有些恼怒,转身掀帘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果然看见迟聿才是方才那样子坐着,正瞅着她的方向,一见她回来,又盯着她看。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喜欢在她跟前耍酒疯?


    商姒简直头疼,又快步走到了迟聿跟前,终于选择了缴械投降。


    “你要是实在不想走,也可以住在我这里。”她垂下眼,小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不许做别的事,明日一早,还请昭王回自己的住所。”


    她困了,也懒得周旋了,这人甩也甩不掉,她转过身,就要自己回去歇息。


    “我明日又要出征。”身后传来迟聿低沉冷峻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背后温暖来袭,他紧紧地环住了她。


    低头摩挲着她的额角,他挑动薄唇,眸色深深,“这回,我会给你带大夫回来。”


    给你治病。


    她眉心一抖。


    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在他温暖的拥抱中,刚强的一面渐渐有些瓦解。


    她咬紧了下唇,转过身来,捏拳狠狠一锤他,蓦地偏过头去,长发散在鬓边,遮住大半小脸。


    迟聿静了静,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硬地把她的头扳回来。


    她眼睫低垂,睫毛上沾着一滴晶莹,眼眶泛红,下唇咬得快渗了血。


    不由得心头一软。


    迟聿呼吸瞬间重了起来,抬手轻抚她侧脸,道:“从前是我的不对。”


    是他一开始只顾着占有,哪怕那时对她的感情并算不得深爱,却也不该那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从前凡将她玩弄于掌心的一桩桩一件件,他此刻都道歉。


    商姒闭上了眼睛。


    “待会用了醒酒汤之后,便上床歇息吧。明日出征,早去早回。”


    她转过身去,不再陪他。身后,迟聿却因为这一句话,重新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


    商姒静静地平躺在床上,闭眼假寐,没有多久,便感觉身边的床往下一沉,有个庞然大物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手臂紧紧将她缠住,把头枕在她颈窝处,不动了。


    他呼出的气息交缠着她的呼吸,商姒在黑暗中睁开眼,才动了一下,耳边,迟聿的声音有些低哑,“别动。”


    “让我抱着睡一夜。”他在黑暗中摩挲着,摸到了她的头发,便帮她拢到一边去,才侧躺下来,面朝着她闭上眼,手臂缠在她的细腰上,她的腰这么细,他又怕把她压着,又老老实实收了回去,只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她身子的温热,才感觉到这几日都没有的安然。


    手指上传来细腻的触感,迟聿忽然就想到前世,在棺木中触摸她的最后的感觉,她是坚硬的,冰冷的,摸起来甚至很不舒服,过去的回忆和现实交缠着,迟聿感到万分满足,又挨得她更近了些。


    迟聿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梦里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少年坐在他的面前,支着下巴苦恼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她伸手,指着其中一颗棋子,问他道:“我下这里对不对?”


    她眸子清澈,带着一种悉心求教的真诚,望着他。


    迟聿低头扫了一眼棋盘,薄唇微掠,点了点头。


    还算有几分聪明。


    面前的少年郎立刻露出笑容来,她抓起一颗棋子,飞快地落在那处,等到迟聿再次落子,她又盯着瞧了许久,又指着一处问他,“这里吗?”


    迟聿忍俊不禁,“你与人下棋,每下一步都要问一遍对手,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却理所当然道:“是你亲口说的,我练了这么久,若仍旧输了,你就要了我的脑袋。”


    迟聿还未说话,身后的内侍立刻训斥道:“放肆!对陛下说话,什么你啊你的。”


    少年立刻噤了声,咬着下唇瞧着那内侍,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迟聿倒是不介意,淡淡道:“你退下,不要打扰朕和他下棋。”


    内侍无声退了下去,商姒等他一走,连忙跑到迟聿身边来,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裳,“我哪是你的对手,你即便是让着我,我也赢不了,若是当真想要我的脑袋,你何必在此陪我浪费时间呢?”


    迟聿不动声色,微笑道:“有道理。”


    她再接再厉,“要不,我们换个赌注?”


    “嗯……”他沉吟道:“要不谁输了,谁就喝酒三杯。”


    她表情僵硬一秒,不过想想,再怎样也好过拿着命与这位新帝周旋,只好答应。只是后来,她一边输一边喝酒,最终整个人都倒在棋盘上,睡得不省人事。迟聿坐在她对面,笑意彻底敛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伏在桌上,睡得香甜,脸颊带着微微的红,瞧着娇憨可爱。


    明明是个阶下囚,却这般讨他喜爱。


    迟聿无声叹了口气,亲自起身,拦腰将少年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这个人,他又如何舍得杀呢。


    ……


    黑暗中,迟聿被场梦惊扰,再次睁开了眼睛。


    怀中人已经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身,原本是背对着他的姿势,此刻却整个人窝找他的怀里,手臂紧紧抱着他,用的一个万分依恋的姿势,大概她自己的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个人的气息,只要睡着了,就开始不老实起来。


    迟聿低眼亲了亲她的眉心,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前世那少年蹲在他的面前,在满院春意盎然之中,狡黠地冲他打着商量。


    商姒。


    他迷茫了起来,心想这一世还是错了,他很想回到过去,亡国的少年每日都陪他下棋的静谧日子,只要他不说出自己的那点心思,美好就能一直维持下去,说不定她那日就能接受他了,不需要任何的欺骗和强占,一切顺理成章。


    迟聿醉了。


    闭上眼睛,他抱紧怀中的女子,只愿今夜永远都不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出征不需要等那么多章,很快就回来!


    ☆、落崖


    自迟聿颁布诏书起, 全天下便开始征兆各种郎中, 昭国辖制范围内, 凡有医者自认医术不凡者, 皆可参与当地医术考核选拔, 层层递进, 再由各州献上郎中,在王都一同商议公主病情, 所开药方皆由内侍率先品尝, 观察数日, 若没有不良症状, 再进宫给太医查验,最后安排大夫为公主诊脉。


    至于到了其他诸侯国,如今对他们来说,与迟聿停战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故而这些诸侯,也在不留余力地去寻找最好的大夫, 再送到昭国来, 一时之间,全天下都将目光放在了公主的病上。


    迟聿新继任王位, 国内百废待兴, 事情千丝万缕, 加之天下大势在时刻变化着,迟聿不能掉以轻心,是以那些被商姒晾在一边的日子里, 他也经常是彻夜不眠,忙碌于大小事宜,能让沈熙出面试探商姒,也只是下下策。


    可沈熙终于打破了迟聿心底的宁静,他再也压抑不住了,才猛灌了许多酒,醉醺醺地去找商姒,待看见这张朝思暮想的娇美容颜时,所谓的忍耐矜持全都不要了,迟聿如愿以偿地抱着心爱之人,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无比美好,久违的宁静包裹了迟聿,再次醒来时,身边的女子还在睡梦中,外面响起属于侍卫的沉沉脚步声,他们来催促他早日出征。迟聿拿开腰上缠绕的商姒的手臂,轻手轻脚地起身,挥退了上前伺候的宫人。


    衣料摩挲的声响惊醒了商姒,商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床正中间的,姿势不太雅观,身边一片温热显示迟聿才起身不久,她抬眼看去,正好看到男人精壮的背脊。


    她很少仔细观察,今日才发觉,他的背脊不算光滑,上面密密交错着狰狞的伤疤,根本不像一个王室贵胄的背,她出神地看了会儿,直到迟聿转过身来,笑道:“乐儿在瞧什么?”


    她撑手坐起,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他面前去,轻声道:“我来吧。”


    迟聿黑眸湛亮,望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炙热,他薄唇微微一掠,展开了手臂。


    商姒取过一边的衣裳,掂着脚慢慢帮他穿上,低头系着衣带,忽然道:“那些伤是什么时候弄的?”


    “行军打仗,少不得受些伤,没什么大碍。”他心情颇好,因她终于主动关心他了。


    商姒系好衣带,又去取盔甲,面上淡淡的,“没想到战神迟聿,也会受这么多伤。”


    “我十三岁进入战场,随军打仗,一开始也不是统帅。后来若不靠这些战功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哪能成就我的今日?”他笑意深深,眼眸也弯了起来,在她打算往后退一步时,猛地把她抱紧了,商姒也不反抗,任由他这么抱着。


    心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其实昨夜,她失眠了。


    感受着后背传来他温热的呼吸声,她在虚空里睁着眼睛,一直睡不着,她能感受到他也没有睡着,头一次,她产生了一丝迷茫。真的该这样过下去吗?做这一世的商姒,将前世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商姒想着这些问题,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途醒来过一次,发觉自己是抱着迟聿的。


    她在黑暗中悄悄地看他的脸,发现他睡得沉,唇角犹带一抹淡笑,才放下了心来。商姒抱着迟聿,终究还是没有收回手,假装自己在梦中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闭上眼继续睡,心道:“如果这一次,他能治好我的病,那么从前的一切就一笔勾销,我就彻彻底底地原谅他。”


    她承认自己也喜欢上了他。所以拒绝沈熙的表白,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心里有了别人之后,她是无法彻底接受沈熙的,哪怕知道沈熙的好,可他再好,也不是她的良人。


    商姒静静站在迟聿的怀抱中,过了许久,她问道:“这回要多久回来?”


    “我去为你抓一个大夫回来。”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快则十日,慢则半月。”


    倒是很快。


    她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最后的奖励。”


    迟聿大笑,大掌狠狠将她按在怀里揉了一把,才低头也亲了她眉心一下,“这是最后的告别。”他眼角眉梢都带笑,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终于转身离去。


    商姒站在屋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才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


    后来几日,迟妗便频频过来陪商姒解闷。


    对于这个小丫头,商姒不动声色。这丫头的心思都摆在明面处,商姒少说也比她多活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迟妗的心思,但看破不说破,毕竟这丫头也没有什么坏心,顶多是和迟陵一样多管闲事了一些,倒也不让人感到讨厌。


    可终于有一日,一道消息打破了平静。


    彼时,迟妗正亲昵地挽着商姒,笑着说迟聿幼时的趣闻,商姒一边吃着糕点,一边露出些微的笑容。皎月却慌乱地冲了进来,急急道:“公主!方才传来消息,沈、沈大人他……”


    商姒笑容一收,霍然起身道:“沈熙怎么了?”


    一边的迟妗皱了皱眉,没想到区区一个沈熙,竟然能让公主如此挂心。


    这么说来,这个沈熙更不能留了。


    不过是一个芝麻官而已。


    皎月道:“沈大人出城办事,却在回程途中遇刺失踪了!奴婢听说,沈大人身边的下人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沈大人,这才实在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入了宫里。”


    商姒心底颤动了一下,几乎是没有丝毫迟疑,便飞快地往外冲去。


    谁知迟妗却猛地起身,飞快地拦在了她的面前,“沈熙终究是外臣,公主这样,就不怕被人道是非吗?”


    商姒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知道,沈大人就是沈熙?”


    她那一双眼此刻十分尖锐而冰凉,仿佛瞬间看穿了什么,迟妗心底惊了一下,连忙撇开头去,不自然地解释道:“之前我略有耳闻,是沈熙护送公主……”


    “让开。”商姒冷冷打断她,迟妗一颤,终于弱弱地让开了身子。


    商姒道:“我的事情,素来不喜欢别人随意插手,郡主好自为之。”她不再看迟妗一眼,快步出去了。


    皎月见公主出去了,也连忙跟了上去,招呼人去准备马车。


    商姒坐上马车,亲自去了沈熙住处,接见了沈熙的仆从,再按着仆从说的话,亲自在周围寻找。


    王都外的山上一片寂静,到了夜晚,林间火光闪烁,俱是在搜寻沈熙的官兵。


    商姒提着裙摆,小心地在路上走着,四周都是参天古树,再走便是陡峭的山崖,抬头可见被树木掩映的星空。


    商姒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连身边的丫鬟都没了体力,她好像还不知疲倦一般,继续喊着沈熙的名字。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沈熙不能死在这里,他前世都好好的,这一世若出事了,肯定是因为她。


    他前世是她的恩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如今怎么能被她害死呢?他怎么可以死呢!


    商姒一直喊着沈熙名字,直到来到山崖边,她从高处看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下面仿佛是可以将人吞噬进去的深渊,她转过身来,问身后的侍卫道:“这下面可有搜查过。”


    那侍卫答道:“小的派人进去找过,可下面地势险峻复杂,我们也只能搜寻部分地方,而其他地方,终使有沈大人,也必然不能生还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商姒淡淡道:“给我几个人,随我亲自下去寻人,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


    那侍卫一惊,正要阻拦,可商姒冷冷的一眼,却将侍卫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公主这般冷冽的眼神,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是一个久居上位的君王,甚至与他们的王上有几分相似。


    那侍卫终于让开了身子,商姒换了身方便的衣裳,才带着一些人下去寻找。下面藤蔓密布,小路崎岖不平,分布着许许多多尖锐的石子,连植株也带了倒刺。商姒三番四次崴了脚,衣裳被倒刺刮开了口子,脚踝也流了血,但依旧忍着痛继续寻找着,直到天上开始下了雨,侍卫上前道:“公主,已经开始下雨了,您身子娇贵,还是先回宫吧。”


    商姒抿紧唇,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艰难地寻找,那侍卫只好亲自为她撑伞。


    四下只有淅沥的雨声,侍卫举的火把都快要烧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熙——”


    “沈卿云——”


    商姒一声声喊着,喊着嗓子都快哑了,才终于听到一处传开同样的呼喊声,“我在这里。”


    众人一喜,连忙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商姒在后面艰难地走着,听到他们呼喊着“沈大人找到了”,这才露出了微笑。


    沈熙躺在石洞里,因为从山崖上摔下来,所以脚瘸了,这几日都被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可他昏迷了许多日,如今苏醒之后终于拨云见日,他忽然,就知道了很多很多。


    记忆中那个人像他,又不像他。


    他勤勤恳恳,一心为了百姓,成为了开国第二任尚书令。


    他曾经暗中照顾一个姑娘多年,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之后,他才毅然选择了离开长安,做了地方小官。


    沈熙听到脚步声,忽然抬起了头。


    侍卫身后,慢慢走近一个女子。


    她华裙玉钗,华贵妍丽,美丽不可方物,身上的狼狈掩不住那骨子通透的气质,她抬眼望来之时,黑眸明亮,像细心打磨后的美玉。


    她的眼睛,比他见过的所有东西都要美。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不会有什么虐,男二毕竟是男二,大家放心。


    腰痛得难受,今天本来可以早点更新,去医院拍了个片,发现腰椎变形,还有不可逆伤害,吓得我心惊肉跳的。还好及时去了医院,阻止了继续恶化,今后要靠矫正器把变形的骨头正回来,有点心塞TAT


    前车之鉴在此告诉各位,千万不要在床上坐着用笔记本,很伤腰!很伤腰!我看读者很多学生党,在此提醒一下,学生党哪怕有床上书桌也不行,双腿伸直或者盘腿都依旧无法拯救腰椎,正确姿势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千万别跟我一样了qwq 疼起来很要命,现在看见床就怕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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