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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大茶娓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商鸢


    日光下移, 苍穹无云, 热风扑面而来。


    玉辂纱帘被吹开一角, 迟陵高踞马上, 无意转头一瞥, 正望见里面光景。


    他那二哥, 此刻正挨商姒挨得极近。


    她抬眼望着他,怀中抱着尺玉霄飞练小幼猫, 玄金衮服与雪肤黑发相映, 显得极为张扬漂亮。


    这样看来, 真是一对璧人。


    迟陵眼神微黯, 转过头去,闷声嘀咕道:“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这种时机,偏偏要去城外别庄设宴。”


    身边的楼懿听到这话, 忍不住笑道:“四公子应该相信主公,这命令虽然是天子下的, 但主公能应允, 想必也是没问题的。”


    迟陵一愣,“什么?这是商……陛下出的主意?”


    迟陵本以为, 商姒就算做回了天子, 充其量也就是个傀儡帝王, 毫无用处,只是个工具罢了。


    可如今这趋势……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迟陵转头,正欲与薛翕说话, 却忽然愣住了。


    他才想起来,薛翕前几日被打了个半死,如今正卧病在床……


    又是商姒干的。


    迟陵抬头看了一眼玉辂中的人,冷哼一声,默默转回了头去。


    沈熙策马跟在迟陵身后,见他三番四次抬头看着上方,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过投过去一眼,瞳孔便是一缩。


    风止声静,纱帘落下,挡住里面的全部情景。


    沈熙却望着他们的方向,许久,才垂眼遮住眸内神情。


    罢了,罢了。


    她如今既然过得好,他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今后仍旧是君臣,她爱做谁的人,都与他无关。


    沈熙吐出一口浊气,沉目思考起近日屯田之事来。


    他稍勒缰绳,一甩马鞭,跟上前面骑马的宋勖,才低唤道:“宋大人。”


    宋勖微笑颔首:“沈大人。”


    “在下有事请教先生。”沈熙回之以一笑,两人低声说起话来。


    所聊甚欢,宋勖本以为沈熙与薛翕是同一类人,却不曾想这位沈大人远比薛翕更加温谦有礼,也更有见地,更像君子。宋勖对沈熙大大改观,一路说得尽兴,直到抵达城外别庄,二人才翻身下马,恭候在一旁。


    天子走下玉辂,迟聿紧随其后,两人掠过众文臣武将,径直走了进去。


    平素上朝之时,大多数由文官说话,而昭国许多武将都忙于练兵,迟聿特许他们不必上朝参知大晔政事,故而商姒甚少直面他们。可如今从他们面前走过,商姒能显而易见地感觉到,这群刀尖上舔血谋生的汉子们,对她是有多轻视。


    是不曾放在眼里,觉得天子不过是一介白面书生,连给他们主公提鞋都不配。


    商姒隐隐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但她的神色依旧是冷淡从容的,背影带着一丝令人不可小觑的坚毅,瘦削的身子在一群壮汉之中仍旧不被埋没。


    龙袍不过是衬托,真正的帝王还是她这个人。


    商姒脚步猛地一顿,转身,目光慢慢滑过每一个人的脸,淡笑道:“今日天气炎热,朕特将晚宴设在此处,也是为了诸位考虑。别庄虽不及皇宫富丽堂皇,但胜在清凉雅致。”


    话音一落,便听楼懿低哼道:“设在此处,使臣会不会觉得我们小气?”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边人拿手肘一捅,他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说了真心话,连忙跪下认罪,“臣冒犯陛下!”


    商姒看着这面生的将军,知道对方并不是诚心的,却微微一笑,“这别庄价值千金,朕自己觉得这是慷慨,使臣却会觉得朕小气么?”她也不叫那人起身,而是转身离去。


    众人赶紧跟上,楼懿犹自跪在原地,却被走上前来的司马绪一敲脑袋,低骂道:“谁叫你当着陛下的面乱说话的?你个莽夫!还不起来?”


    楼懿摸了摸脑袋,一头雾水道:“这天子好生容易欺负,我这么说话了,他竟也不生气。”


    司马绪头疼道:“你还非要被治罪不成?你若不是主公亲信,你以为天子真不敢治你的罪?”


    楼懿摸了摸自个儿脑袋,悻悻起身,不敢再造次。


    此日天晴,别庄内却格外凉爽,礼官早已恭候,文武百官先行入座,楚国郡主商鸢过来时,客曹尚书许敬已经安置好了别庄事宜,再命宫人好好招待着郡主,可从头到尾,秋炆的脸色早已不太好看,到了后来,就连商鸢也稍微有些不耐了,许敬心底暗讽,再怎么被传位当世女诸葛,这位楚国郡主也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陛下亲自授意,这前后三环连续的下马威,已经让她坐不住了。


    “为何不是入宫,却是在这里设宴?”商鸢坐了许久,仍旧忍不住问道。


    设宴宫外,实在是不按常理出牌。


    更显得有一丝对楚国的不尊重。


    她楚国如今虽是大晔藩国,可如今兵强马壮,地位举重若轻,如今特意过来请求同盟,是请和不请战,何必这等态度?


    商鸢眸底闪过一丝暗色。


    又想起记忆中那个少年天子,也不知这么多年来,他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按理说是应是懦弱无能的,可现在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商鸢的疑问,在后来觐见天子之时,终于得到了解答。


    少年天子坐在上首,一派气势凛然,威仪自成,绝无一丝懦弱无能之相。


    迟聿仅居此一人之下,二人看似十分和平,却又各具锋芒。


    仅此二人高坐,满堂目光便被吸引了去。


    商鸢款款一笑,慢步上前,俯身行礼道:“臣妹商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使臣纷纷行礼。


    “免礼。”上首传来冷淡的少年嗓音。


    商鸢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商姒,目光与她相撞。


    她微微一惊,随即眉眼垂下,掩住惊奇之色。


    这人……当真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当年,她还隐约记得,这位堂兄极为嚣张跋扈,小小年纪便杖杀宫人取乐,残暴至极,与传闻中的暴君一模一样。


    可上首这人,气质清冷淡静,并无一丝残暴的模样。


    商鸢惊疑不定,却还是无比亲切地笑道:“多年不见,陛下可还记得臣妹?”


    商姒淡淡一笑,“自然记得。”心底却暗想,先不说正事,反而来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商鸢倒是与常人不同。


    这位郡主,看起来也出乎她的意料。


    世传她精于兵法,甚至能在楚国朝堂上与人议论政事,可见绝非一般女子,却没想到她看起来如此柔弱漂亮,腰肢细软,盈盈不堪一握,面若芙蓉,笑比春花,更有三分娇弱媚色。


    一颦一笑,都无比高贵柔婉。


    商姒的目光从她那一对高耸□□上扫过,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胸……


    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商鸢笑着上一步,仰头瞧着商姒,无比欢喜道:“当初在宫中,陛下便与臣妹亲近,自那以后,臣妹便一直念想着陛下,此番臣妹亲自为使到长安,主要也是来探望陛下的。”她拍了拍手,身侧侍从连忙奉上一个檀木金丝的盒子,商鸢笑道:“臣妹听闻陛下前段日子失踪了,不知陛下身子如何,这是千年雪山灵芝,楚国近十年来,也就采撷了这一只,还请陛下笑纳。”


    商姒拂袖,一边的崔公公上前,将盒子收下退到一边去。


    商姒笑道:“有劳挂心。你舟车劳顿,如今正是午时,暑气正重,朕才特地寻此别庄设宴,不知郡主觉得如何?”


    商鸢福身道:“陛下有心了,臣妹受宠若惊。”


    “郡主觉得妥当,那朕就放心了。”商姒垂目看了一眼下方的宋勖,宋勖会意起身,抬手对商鸢道:“下官宋勖,见过郡主,郡主此番前来,依当初议和约定,可带来了五千旦粮草,兵甲辎重若干?”


    没想到这么快就直入主题,商鸢对一边的秋炆使了使眼色,秋炆上前拱手道:“在下秋炆。回宋大人,大将军在文书中所要求一切,我楚国早已备好,不必担忧。我军粮草充足,也定不会舍不得这点粮草。”


    言外之意——我们粮草充足,这些权当是施舍给你们。你们竟然连这点粮食也缺,看来也不怎么样。


    武将席位中,楼懿冷哼一声,嗤之以鼻,腹诽道:个奶奶的,粮食足怎么了?粮食足不会打仗,白瞎。


    宋勖倒也不气,气定神闲道:“如此甚好,有粮草供给,往后陛下下诏发兵,更能快速剿灭反臣。”


    言外之意——任你如何,不过也只是诸侯之一,天子下诏要你粮草,你敢不给?


    秋炆的脸色黑了黑。


    他皮笑肉不笑,眼神深处阴沉无比,正要断然开口,一道女子声音蓦地打断了他——


    “自然是会的。”商鸢掩唇微笑,唇角酒窝浅浅,端得是极为无害的模样,一双灵动的眸子在迟聿身上逡巡而过,笑道:“大将军手下大军骁勇,若能联手克敌,这四方不臣之人,自然得畏惧万分,您说是不是?”


    她望着迟聿,看着这人的锋锐眉眼,凛然气势,心底微微一荡。


    这个男子,不愧为昭国战神,一代王储。


    气势非凡,当真是气势非凡。


    商鸢未嫁驸马,但府中养着几位面首,她在楚国地位极高,她那楚王哥哥都得依附着她,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主府中养了好几位不错的男子,有文人墨客,亦有健壮一些的,可都不及他丝毫。


    若能嫁得此人……


    从前那些面首,全部遣散又何妨?


    商鸢如此想着,眉眼越发生动起来,眸子里波光流转,浮上一层明丽春水,殷殷地望着迟聿。


    迟聿正要开口,余光忽瞥见,商姒的脸色沉了下来。


    ☆、吃醋


    商姒不高兴了。


    迟聿忽然不急着拒绝, 淡笑道:“克敌自是要克敌, 只是郡主诚意如何?”


    商姒脸色更冷, 索性拂袖撑臂, 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两人。


    商鸢望着迟聿, 他横眉睥过来的神情十分淡然, 可举手投足,便有着浑然天成的霸气凛然。


    她笑得越发明艳动人, 嗓音也软了三分, “大将军所要求的, 我自然都已备好, 此外,粮草辎重无须担心,若昭与楚能够联盟,事成之后, 便你七我三,如何?”


    这条件不可谓不诱人。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 迟聿还未说话, 便见沈熙起身质疑道:“郡主此话是何意?大将军是大晔的大将军,何谓昭楚联盟?”


    说昭国和楚国, 独独不提王都和天子, 便是不将这天子放在眼里, 早已认为天下诸侯早已自立门户,脱离大晔了。


    长安旧臣们见沈熙率先出头,便也纷纷附和起来。


    商鸢倒是不急, 她知道,这些人再怎么跳脚,这长安实际上的帝王也还是迟聿。她于是微微一笑,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笑道:“这是自然,大将军是大晔的,不知陛下觉得,臣妹的提议如何呢?”


    心下万分笃定,这个傀儡天子,还不是要顺着迟聿的意思?


    他敢否决么?


    “此事干系重大,朕觉得还需从长计议。”少年清淡的嗓音缓缓响起。


    商鸢微微一怔,便见商姒缓缓起身,广袖拂落,负手在身后,慢慢走下玉阶,来到了她的面前。


    商姒虽是女子,却比商鸢高上些许,身姿欣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商鸢与她对视,忽然心底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商姒淡淡一笑,转身看向迟聿,道:“今日只为郡主接风洗尘,政事自有早朝论定,今日议定着实仓促,大将军觉得呢?”


    她在笑,面上却蒙着一股阴沉。


    她生气了。


    迟聿心情大好,当下也不再含糊,直接道:“陛下说的有道理,那此事便稍后再议。”


    此话一出,众人都微微一惊。


    能得楚国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毕竟面对的诸侯国如此之多,哪怕是迟聿,也未必能保证战无不胜,更何况三七分,更是占了便宜。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可迟聿却这般顺着天子。


    一时众人的目光在迟聿和天子之间游移不定。


    ……这是在搞什么?


    商鸢不料她已经如此让步,迟聿居然还会如此犹豫,又切切道:“我国提的条件已是极大让步,大将军……我千里迢迢而来,可您连这等小小的诺言也不肯给么?这让我们日后,又如何安心再合作?”


    迟聿黑眸沉沉,淡笑道:“左右战事不在明日,郡主有何等不得?若当真等不得,不若早些回楚国罢。”


    商鸢一时语塞,袖中手狠狠一攥。


    ……万万没料到,迟聿会这般不客气。


    秋炆皱眉,正要上前质问,商鸢却抬手将他止住,微微一笑,也不着急,只道:“那我便等几日后的答复,除却方才之事,还有其他合作,大将军也有考虑一二。”


    她这话便半含暗示。今日风和日丽,天上有融融流云,别庄里的风十分清凉,两人靠得很近,旁观者仿佛能品出一二不寻常的意味来。


    商姒忽然笑了一声。


    商鸢回过头来,对商姒盈盈一礼,“让陛下见笑,臣妹方才过于心急了。”


    商姒摆手笑道:“无碍。”她方才虽然生气,现在却已全然冷静下来,为迟聿吃醋?她越该生气,便越是不气,才不让别人看了笑话。商姒踱回御座上,执起酒杯,面对文武百官道:“来,众卿家与朕共饮一杯!”


    百官纷纷起身,饮酒高呼,迟聿眉梢微挑,看着上首少女冷静漠然的神情,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这是又不气了?


    看来,这丫头还是没那么在意他。


    迟聿仰头一口饮尽。


    ……


    宴会之上,商鸢忽然开始说起童年的事情,商姒佯装忘了许多,勉强与她一来二往,酒憨尽兴之后,商鸢便掩唇娇笑道:“说起从前,那些事情真是说不尽,臣妹这些年一直想念着陛下,这几日恰好来洛阳,陛下若是不嫌弃,臣妹可要时时来叨扰了。”


    商姒笑道:“莫说以后时时叨扰,便是今夜,朕便可与鸢儿好好叙叙旧。”


    于是宴会过后,天子便携郡主一道赏月,璀璨宫灯挂了沿路繁花馥郁的别庄,清风拂面,无比凉爽。侍从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只余下迟聿陪在一边。商鸢看着这别庄美景,暗暗忖度天子到底何意,谁知还没说话,就听商姒笑道:“鸢儿觉得长安如何?”


    商鸢浅笑,“长安繁华,远胜楚国王都。”


    “长安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刚刚遭逢战事,许多地方还待修缮,大晔国库空虚,朕向来便发愁。”商姒转过身来,紧紧抓着商鸢的手,感念道:“还好朕有如你这般忠臣的藩臣,朕才不会被人肆意欺辱。”


    这话已说的十分推心置腹。


    肆意欺辱?


    谁敢欺辱天子?


    商鸢有些意外,余光瞟着迟聿的神色——天子这是当着她的面,说迟聿架空皇权、恃权欺上么?


    迟聿看着商姒紧紧抓着商鸢的手,脸色蓦地冷了下来。


    商鸢有些不太自然,勉强笑道:“陛下,您……”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商姒仿佛此刻才发觉不妥,连忙收回了手,“朕失态了。”她眸子悄悄一转,果真看见迟聿不太爽快的神色,心底暗嘲,又转移话题道:“我们去那边走走罢。”


    直到时辰不早时,商姒才下令回宫,她这回没有再邀请迟聿一同呈玉辂回去,而是在登上玉辂之前,表示对商鸢的一见如故,又屡次嘱咐她从驿馆搬到宫里来住,便回了宫。


    回宫走下玉辂,当即命崔公公安排商鸢住所,一路也不看迟聿,直接回了元泰殿。


    迟聿:“……”


    迟陵凑过来,笑吟吟道:“二哥,陛下似乎和郡主相处得不错?”


    “多嘴。”迟聿冷淡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商姒回元泰殿换了身衣裳,除去繁复的天子礼服,才觉浑身力道一泄,整个人都慵懒起来,沐浴过后,便着一身单衣,懒洋洋地伏在软塌上,任由姣月给她梳着满头湿淋淋的发,姣月将头发打理好,又拿巾帕给她擦了擦,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与那个郡主投缘?”


    商姒侧身看她,笑道:“朕与商鸢?”


    姣月点头。


    “朕不和她亲近,怎么能让她掉以轻心?”商姒重新趴好,语气懒散,“你看她,话中字字都别有深意,绝不是个省油的灯,更不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


    “她不将朕方才眼里,朕也理解。”商姒淡淡道:“谁人不知朕是傀儡呢?若是朕自己,看见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天子,只怕也不当一回事,当面无视都是客气,若是更不客气,恐怕会直接做什么了。


    只是,到了朕这里,哪怕没什么实权,也由不得她不把朕放在眼里。”


    她小时候,也是如此,许多人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当着她的面对王赟阿谀奉承,一是觉得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二是觉得这般幼小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


    其实商姒都懂,那些人的谄媚嘴脸,媚上欺下的行为,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当初她确实小,可渺小如她,也曾想过办法反抗。更何况如今,她已经长大了,更不容许任何人再随意欺负。


    “就没有别的原因?”


    一句话打断了商姒的回忆。


    她偏头,便看见迟聿走了进来,对姣月道:“你先退下。”


    姣月将手中巾帕放到一边,连忙退了下去。


    迟聿拿过帕子,俯身给商姒擦了擦头发,他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着,她仰头看了他半晌,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去。


    “今日生气了?”


    “没有。”


    “因我而生气?”


    “没有。”


    “所以与那商鸢又是握手又是散步的,就为了气我?”


    “没有。”


    “想不到你还是会因我吃醋。”他低笑。


    “我说了没有!”


    商姒推开他的手,猛地坐起身来,气恼地瞪着他。


    此人简直莫名其妙,自说自话。


    明明是他,面对商鸢的主动暗示,非但不拒绝,还和她一来二往,无比融洽,她要是不插嘴,恐怕他还真和商鸢合作去了。


    现在还好意思跟她提。


    商姒甚为不悦,起身走到了床边,抬手落下身后珠帘,淡淡道:“我累了,大将军要是没什么要事,还是先回去罢。”


    身后一暖,她被人紧紧拥住。


    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她听见他的语气有几分无奈,“今日是我不对……”


    她腹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迟聿紧紧抱着她,低声道:“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微微一怔。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唇齿间热气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向来都是我在表露心意,可你的心在何处,我却不知。”


    “今日看见你生气,我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迟聿:看见你生气,我很开心。


    商姒:???你确定?


    ☆、旧疾(二更)


    商姒垂下眼来。


    迟聿贴着她, 热气隔着薄薄的衣衫, 传递到了她的后背上。他还在继续说:“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 欠了你什么, 所以这辈子, 合该我主动, 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你的回应。”


    “是么?”


    商姒轻声开口, 挣开他的怀抱, 转身直视着他, 黑眸清亮, 毫不掩饰道:“可我需要时间,这世上,我接受的人太多了,背叛我的人也太多了。”


    “所以, 子承,你不要做任何试探我的举动, 我的心禁不起试探, 再多的柔情蜜意,也抵不过一次试探。”


    她的话十分坚决, 直白地告诉他, 她不喜欢任何不信任。


    一旦那个人让她不确定起来, 她就不敢再迈出那试探的一步了。


    “我很胆小。”商姒忽然觉得头疼,转身坐回了床榻,揉了揉眉心, 又继续说道:“所以,委屈子承了。”


    迟聿沉默下来。


    少女靠在床边,眉心浅蹙,眼睫低垂,寝衣宽松地套在身上,腰间系带也系得不紧,露出秀气的锁骨,再往下,便是微微的隆起,随即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身宽松衣裙,仿佛伸手过去一扯,便能看到满目香艳春色。


    可迟聿此刻,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一直反复想着她方才的话,她微有些恼怒的话语,才知今日她并不是在生气,准确来说,她是缺乏安全感了。


    她仿佛是一只乌龟,有人对她没有威胁,她才会试探着慢慢探出头来,可只要有一丝不安,她都会立即缩回去,再也不肯伸出头来。


    迟聿微叹道:“我明白了。”他抬头,目光从她身上逡巡而过,忽然想起今夜有些凉,便拿过一边的衣裳,走过去给她盖上,谁知衣裳尚未碰到她,商姒便转过了身去,一句话也不说,只将后背留给了他。


    迟聿的手在空中顿住。


    他迟疑了一秒,随即将她紧紧裹住,低声道:“莫要着凉。”说完,他起身出去了。


    商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原本紧绷的心霎时一松,她紧紧闭眼,因为突如其来的轻微头疼,脸色透着不正常的苍白。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宫人出入也毫不察觉。


    后半夜时,头便越来越痛。不知过了多久,商姒疼得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殿中烛火已经熄了,而她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身上的衣物已换了被褥,后背出了一身大汗,浑身似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都嫌费力。


    商姒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摸额头,触手都是冰凉湿滑,额角满是冷汗,一根根发丝被汗水贴在颊侧,仿佛她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心彻底沉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病久不发作,应是好了的。


    可今日又犯了。


    说起来这病,还是商姒小时候染上的。


    那时冷宫条件艰苦,商姒过得不好,李公公本是打扫宫道的宫人,不跟着主子们,自然也讨不到什么油水,平日里俸禄勉强过可以过日子,要多养一个冷宫的孩子,更是不易。


    那时,她便频频受饿受冻,后来有一日,她忍不住对外面的向往,悄悄跑出了冷宫。


    正巧,先帝的常贵妃在御花园中赏花,不料一脏兮兮孩子跑了过来,冲撞了贵妃,宫里的孩子,要么是皇子龙孙,要么便是哪个不检点的宫婢悄悄生的,这女孩儿的来历可想而知。常贵妃登时大怒,命人将这孩子拖走,商姒为了逃,跳到了湖里去。


    她聪明得很,在水底潜了一会儿,待到常贵妃离去,才浑身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可惜她没有别的衣裳,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高烧不下整整几日,从此落下了这时常头疼欲裂的病根。


    后来锦衣玉食之后,她不再忍饥挨饿,寝殿里埋着地龙,时常点着熏香,就连衣裳也是狐皮做的雪裘,冬日都不惧寒冷,长久地被呵护下来,身子竟开始好转,连头疼病也好了许多。


    再后来,这病也不过一两年才发作一次。


    可今日,竟又开始疼了。


    商姒明白,自己这身子,在经历忍饥挨饿之后,又是被人鞭打、强逼着吃下掩饰性别的药,又是时常被王赟饿上好几日的,早已残破不堪,哪怕要细心调养回来,也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


    一觉醒来,头疼也好了不少。商姒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在黑暗中摸索着烛灯的方向,刺啦一声,她点燃了灯,就着微弱的烛光,她俯身在镜前看了看自己苍白的脸。


    一看便是生病了。


    这头疼病难治,曾经也有太医为她想过办法,可也仅仅是在发作之时,勉强用药压制痛感,却根本根治不了。


    如此一想,她也不想再叫太医,也不想再麻烦旁人了。


    商姒拿出匣子里的胭脂,勉强给脸上加了一点红润之色,才扬声唤道:“来人。”


    外面守夜宫人立刻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茶凉了,朕要喝热水。”商姒道:“还有,去外面给朕采一点百合花来。”


    宫人低声应了,很快便烧了热茶端来,又将百合花送到商姒手中。


    百合花香有提神之效。


    商姒坐在桌边,一口接着一口,一连喝了好几杯热水,直到壶里见底,又勉强用百合花提神,后半夜一直未曾入眠,一直撑到了早朝时刻,才更衣上朝。


    这回早朝中有商鸢,商鸢急于要合作的答复,商姒屡屡打太极把问题踢了回去,迟聿也随着商姒不表态,商鸢只好勉强沉下气来,哪怕心有不满,面上仍是端庄大方地微笑着。


    下了早朝,商姒便依惯例去了御书房。


    她屏退宫人,连姣月和蓝衣也不许贴身伺候,寂静的御书房只有她时,她才能安心地撑着脑袋,忍受着脑中传来的一阵阵钝痛,她知道,只要把这阵挨过去了,便万事太平。


    可正痛得神思恍惚,浑身冒着冷汗之际,外面却有侍卫进来通传道:“禀陛下,沈熙沈大人求见。”


    商姒勉强吐出冰冷几字,“不见!”


    那侍卫迟疑了一下,起身去回了沈熙,不一会儿,殿外便传来沈熙的大喊声,“陛下!臣求见陛下!臣知道如何为陛下分忧!”


    商姒心底一寒,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难道发觉了什么?随即便很快想起,沈熙是见过她头疼发作的。


    难道,他所说的分忧,是关于头痛的?


    她咬牙道:“宣!”


    外面呼喊声停了,很快,沈熙便匆匆入内,伏首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商姒撑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抬眼望着沈熙,艰难吐出一字来,“你……”


    沈熙立刻抬眼。


    与她的目光撞上,她居高临下,唇色发白,浑身的难受是胭脂遮不住的,眸子里含了一丝蔼蔼水汽,乍然一看,便触得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即便如此,背脊依旧挺直,神色仍旧倔强的。


    她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不言,是要等沈熙先开口。


    她还不确定他是为何事而来,若他不为头疼之事,她便也不要率先开口,暴露她旧疾发作的事实。


    沈熙见她不语,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便开门见山道:“臣带了止痛的药。”


    “甚好……”


    甚好。


    幸亏有他过来。


    商姒痛得眼前一黑,身子便往前栽去,沈熙惊呼一声,连忙起身拉住了她,她身子无比的软,便顺势靠近了他的胸膛里,沈熙只觉心跳停止了,耳内仿佛能听到血液缓慢涌动的声音,她的身子如此之近,距离是他从小到大都未曾跨越过的,他僵立着许久不动,整个人仿佛成了一个木头桩子。


    “疼……”商姒抓着他的衣领,勉强道:“快些,朕……”


    沈熙悚然回神,顾不得其他,连忙将商姒打横抱起,放回了御座上,才从袖中掏出药丸来,喂着商姒服下,又惶急地去给她倒了一杯茶,顺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低头喘着气,不知平息了多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沈熙在一边紧张地望着她,见她眉头稍微舒展开来,显然好了不少,才放下心来,重新回到御阶之下,保持合乎君臣礼法的距离。


    商姒动了动眸子,勉强坐直了,嗓子有些哑,“这回……多谢你……”


    “陛下不必客气。”沈熙道:“早在上朝之时,臣便注意到陛下脸色有些不对,所以方才是回府取药了。”


    “嗯。”商姒点头。


    两人相对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平素关系算不得要好,甚至从前时时刻刻都在争吵,商姒看着下面十分恭敬的沈熙,竟生出了一丝恍惚的感觉来。


    不知过了许久,商姒缓缓开口道:“方才你说,回府取药?”


    “朕记得,治朕头疼的药并不常见,你府里竟是备了?”


    商姒觉得荒谬。


    这种药,她原本只以为自己才有,后来药吃完了,她也不再找太医重新配制过。


    他府里备着她的头疼药做什么?


    这世上谁都会为她着想,可偏偏不可能是沈熙。


    ☆、缱绻


    沈熙沉默。


    商姒看着他, 也没有再开口。


    有些在脑中早已钉死了的想法, 忽然就发生了偏移。


    不知过了多久, 商姒才轻轻道:“多谢你。”


    沈熙忽然抬眼, 双目灼亮, 低声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一是今日之事。”商姒打断他, 偏过头没有看他,避开他的目光, “二是, 上回若非你施以援手, 姣月恐怕难以等到朕去救她。”


    沈熙微微一怔, 旋即轻笑出声,“那也是臣分内之事。”


    是么?


    商姒慢慢转回目光,看着他,慢慢重复道:“分内之事?”


    “那朕倒是有些迷惑了, 朕什么时候成了沈大人分内之事?”


    她目光锋利,仿佛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她重新竖起了一身尖刺保护自己, 一如既往地声先夺人,之前的软弱仿佛是一场幻觉。


    商姒想起了沈熙的其他种种。


    他投靠了迟聿, 他与薛翕来往甚密。


    一边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 在她面前十分正直磊落, 一边又去结党营私,谄媚讨好,连薛翕这等卑劣小人, 他居然也能与之为伍!


    如此想着,她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难怪他为她着想,今日如此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是不是他一直备着这一手,好在她哪天旧疾发作之时借机接近,让她放松警惕?


    如果真是这样,沈熙的心机可真是让她惊叹!


    沈熙看她脸色越来越冷,神态越来越不善,心底苦笑,不用想便知,她又怀疑自己别有图谋。


    他淡淡回道:“陛下是君,臣是臣下,臣自然要做忠君之事,天子之事自然也就成了臣的分内之事。”


    这话冠冕堂皇,对于商姒来说,说了等同于没说。


    商姒看着端正站着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心烦。


    她拂袖道:“你先退下罢。”


    说完便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正要一口饮尽,沈熙却冷不丁道:“你刚服了药,别喝冷水。”


    他站着不走,目光紧紧地锁住她,商姒递茶水到唇边的动作一滞,她把茶水重重放下,冷道:“沈爱卿还不走么?”


    沈熙道:“臣今日来,除了送药,还有一事禀报。”


    “说。”


    “事关屯田之事,近来长安已重新整顿完毕,臣和宋大人,也分别指派了官吏前往军田……”


    商姒打断他:“这种事情,朕不太懂,你为何不去找大将军汇报?”


    迟聿如今摄政,把内外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但凡重要之事,决策都在他身上,而她不过只负责过目罢了,很多事情与她说了并没用。


    沈熙静了一瞬,道:“陛下是天子,臣自然向天子禀报。”


    其实还是有一丝私心……


    她的隐疾要么不发作,一旦发作便是来势汹汹,她才服了药,这药能压得一时疼痛,却不知稍后是否还会复发,方才的药量也不知够不够,沈熙还想再拖延一会儿,若她无碍,他再离去。


    到底还是不放心,方才少女隐忍痛苦的模样,如一团火,腾地燎上了他心。


    烧得肉变焦发黑,却还在为她跳动。


    自他知晓她是女子,如那日一遇她女装模样,身子如此香软,腰肢如此盈盈不堪一握,昔日的印象就全部崩塌得彻底。


    尖锐的少年郎成了倔强的小姑娘……他就忍不住,频频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当年以为她还能撑过去的一些事情,如今想来,都觉得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来说,太过勉强了些。


    寻常女子十六七岁,或天真浪漫,或相夫教子,不必忧心太多。


    她适合被好好呵护。


    沈熙知道自己这样不妥,可他又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一向理性如他,如今却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商姒似笑非笑道:“向天子禀报?”


    “难得爱卿心里有朕。”商姒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沈熙的面前,她挨得他极尽,他甚至能闻到她发上清淡的香味,像雨夜过后的清晨,沾着晨露的湿润,商姒缓缓问道:“那爱卿从前为什么心里没朕?爱卿从前心里若有朕,朕唯一相信爱卿那一次,就不会害死了身边的亲信。”


    她又翻旧账。


    那回,商姒十五岁。


    迟聿早已起兵,发布檄文细数王赟几大罪过,彼时商姒身边的一个纪大人,劝谏商姒趁机联合百官拉王赟下台,不料被沈熙发现了端倪。


    若是当场揭发,倒也罢了。可沈熙没有,他非但不揭发,还认真参与起此事来,这是商姒唯一一次相信他,可在最后关头,他们失败了,沈熙却立即倒戈,供出了纪大人。


    这件事,商姒与他翻了无数回旧账。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两人才彻底水火不容。


    沈熙脾气再好,如今又被她抓着这件事不放,也微微有了一丝怒意,语气冷了下来,“陛下,那件事情臣已经解释过了,若臣不供出季大人,一旦王赟严查下来,查到更多端倪,陛下自己又该如何保命?”


    “这么说,你是为了朕了?”商姒嗤笑,觉得这是天大的笑话,“沈卿云,你可别说,从前你与朕作对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朕?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沈熙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商姒偏过头去,“虚伪。”


    “臣有些地方,是明着虚伪;可有些地方,臣犯不着虚伪。”沈熙冷道:“譬如那个叫阿宝的少年,陛下还惦记着他。若没有臣,陛下以为,薛翕当时顺藤摸瓜回去,找不到康黎将军?陛下想保护的,为陛下效忠的,又该怎么得到保护?”


    “你!”商姒陡然一惊,“你知道阿宝?”


    沈熙冷然抿唇。


    商姒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胸膛上的衣裳,急切道:“朕告诉你,不要动阿——”话说到此处,脑袋又是一阵钝痛,商姒身子微微一晃,陡然往后栽去。


    “小心。”沈熙眸光一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扶她慢慢坐下。


    商姒直接坐在御阶上,捧着头不语,脸色又惨白起来。沈熙便是防着这一刻,连忙拿出药,又倒了水喂她喝下,柔声道:“怎么样?还疼不疼?”


    商姒闭上眼,许久,才道:“我没事。”


    “你先别动气。”沈熙神色缓和下来,慢慢将放在她后背的手收了回来,低声道:“这头疼病,一是因为受寒,二则是暴躁易怒、心力交瘁所致,这几日既然旧疾发作,便要多注意一些。”


    商姒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吟。


    之前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她这一痛,又荡然无存。


    沈熙又问道:“他……可知道这件事?”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商姒摇头,淡淡道:“有些事情,没必要让他知道,显得朕欠了别人很多,这件事你给朕保密。”


    她的倔强,不是针对于沈熙一人。


    沈熙望着她,眼露怜惜之意,“你这般一个人撑着,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那劳烦你。”商姒阖眸,嗓音清淡得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朕日后再痛起来,若是撑不住了,就劳烦你给朕送药。”


    “好。”沈熙应了。


    要还是得他送,这药商姒自己无处可藏,身边的宫人收拾她的一切所用之物,一旦发觉这药,迟聿也会知道。


    她不想让迟聿知道。


    这个人,知道太多她过去的不堪了,他知道她是怎样苟且偷生的,也知道她是如何被父母抛弃的,可她当初无所谓,现在却是不想让迟聿了解更多。


    商姒将头埋进了膝弯里,闷闷道:“你先退下罢。”


    沈熙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蜷缩在御阶上,身量娇小,背脊单薄,一身玄金龙袍,广袖拖曳在地上,分明是无上的尊贵,却显得格外孤独。


    这份孤独,不知在独自一人时,又有多强烈。


    沈熙忽然很想抱抱她。


    如此一想,身子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他弯腰,轻轻抱了她一下。


    如他所想,她是香的、是软的,而不是坚硬的,冰冷的。


    一触即放,商姒愕然抬头,“你……”


    沈熙垂着眼,长睫密而卷,将他的俊容显出几分脆弱来,他唇色有些发白,一双漆黑的眼睛却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带着湿漉漉的软意,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额角,手却立刻缩回,抿唇道:“陛下说得对,臣确实虚伪。”


    虚伪到,两面三刀,一面被她所看不起,一面又被昭国那边的将军们排挤,到头来,其实活得如履薄冰,权势、地位都十分虚无缥缈。


    他也很厌烦。


    商姒望着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她现在有点懵。


    沈熙也回视着她,脸上带着一丝厌烦至极的倦态,自顾自地说道;“可我又很高兴。”


    ……因为这份虚伪,至少还能做最了解她的人。


    至少还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保护她一下。


    沈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背影快得仿佛落荒而逃。


    商姒盯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相处,写着写着三千字就满了qwq戏真多


    ☆、头疼(二更)


    长安醉仙居的雅间, 原就是给达官贵人用的, 商鸢郡主财大气粗, 将雅间包下, 特意款待薛翕。


    二人见面一叙, 继而下棋对弈, 才慢慢开始进入主题。


    商鸢轻轻落下黑子,淡笑道:“薛大人对长安熟悉, 旁的事情我都不多问, 只是我才到长安, 便对天子有些许疑惑。”


    薛翕不动声色, “郡主有何疑惑?”


    “我幼时与表兄一同玩耍过,我记得,陛下那时并不好相处,擅罚宫人, 性情凉薄,我在他身边, 都战战兢兢的呢。”商鸢回忆着, 露出温柔笑意,摇头道:“没想到, 这才几年功夫, 表兄性子竟这般好了, 我听说前些日子……表兄亲自去救了一个宫女,他竟连一个婢女的命都看得如此之重。”


    此话一出口,薛翕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这话不就是在提醒他, 天子连一个婢女的命都看得比他重,他因此事被打得半死不活,不就是连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比不上么?


    薛翕冷颜看着她,商鸢抬睫,浅笑道:“看来是说到大人的伤心之处了?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陛下脾性虽比从前好了不少,却有些用人唯亲了,好好的肱股之臣不珍惜,却为一个婢女伤了良臣的心。”


    她话中含义已经十分浅显,薛翕冷笑道:“看来郡主事先打听的很清楚,说这么一番话,想做什么,不若直截了当?”


    看来她是想拉拢他。


    商鸢当然想和昭国合作,甚至双方若能联姻,则是更好,可是商姒绝对会是一个阻碍。


    商鸢想达成目的,必须寻找破绽,但她很谨慎,必须先确定他和她是不是同一个阵营的,否则有些话说出口,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这毕竟是在长安,不在她自己的地盘上。


    薛翕好整以暇地等着,商鸢笑道:“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过与大人闲聊罢了。”


    她在装傻。


    分明是自己先提的,又遮遮掩掩,欲拒还迎。


    薛翕道:“我若说,天子确实变了,郡主信还是不信?”


    他率先表明诚意,商鸢总不至于再这么试探。


    果然,商鸢眉梢微挑,“变了?”


    “是哪里变了?”


    商鸢抬起茶盏,轻抿一口热茶,一双妩媚双眼隐匿在烟波袅袅之后,淡淡审视着他。


    “换,自然是从里到外,全部换了。”薛翕一笑。


    商鸢眼皮一跳。


    她挥手命身边侍从全部退下,骤然靠近了薛翕,嗓音压低,“人呢?”


    薛翕微笑着,慢慢道:“郡主之前,可否听说过公主商姒?与天子一胎所出,长得极为相似?”


    “所谓极其相似,不过是一桩笑话。”


    “天子,就是公主。”——


    许是旧疾发作的时候耗费体力,商姒在欢爱过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任迟聿如何动作,她都倦于掀开眼皮看上一眼。


    醒来之时,她正蜷缩在迟聿的怀中,他紧紧抱着她,手臂放在她的腰肢上,双眸紧紧阖着,商姒动了动,就着昏暗光线看了看他的睡颜。


    他睡着的时候,一对睫毛卷曲而长,衬得平素稍显威严的面容带了两份恬静安然,鼻梁俊挺,眼窝稍深,棱角分明,不笑时自然流露三分冷肃,可见此人平素,又是如何给人以威压,如何震慑三军。


    她目光下移,落于他的唇上。


    唇很薄,据说这是薄情的象征。


    可他哪里薄情?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第一次见她,就对她各种引诱威胁,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她?


    为什么这人对她这么好呢?


    商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悄悄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腰上拿下来,撑手想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他压着了。


    她伸手去拽,拽不动。


    她皱眉,又猛地一使劲儿,却见迟聿皱了皱眉,快醒了的样子,忙又停手,隔了一小会儿,又悄悄地推他,把手伸到他身下,慢慢探手去抓。


    手越探越深,不知不觉地就摸到了他的小腹侧面,他那处肌肉非常紧实,摸着手感不错。


    还差一点点……


    商姒憋着一口气,又继续拽,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肚子,想要让他让开些,又不敢太过使劲儿。


    手腕忽然一紧。


    商姒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上头传来男人有些低沉喑哑的声音,“做什么?”


    她此刻正趴在他的小腹前,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却大喇喇地摸着他的小腹……


    像个如狼似虎的色胚。


    商姒:“……”


    迟聿的眼神慢慢聚焦,睡意全然褪去,因为刚刚睡醒,一对黑眸不若平时锋锐,被一圈密密的睫毛衬着,含有一丝湿润的软意,他这般不含情绪地看着她,偏生看的她心头一软。


    她小声道:“……你压着我衣服了。”


    迟聿低眸看了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坐起身来,她立刻重获自由,腾地坐了起来,就要往床下跑,迟聿眼疾手快,把小姑娘拦腰往后一抱,贴着她颈侧道:“跑什么?才睡醒了就要跑?你若不把我闹醒,是不是我醒来之后,便瞧不着你人了?”


    他温热的气息挠得她脖颈发痒。


    偏生此人现在嗓子有点哑,这般贴着她耳廓说话,低沉的尾音震着她的耳膜,十分撩人。


    商姒耳根渐红,身子在他怀中扭了扭,“放开我。”


    他笑,“放开你?”他一蹭她的侧脸,“放开你,你不跑么?”


    她无奈,“不跑了。”


    说不跑就不跑,迟聿放开她,她果真乖乖坐在他怀里,低下了头去。


    从他的角度看,她发丝乱蓬蓬的,是床笫之间蹭乱的。她生得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她的脸都格外让他心生怜意。


    迟聿捏着她下巴,让她抬头,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现在看着你,我忽然在想,之前是不是做错了。”


    她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什么?”


    “不该扶你重新为帝的。”他眸带笑意,慢慢道。


    商姒浑身一僵。


    “这般美人,适合金屋藏娇,若只有我一人可以看见你,该有多好。”迟聿松开她的下巴,抬手替她理好头发,轻轻拍她发顶,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失笑道:“乐儿,我随口说,你紧张什么?左右也扶你登位了,知道你不乐意被人藏着掖着。”


    她垂下眼去,放松地依偎在他怀中。


    他把玩着她的柔荑,沉吟道:“等扫除诸侯,一切障碍都清除,我便娶你为妻。”


    她问道:“那时,你便会取代我吧?”


    “你可愿意为帝?”


    她沉默。


    确实不愿,可他取代她,说的容易,实则意味着改朝换代,大晔亡国。


    她不是真正的“商述”。


    她那一对父母对她也毫无恩情可言,商氏皇族于她,更无一丝感情。


    朝代变更是天下大势,大晔气数已尽。


    ……


    尽管有如此多的原因,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坦然把江山拱手让人。


    商姒不知道。


    迟聿缓缓道:“你若愿意,我便摄政助你,将来我们的孩子一样为帝。”


    她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竟然肯让步。


    “你若不愿。”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沉声道:“那便我为帝,你为后。天下无人胆敢置喙分毫。”


    他每个字都万分稳笃,一字一句都分量十足。


    把选择抛于她面前,让她来选。


    商姒的仿佛听到了身体里的声音——


    砰。


    砰。


    心潮刹那间疯狂奔涌,牵动长久不曾动摇那根弦,仿佛有一股热浪,直冲上脑仁。


    商姒忽然又开始头痛。


    她慌忙偏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忍着那轻微钝痛,轻轻道:“我一直疑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也许你是我上辈子求而不得的人,所以今生今世,我才放不开你。”迟聿语气戏谑,看她动作这般亲昵,以为她是被感动了,此刻正黏腻着自己,心情大好道:“怎么?感动成这样?”


    她不说话,只勉强“嗯”了一声,心乱如麻。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她不想被他发现。


    商姒狠狠咬唇,勉强提神,舌尖蔓延着一丝血腥味。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轻轻摇他,“我先回去一会儿,晚上子承再来元泰殿找我,好不好?”


    迟聿心情极好,随她两句轻轻的撒娇,便放开了她,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床榻上,看着她披衣起身。商姒的温暖馨香如同哄人的美梦,让他只愿看着她,慢慢欣赏着她的一切,却没有察觉她的动作做的极慢。


    商姒把头发束好,又穿上衣裳,忍着头痛,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脚底也开始发软,她不知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为何头痛地这般频繁,回去一定要传沈熙……正这般想着,双手已推开了门,清晨的太阳当空独照,将她的双眼刺得一闭,最后一根弦“嗡”地崩开了,商姒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往前倒去。


    “乐儿!”


    “陛下!”


    “快传太医!”


    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商姒颓然阖目。


    ☆、追捕


    乾康殿中, 太医跪了一地。


    商姒自被迟聿抱回殿中, 姣月便吓得掉了眼泪, 又是内外奔走, 又是四处煎药的, 因为太过心急, 反倒做得手忙脚乱,商姒静静躺着, 眼见脸色越来越苍白, 许是因为哪处难受, 手在不住地抽搐着, 姣月哭着握住她的手,“陛下,陛下,陛下您是醒着的吗?”


    负手站在屏风前的迟聿闻声转过了头, 快步走来,拿过姣月手上的帕子, 弯腰给商姒擦了擦额上冷汗, 专注地看着她的脸色,见她眉心紧蹙, 唇微微动着, 仿佛在呓语着什么, 却迟迟不睁眼。


    她许是有意识的,可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迟聿薄唇抿得死紧,脸色愈发阴沉。


    方才亲眼看见她晕倒, 迟聿从未如今惊慌过,她本应好好的,一切都没有问题,可突如其来的晕倒却毫无征兆,迟聿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稍微出一点事,他都会担心会失去她。


    因商姒女扮男装不可泄露,故而传来的太医都是亲信,但其中不乏医术高超之人,偏偏他们只说病症是在头部,却无一人拿得出医治良方。


    就这么让她忍着么?迟聿不能接受。


    “主公,太医既然说了没有性命之虞……”宋勖见他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不禁出声劝慰。


    “噤声。”迟聿冷淡道。


    宋勖低下头,为难地看了一眼身后急不可耐的秋懿,秋懿素来性子鲁莽,只觉得主公犯不着这般在意天子,看迟聿这副情状,便想上前说话,却见宋勖对他摇头,秋懿勉强沉住气,叹了一声,撇过头去。


    太医跪在地上,以额头触着冰凉的地面,不敢抬头一下。


    周围气氛紧张地宛若凌迟一般。


    站在一边的蓝衣露出担忧之色,看姣月哭得不能自已,便过去拍了拍她的背,附耳小声道:“你先出去,别在殿下跟前哭,陛下一定会没事的,你在这哭着,反而打扰他们救治。”姣月连忙点头,抬袖擦了擦眼泪,退了出去。


    蓝衣再对宋勖比了比手势,示意他带着大家都退出去——众人围在这处也没用,反而给殿下添堵。


    宋勖立刻会意,领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蓝衣也不欲久留,看着地上跪着的太医叹了口气,低头匆匆出去了。


    殿中恢复安静,迟聿坐在床边,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你到底怎么了?”他自言自语,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冰凉冰凉的,这夏日炎炎,殿中也没放置冰鉴,他们都热得出了细汗,偏生她如此冰冷。


    迟聿把她揽入怀中,用身体暖了暖她。


    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还是对她所知甚少。


    从未听说她还有什么病,当初命蓝衣为她调理身子,他以为她已经无虞。


    是不是中毒了?


    可谁敢对她下手?她所吃膳食,所穿的衣裳,都有蓝衣提前检查,当初他将蓝衣训练多年,再在得到她之际命蓝衣贴身伺候,就是为了护她周全。


    迟聿静静抱了商姒许久,久到他仿佛快化身为一尊木雕,才慢慢将她平放下来,起身出去。


    蓝衣守在门口,见世子出来,连忙唤道:“殿下。”


    “她近来可有单独接触什么人?”


    蓝衣回忆片刻,道:“陛下一个人在殿中时,除了看书,便是逗着雪牙玩儿,只是近来不喜人贴身伺候,奴婢们都守在殿外。”蓝衣说到此处,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早朝之后,沈大人和郡主都来求见过陛下,但陛下说不许任何人打扰,沈大人喊了一句什么,陛下就见了他,随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过了许久,沈大人才出来。”


    沈熙,又是沈熙。


    蓝衣悄悄看着迟聿,见他眼神越来越冷,阴霾重重的,忽然冷笑了一声,薄唇轻掠,笑意极为冷酷薄情,随即下令道:“即刻去把沈熙抓来见我。”


    君乙领命,快步去抓人了。


    迟聿回了元泰殿,静静等着君乙将人带来亲自审问,没过多久,君乙却空手折返,单膝跪地道:“主公,沈、沈熙他不见了!”


    迟聿皱眉,“什么?”


    “属下率人闯入沈府,没有看到沈熙,连他爹沈恪也不见了,属下怀疑他们是畏罪逃了,属下要不要把沈府奴仆全部抓起来,再即刻派兵,全城搜捕?”


    迟聿脸色越发阴鸷,君乙直觉不妙,胆战心惊地跪着,过了许久,才听迟聿道:“不折手段,把人抓来。”


    “是!”君乙领命,快速退下——


    沈熙早在听到消息时便悄悄入宫了。


    他何其敏锐,早就料到迟聿会来抓他,便提前安置好了父母,再趁机溜进皇宫,不让任何人察觉。


    迟聿守在商姒身边,那么无人可以靠近她,当初给商姒诊治头疼之症的太医早已告老还乡,所以此刻除他以外,无人可以救她性命,他此刻虽有解药,却不能直接去告诉迟聿,如此,他虽能救她,却违背她隐瞒下去的意愿,更重要的是——


    迟聿会猜忌。


    上回留他故意旁观,沈熙便知道迟聿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思,为君者猜忌心极重,若让迟聿知晓他和商姒互相守着这个秘密,哪怕无足轻重,迟聿也会对他起杀心。


    所以他必须悄悄地治好商姒。


    沈熙轻车熟路地来到冷宫里,按动机关,跳下密道,沿着密道悄悄溜进了乾康殿。


    乾康殿中十分寂静,只有姣月一边悄悄哭着,一边给商姒擦身子。


    沈熙躲在柱后,悄悄靠近,抬手劈向姣月后颈,姣月低哼一声,立刻晕倒在了床边。


    沈熙看向商姒。


    她脸上毫无血色,冷汗不断地从额角渗出来,呼吸粗重,显然还在疼。


    这回更为严重些了,沈熙皱紧了眉,低头从袖中拿出药,到处了三粒,又顿了顿,将一粒药丸倒了回去。


    这种药,治标不治本,吃多了并没什么好处。


    沈熙慢慢在床边坐下,轻轻捏开她下颌,把药送入她口中,再缓慢地往里面喂水。


    她呛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沈熙大骇,连忙扶她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呼吸渐渐平复下来,靠在他肩头,安安静静地沉眠。


    沈熙探了一下她的脉搏,稍稍放下心来。


    喂她吃了药,应该就没事了。


    她不久就会醒来,而他,该走了。


    沈熙半拥着她,却忽然撒不开手。


    此刻只有他,他做什么都不会有别人知道。


    他想把怀中的女子据为己有。


    沈熙垂睫,看着她的睡颜,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她的额角。


    从前那么多与她相伴的岁月,他看着那少年郎犯困在桌上打盹,爬树掏鸟窝,也时常发怒,顶撞王赟,也曾经偷偷地在殿中哭过,她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他很想保护她,但是她什么都不听他的,他只能用让她讨厌的方式。


    第一次看见女装的她时,沈熙心里惊涛骇浪。


    原来这一直都是一个小姑娘,难怪她会哭。


    沈熙就算被活活打死,也断然不会流泪,可少年天子受委屈时,也曾经哭过闹过,那时他觉得她娇气,可原来她不是娇气,她能忍耐到今日,真的很坚强。


    鬼使神差地,沈熙偏头,想要亲她一下。


    刚刚碰上她的侧脸,他就顿住了。


    商姒睁开了眼睛。


    她漆黑的眼睛对上沈熙的眼睛,沈熙立刻松手,站了起来。


    商姒还虚弱地很,猝不及防被他一放,身子往一边栽去,沈熙忙又伸手,把她扶稳了,关切道:“你怎么样了?”


    她嗓子干哑地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摇头,沈熙手忙脚乱地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商姒才勉强道:“好多了……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她下意识地绕开方才那尴尬的一瞬,两个人都有意转移话题。


    “你晕倒了。”沈熙说:“大将军因你晕倒,方才大发雷霆,我从密道潜入,喂你服了药。”


    她点头,弯了弯苍白的唇,笑着道:“多谢你,没想到接连两次,都是你在帮我。”


    “一日之内两回。”沈熙担忧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还是……多保重身子。”


    商姒点了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似乎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沈熙微微一惊,连忙起身道:“有人来了,我要走了。”说完,也不等商姒回应,便急急往密道跑去。


    与此同时,迟聿推开门来,一眼便望见了苏醒的商姒,还未来得及欣喜,又看见了一边昏迷过去的姣月,当即怒喝道:“阿陵!”


    外面带着侍卫飞奔而入,迟陵当先追了过去,一跃进了密道。


    很快,沈熙便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迟陵跃出密道,甩袖讥讽道:“想不到啊,这里居然还有个密道。沈大人藏得很真严实,我们带兵把长安城都搜了一遍,没想到你在陛下的寝殿里躲着呢。”说到此处,少年转头,冷冷地瞥了商姒一眼。


    难为方才二哥还惦记着她,没想到她早就醒了,还在寝殿里与别的男人私会。


    他才对她有的一点好感,此刻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


    ☆、挑衅


    商姒坐在床上, 看见沈熙被抓时, 心便彻底沉了下来。


    她惶然抬头, 对上迟聿半含杀意的眼神, 像冰封千里的冰原, 寒得让她胆战心惊。


    “子承, 你听我……”她“解释”二字还没出口,便听见唰的一声, 迟聿猛地拔出迟陵腰侧佩剑。


    商姒心口一跳, 大呼一声:“别杀他!”什么也顾不得, 赤着脚跳下床榻, 飞快地挡在了沈熙跟前。


    迟聿抓着剑柄的手隐隐泛出青筋,剑尖上挪,对准了她的颈。


    商姒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解释。”迟聿冷淡道。


    商姒咬唇道:“他是为了救我。”


    “太医都束手无策, 为何他能救你?”


    商姒缄默不言。


    她不想说出自己的隐疾,可沈熙她不得不护。


    “陛下。”商姒还没说话, 身后的沈熙却忽然开口, 低声道:“陛下让开罢,臣不值得让陛下护着。”


    “你住口!”商姒低声喝止他, “朕难道是恩将仇报之人么?”


    沈熙却淡淡笑了, “不, 可是陛下从来不欠臣的,臣若今日把这条命交出去了,不是遂了陛下从前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商姒咬牙道:“一码归一码, 从前的恩怨,我也会找你算账的。”


    沈熙还要再开口,商姒已急急道:“你住口!”她发现他们两个这样当着迟聿的面,多说一句话,迟聿的表情便冷上一寸,如今已处在暴怒的边缘,那把剑令她遍体生寒,她甚至毫不怀疑,他会不会气得把她也砍了。


    商姒勉强定了定神,缓缓抬眼,直视着迟聿的眼睛,“他确实是来救我的,我与他没有别的瓜葛,大将军要杀人,也要拿出证据来。”


    “证据?”迟聿淡淡讽笑,慢慢朝她走来,剑搭上她的右肩,冰冷的剑锋离她很近,商姒仿佛站立不稳,竭力对他对峙着,却被他狠狠抓住下颌,冷冷逼问道:“我动谁,可从未拿过什么证据。”


    商姒咬牙道:“那朕要护呢?”


    她为了保护沈熙,不惜拿出天子的身份。


    下巴一疼,迟聿的手又重了几分。


    商姒拨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与他对抗着,她心跳得极快,从未想过,她也会有与他这般剑拔弩张的时刻,分明几个时辰前还在温存嬉笑,现在却宛若仇敌一般。


    “朕是天子,是君,大将军是臣,大将军拿剑指着朕,是不是不妥?”她一字一句道:“是你亲口说的,朕做回天子,就可以随心所欲,你不是王赟,这话不知现在还算不算数?”


    迟聿眸底,刹那间腾起了滔天之火。


    商姒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双臂始终张开,不许他动沈熙分毫。


    迟聿的手攥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她关起来,彻彻底底地不见任何人。


    当初是她自己说的,说沈熙与她无关。


    可若无关,为何她逃出宫时,会去沈府?为何她连商鸢都不见,却独独要见沈熙?为何全城抓不到沈熙,却在她的寝殿里发现他?


    迟聿猛地收剑,半空中剑身却是一转,霎时剑身反射的一缕寒光刺入商姒眼中,她抬手遮挡,却忽然想起什么,慌忙去推迟聿,他手肘横向一推,轻而易举地将她横挡开来,商姒脚下不稳,唯恐他斩了沈熙,只好用手去抓剑身。


    手心刺痛,迟聿剑身一转,避开了她的手。


    蓝衣惊呼一声,“陛下,你的手……”


    商姒忍痛皱眉,抬起那只被他划伤的手,任凭血沿着手臂流下,斩钉截铁道:“不许杀他。”


    一码归一码,沈熙救了她,她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熙被杀。


    她知道,迟聿根本就不是因今日之事想杀沈熙。


    今日不过是彻底的□□,他介意沈熙,恐怕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迟聿看着她那只手,脸色变了变。


    他猛地掷开手中剑,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


    “二哥!”迟陵唤了一声,连忙追了过去。


    商姒勾唇淡淡一笑,重新跌坐下来。


    蓝衣赶紧命人去取药箱,捧着商姒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着,一边让其他宫人先把昏迷的姣月抬走。


    沈熙慢慢坐直了,等蓝衣包扎好了出去,才低声道:“你何必……他若真的动怒,谁能幸免?”


    商姒坐在地上,偏头看他一眼,笑道:“我到底还不是那么冷血,你若今日为了救我死在这里,我才真的过意不去。”


    “你打算跟他解释么?大将军……误会了。”


    “不知道。”商姒慢慢站起来,头还有些晕,她绕到沈熙身后,笨拙地为他松绑,轻声道:“你先别急着离开,我怕你一出去,他便又要对你动手。”


    沈熙苦笑,他原本也不至于被发现,到底还是栽在了这颗心上面,若走得干脆,此刻便能功成身退。


    可商姒对他来说,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


    沈熙说不上来为何对她越来越在意,就好像冥冥之中,他和她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


    分明,她除了皮囊好看,性子远不及别人家的女子温婉,甚至连一丝身为女子的自觉都没有,不会琴棋书画,不会刺绣女红,谁家男子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呢?


    道理他都懂,但是他改不了了。


    沈熙揉了揉手腕,起身坐到屏风外面去。商姒重新回到榻上,她现在还虚弱的很,便依着软塌歇了一会儿,把眼睛闭上小憩。


    闭上眼的那一刻,眼前总闪现着什么细碎的小片段。


    仿佛此情此景,她经历过一样。


    商姒睁开眼,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又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声响,淅淅沥沥,像是雨点子打在青石阶上,便披衣走到窗边,推窗一看,果然是下雨了。


    商姒看着雨景出神,忽然兜头一阵风刮来,吹得她青丝乱舞,商姒抬袖遮住脸,慌忙将窗子关了,又掩鼻打了个喷嚏,忽然听见有人嗤笑道:“你这样可不行,举止都娘们兮兮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女扮男装,是怎么不被人揭穿的。”


    商姒转头一看,没想到是迟陵。


    迟陵看她盯着自己,又轻哼道:“我就来看看,你和你这‘奸夫’怎么样了。”


    他刚刚跟着二哥去了,发现二哥此刻心烦,实在见不得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干脆又回来找商姒,他倒要看看,他二哥前脚刚走,商姒和沈熙还会做些什么,没想到这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倒是十分合乎礼节。


    迟陵忽然就开始想:万一真是误会呢?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之前太医都对商姒的病束手无策,沈熙来了之后商姒就苏醒了,万一真是来救她的呢?


    毕竟二哥下令抓捕,沈熙不鬼鬼祟祟一点,不早就被抓到了。


    但,尽管心中怀疑,迟陵口头上也要刺激商姒一下。


    商姒宛若被这两个字踩中了尾巴,立刻冷下脸来,“我与他没什么,迟将军专程过来,若是特意来诬陷人的,就不怪朕把你轰出去了。”


    迟陵“哟”了一声,心道有句话说得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商姒这几日之后,似乎都不担心他再做什么了,也许就是二哥宠的,宠到她渐渐不再害怕他们,当初刚刚破城之时,这丫头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迟陵谑笑道:“陛下上回还说要跟我和解,这么快就要翻脸?”他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沈熙因为他的突然闯入,已经站在了不远处,似乎在担心他做些什么,迟陵对沈熙抬了抬下巴,“姓沈的,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她是你能靠近的?谁给你的胆子?”


    沈熙垂下眼来,商姒怒道:“迟陵!”


    迟陵笑意一敛,猛地欺近商姒,对她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二哥的,不能跟别人牵扯不清。”他顿了一下,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还有第二次,就算我哥哥不追究,我也定会动手。”


    商姒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抬手推开他,“来人!”


    “谁敢进来?!”


    迟陵紧接着的一声吼,喝止住了想要进来的蓝衣等人。


    商姒忽然觉得无力。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她任人鱼肉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一旦惹怒这对昭国的兄弟,名义上再高贵的身份都没有用。


    谁叫他们拥有大军,这个天下,谁的刀锋利,谁边是王。


    商姒冷笑道:“怎么,你是要替你二哥动手不成?”


    迟陵上前一步,“我还真想替他收拾收你。”


    商姒嗤笑一声,“那小将军快来收拾。”


    “你!”迟陵抬起手来,望见商姒那张无所畏惧的脸,又气恼地把手放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身。


    好久没有这种心头冒火的感觉了,商姒可真是好样的。


    商姒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对沈熙道:“方才我让你留我这里,还是想着这里安全,但你我之间,这样更会惹某些人猜忌。”她故意把“某些人”咬得很重,迟陵气得又开始瞪她,似乎正要撸袖子揍人了,商姒宛若感觉不到一般,继续道:“你还是先回去,我让姣月送你,我料想,大将军既然没有当着我的面杀你,也不会背地里再对你动手,你尽管放心。”


    话音一落,迟陵便阴阳怪气道:“啧,这么了解我哥?真这么了解,你还故意惹他?”


    商姒宛若没听到迟陵的声音,又唤来了姣月,细细吩咐她一定要将沈熙送到宫门口,沈熙叹道:“不必了。”


    商姒感觉很意外,“为什么?”


    沈熙垂目道:“臣既在朝为官,便不可能一直遮遮掩掩,若当真得罪大将军,今日可以苟活,将来又如何立足呢?本来,臣方才若能全身而退,便也会主动去被人发现,继而向大将军解释……”


    迟陵挑眉,意外道:“哟,沈熙还挺识时务。”他笑容恶劣,讥讽道:“不过不用白费劲了,你以为你解释就有用?”


    商姒只看着沈熙,迟疑道:“可你若出事……”


    沈熙温柔一笑,“那陛下就当臣是自己作孽,这条人命不算在陛下头上,陛下也不是‘恩将仇报’。”


    商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眸底的光渐渐熄灭了,艰难道:“若他不信,之前我让你保密之事,你就说出去罢。”


    迟陵见这两人把自己无视了个彻底,又恼道:“别白费劲了,我说还不如苟且偷生呢,我哥哥此刻正在气头上,沈熙,你以为你有多大脸面?”他刚刚都被自己亲哥给撵出来了,二哥看见沈熙不杀了他才怪。


    沈熙也懒得理会迟陵,只深深地看着商姒有些黯淡的脸色,唇角笑意越发深了,他微微俯身,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其实,今日我很高兴,所以无论什么结果,都没有关系……”


    甘之如饴。


    商姒抬头,无言地望着他。沈熙身姿修长,身影逆着光,清隽的容颜温和下来,他冲她眨了眨眼睛,后退一步,抬手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之礼,便转身出去了。


    迟陵嘀咕:“还真去了?”他转头看向商姒,却见商姒理也不理他,直接做回了榻上,蓝衣入内,对迟陵劝道:“四公子,您别打扰陛下休息了,陛下中毒刚醒……”


    迟陵腹诽道:还中毒刚醒?方才和姓沈的说话都没什么事,现在就非要休息不可了?他正想要出言讥讽,转头却瞧见商姒毫无血色的面容,黑暗殿中的一角,她显得娇小而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了,迟陵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淡淡“嗯”了一下,抬脚出去了。


    ☆、投诚


    元泰殿中, 此刻气氛格外肃杀。


    迟聿负手而立, 身影拢在阴影里, 连带那双漆黑的眸子, 也显得深不可测。而他身后, 沈熙正伏跪在地, 慢慢地表达自己的忠诚——


    “下官与陛下并无瓜葛,诚如陛下所言, 下官只是为了去救陛下, 陛下危在旦夕, 下官若被人抓获, 待到解释之后再去救人,陛下恐凶多吉少,下官只能事急从权,还望大将军息怒……”


    “下官与陛下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当年下官年少气盛,在担任陛下伴读之时, 便屡次与陛下冲突, 是以陛下与下官,若非必要之时, 定是不会扯上关系……”


    “下官一心为社稷效劳, 当初下官在此殿之中, 也是如此与向大将军投诚。而今形势在此,下官并不蠢,更不敢有半分虚言, 望大将军能够重新给下官一个机会。”


    “……”


    沈熙说完,许久都不曾听见迟聿说话,他便低头跪着,如此忍辱负重的姿态,他早就习惯了,只望迟聿能够网开一面。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自然会猜忌身边的所有人,他可以选择避开的,但是若是避开,不仅他再也不能接近迟聿,也对她没有好处。


    不如铤而走险,打消他的疑虑。


    迟聿负手站着,一边的侍卫君乙微微抬眼,一眼望去,只看见一站一跪的两人,站着那人气质清冷凛冽,跪着那人清淡温和,一冷一温,分明是一冷一清,一贵一贱,可仿佛无形之中,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场在两人之间流转,融着淡淡的衣香,沉静而无声。


    良久,迟聿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眸底寒光微溅,“救她?你凭什么救她?”


    伏跪着的沈熙道:“陛下有隐疾。”


    “什么隐疾?”


    “头疼之症。”


    沈熙停顿了一下,才俯身将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可他说的时候又带了一些私心,不曾将商姒在他面前的柔软一面说出来,却又着重强调了商姒不愿意告诉他之事,他说:“陛下不想让下官告诉大将军,怕大将军担心,还怕——”


    迟聿方才听了前因后果,心头正软,看他迟疑,便问道:“还怕什么?”


    “还怕,大将军又知晓她一桩难堪之事,陛下向来坚强,她在大将军面前已经足够软弱,不想再被轻视了。”


    其实这句,只是沈熙胡诌的,他并不知道商姒是怎么想的。


    但他终究,还是怕迟聿心胸狭隘,怕他对她做出什么来,他固然不希望商姒与迟聿在一起,但如今这种局势,又岂是他能决定的呢?既然她注定逃不掉了,那他便希望因为此语……迟聿能待她更好些。


    果然,沈熙微微抬头,见迟聿的眼神暖了下来。


    迟聿慢慢拂袖坐下,冷淡道:“所言属实?”


    “下官不敢欺瞒。”


    “为何偏要向我解释?”迟聿道:“以为我因此不杀你?”


    其实,他倒未必真的杀沈熙。


    前世,沈熙并未与商姒扯上什么关系,迟聿记得他很快就做了他的得力干将,后来一直在长安做文臣,迟聿麾下武将众多,治国之上,单单有一个宋勖却是不够的,后来沈熙做出政绩,一路平步青云,在迟聿登基第五年,就已经官至御史大夫。


    后来,他放弃锦绣前程,自请去边远之地,一去就是多年,一直到宋勖病逝,他才回京升任尚书令。


    算是一代能臣。


    可现在,眼前的沈熙还年纪轻轻,并非他的心腹能臣。若非重生,迟聿都不会将他和商姒联想在一起。


    对沈熙,若迟聿当真起了杀心,也绝非商姒拦得住的。


    沈熙停顿一下,低声道:“因为下官知道,只有依附于大将军,下官才能一展鸿鹄之志,实现抱负。”


    这话,聪明人都不该说,但是正是因为他和迟聿都太聪明,所以沈熙才肆无忌惮的开口。


    他就是觉得巴结着迟聿比较有用,只有迟聿才能给他机会,所以他才一心投诚。


    与其冠冕堂皇地溜须拍马,这样的理由,更能让迟聿消除猜忌。


    果然,迟聿信了。


    他淡淡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沈熙犹豫了一下,“大将军可还怀疑……”


    “那件事不许再提。”迟聿的目光在沈熙的脸上逡巡而过,黑眸微深。


    果真是仪表堂堂,迟聿虽对这等文臣不大瞧得上眼,却也确实不得不承认,比起沈熙一派真诚的做派,他到底还是让商姒的安全感少了些。


    迟聿又道:“至于她的病,当年给她治病的老太医,你如今可还能联系得上?”


    沈熙点头,“可以。”


    “你将他所住之地告诉我,此外,她剩下的头疼药,你也不必帮她保管了。”


    沈熙默默垂下眼。


    “怎么,不愿意?”


    “怎么可能?”沈熙淡哂,“能为陛下和大将军效劳,沈熙很愿意。”


    只是,又要少了一个靠近她的借口。


    他固然知道,有迟聿插手,她的病情应会好上许多,只是沈熙还是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分明是他先来的,分明是他守护了她那么多,凭什么,就让迟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呢?就因为迟聿天生是昭国世子,手握千军万马吗?


    沈熙自认,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商姒——


    后来,迟聿便派人去请来了已经告老还乡的易太医,为天子看病。


    只是商姒靠在床上,喝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身子渐渐好转,却始终不见迟聿前来。蓝衣和姣月在这里忙手忙脚,崔公公负责管理其他大小事宜,一切都很好。


    早朝时,商姒还能见着迟聿一面,可他上朝时不苟言笑,只是旁听而已。下朝之后便头也不回,商姒坐在龙椅上,觉得有点空落落的,说不上来的失望烦躁。后来,迟聿连早朝都给她取消了,她更见不着他一面了,想要出去,却也拉不下脸面。


    商姒觉得自己没有爱上他,可是这种失落感是怎么回事?她趴在床榻上,非常痛苦地用被子蒙住头,姣月以为她又是哪里不舒服,连忙问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我无碍。”商姒闷声闷气道。


    姣月转过头,冲蓝衣眨了眨眼睛,从那日商姒对蓝衣发怒开始,蓝衣便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慢慢地向着商姒了,并非像一开始那般监视着,而是时常陪着姣月干活。姣月与蓝衣的关系也好上了许多,此刻,姣月蹭到蓝衣身边来,悄悄道:“蓝衣姐姐,陛下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蓝衣握着小金匙,往小貔貅里小心翼翼地添了香料,又盖上上面镂空的盖子,才转眸笑觑了姣月一眼,“你这丫头,陛下心情不好,你怎么瞧着这么兴奋?”


    姣月悄悄凑过来,揽紧了蓝衣的手臂,悄悄道:“我觉得,陛下是因为大将军不高兴的,一定是大将军这几日不理陛下,陛下心里不顺畅了。”


    蓝衣不动声色,“陛下许是憋闷久了。”


    “哎呀。”姣月焦急地很,又扯了扯蓝衣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我知道的,喜欢一个人,那人若是老不理自己,一定就是陛下这样子的,陛下肯定是喜欢上大将军了!蓝衣姐姐,我从前还不觉得呢,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从前总觉得陛下被欺负……可现在,我才觉得陛下其实有点被宠坏啦。”


    蓝衣似笑非笑,“你知道?还宠坏了?”


    这丫头,以为自己跟她关系好了,便口无遮拦的,也不看看她是谁的人,小心她转头就给告诉了世子。


    可姣月这般没心机的,蓝衣又怎么舍得呢?


    蓝衣顺着姣月的话想了想,若有所思。


    姣月八卦心上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歇,又道:“我当然知道了!我曾经可喜欢陛下了,甚至、我甚至还想做她的人,就算是一个没名没分的,我都是甘愿的……”姣月咬了咬唇,可后来,才知道这少年郎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如此好的公主,姣月说:“我说宠坏,不是说陛下坏,我是说……”


    她话还没说完,蓝衣已打断她道:“好了,别说了,活儿干完了吗?待会儿崔公公问起,小心又罚你月俸。”


    姣月立刻噤声了,悻悻地笑了笑,转身溜走了。


    商姒在内殿的暖阁里午休,倒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听见姣月和蓝衣之间的窃窃私语,她枕着双臂,透过雕花窗子,阳光洒在她暖暖的脸上,让人昏昏欲睡。


    确实是令人百无聊赖的生活,商姒心里空落落的,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想说。从前迟聿每日都要来,她那时觉得他烦,是真的觉得他烦,她总是想:这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三天两头地要来骚扰,还总是予取予求,这样的日子,怎么样才是个尽头?


    可他突然又不来了,商姒横竖都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那件事,所以对她心灰意冷了么?他若对她完全失去耐心,为什么不直接把她从帝位上拉下来?从前他待她好全凭喜欢,现在冷落着,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商姒翻了个身,紧紧地抱住怀中的尺玉霄飞练猫儿,十分懊恼。


    她不会喜欢他的,顶多是感动于他从前待她的好,因为顾全大局、无法反抗,所以才做了他的人。商姒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眼睛一闭,迟聿拿剑指着她的样子又历历在目,他恼怒又失望的眼神,让她有些如坐针毡。


    商姒猛地坐起身来,唤人道:“朕要出去走走。”


    ☆、膈应


    御花园中, 商鸢特地邀了迟聿谈话, 她这几日, 倒是看了一出不错的好戏, 此刻兴致正浓, 相反, 迟聿坐在对面,唇角挂着凉薄的笑意, 并不显山露水, 倒让商鸢拿捏不好他此刻的心情。


    商鸢屏退了伺候的宫女, 仅仅留下了身后的秋炆。她起身, 亲自为他甄满一杯酒,柔声笑道:“大将军请用,这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好酒。”


    迟聿不动酒盅,含笑看着她, 道:“郡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商鸢笑道:“国家大事,到底还是不要拖延。本来此事, 我应直接去找陛下的, 只是近来我听说……陛下身子似乎有恙?今日叨扰大将军,也想问问陛下如何了?”


    迟聿道:“陛下无碍。”


    商鸢点了点头, 似乎想起什么, 又好奇道:“前几日, 大将军似乎是在抓什么人?”


    前几天可是一出好戏。


    她上回与薛翕一叙,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消化了“当今天子是公主商姒假扮的, 此事是迟聿一手促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她若想嫁给迟聿,那么商姒便是最直接的阻碍,这位公主女扮男装,勾住了世子的心,也是昭楚合作的最大障碍。


    商鸢还在筹谋之中,却忽然听说了天子染疾的消息。


    那夜薛翕的人悄悄递来了密信,说了一出好戏:薛翕在宫中安排的眼线亲眼见到,大将军是如何拔剑指着沈熙,商鸢觉得有趣——她还没动手呢,沈熙便和商姒闹得这般不清不楚,商姒若因此与迟聿离心,更是遂了她的意。


    今日,商鸢的借口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想试探迟聿。


    迟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商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笑意里有三分意味深长,笑容也不达眼底,他是什么道行?商鸢这点小心思,未免也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些。迟聿渐渐失去了耐心,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商鸢却忽然起身,欣喜道:“陛下!”


    迟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商姒站在不远的拐角处,看那个样子,似乎打算离开。


    他眯了眯眼。


    商姒本是想散散心,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见商鸢和迟聿,她还不知如何面对迟聿,便打算暂时避开,更没想到商鸢的视线这么好,一下子就叫住了她。商姒再也跑不掉,只好抬起了头,露出一丝微笑,拂袖走了过来。


    商鸢立刻起身,欣喜道:“见过陛下。鸢儿方才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真是您。”


    商姒点头,坐了下来,却道:“想不到大将军也在。”


    商鸢笑道:“是鸢儿唤大将军来的,本以为陛下的病未好,不敢打扰,所以想请教大将军几桩事。”


    商姒点头,目光刻意略过迟聿,背脊有些僵硬,而迟聿坐在这里,姿态一派从容闲适,淡淡打量着她,他越是打量,她越是不去看他。


    ——也不知沈熙主动去向他解释投诚,他到底信了没有。


    他不主动找她,她便始终拿捏不定他的态度,上回他的盛怒还历历在目,她一旦靠近他,无疑又是紧张的。


    少年天子端坐在对面,玄金龙袍衬得她格外贵气隽秀,她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在走神,那小巧的唇、挺拔的鼻梁、纤细的腰身,无一不让迟聿的眼神黯了黯。


    这丫头沉得住气,他不如往常一般主动哄着她,她便也撑着不与他说话,可她此刻的神态坐姿,偏偏就暴露了一丝紧张。


    商鸢似乎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又笑吟吟地给商姒倒了一杯酒,“陛下,这是鸢儿从楚国带来的美酒,您尝尝。”


    商姒的心思正放在迟聿身上,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也没细听商鸢说了什么,瞧见面前一杯酒,就想也不想地端起来要喝。


    酒递到唇边时,迟聿冷不丁唤道:“陛下。”


    商姒下意识动作一顿,心底一个激灵,杯中酒险些洒了出去。


    她的手僵在空中,忽然掩饰般地扯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笑容来,把酒放下,笑道:“大将军何事?”


    迟聿沉声道:“陛下难道忘了么?太医说了不能饮酒。”


    商姒一怔。


    她倒是真忘了。


    迟聿瞧她这模样,眼神便冷了下来——这丫头又未将身子放在心上,一次头疼便能闹得这般惊天动地,她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易太医叮嘱过不能饮酒,她自己的事儿,还得靠他给她记着?


    迟聿微有不悦,薄唇弧度冷然,又道:“陛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上点心,您是一国之君,龙体尚不能安,又如何安天下?”说到这里,他眼神愈寒,又冷声叱责商姒身后的宫人,“你们怎么照顾陛下的?饮酒这样的事,我若不出言提醒,你们便任由着陛下胡来!”


    迟聿亲自开口叱责,那些宫人本就怕大将军胜过敬畏陛下,闻声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奴婢该死!大将军恕罪!”


    商姒稳稳当当坐着,皱了皱眉道:“是朕一时忘了,不干他们的事。”


    一边说不干底下人的事,一边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去,别再呆这处触霉头了。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了。


    商鸢没想到迟聿会这么护着商姒,倒是有些惊讶,笑道:“是臣妹不对,臣妹不知道陛下不能饮酒,陛下恕罪……”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笑吟吟道:“还好有大将军提醒了,若是危害陛下龙体,臣妹罪过也就大了。”她说着,把那酒杯推了开,虽口里说着“陛下恕罪”,实则连起身都不曾,姿态万分闲散,也不见得多尊敬天子。


    整个长安城里,手握实权的人只有迟聿,商鸢本就不大瞧得上天子,而今知晓这是个女人之后,更为瞧不起了。


    姣月远远站在凉亭外看着这一切,都没由来得觉得气闷。


    商姒自然也察觉到了商鸢的无礼,微微一笑道:“你是罪过大了。”


    商鸢笑容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罪过大就大在,把酒捧到了朕的面前,偏生朕又喝不得,望着它又嘴馋,身子难受可治,心难受可怎么办呢?”商姒故作苦恼地看着那杯酒,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商鸢,奇怪道:“郡主妹妹怎么这般表情?难不成真以为朕要治你的罪?”


    话里有话,迟聿最先听出来了此间深意,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商姒在他面前是软的,可她并非逆来顺受之人,旁人胆敢惹她一下,她都是要直接报复回来的。


    怒打薛翕是,今日说这番话也是。


    口里说着因为酒感到难受,其实就是在说,商鸢让她不感到痛快了。


    商鸢反应很快,立刻起身道:“是鸢儿鲁莽……”


    商姒笑,“朕都说了不怪你了,你还紧张什么?”眼神微微暗了一寸。


    她不是来和商鸢斗嘴的,尤其是还在迟聿面前。商姒想起这些日子被他晾在一边,就没由来得感觉心烦。


    后来商鸢便转移了话题,其实现在三人的情况,也不便于讨论朝政,商鸢的初衷只是单独与迟聿说话,后来叫住商姒,也不过是想看看这二人的关系如今如何。


    商姒与迟聿甚少交流,倒是遂了商鸢的意。


    于是后来,商鸢便开始主动闲聊,从楚国的山水人情,说到年幼时听过的民谣,又说起自己会唱什么曲儿,又曾学过什么舞蹈乐理,读过什么兵书,商姒虽年少被扶上天子位,却未曾接触过这些,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这荷包的绣法,是鸢儿从前跟着我乳娘学的,乳娘擅长刺绣,全楚国的绣娘里,都找不到几人能胜过她,鸢儿学了好些日子,才勉强绣会了一只鹰。”商鸢捏着荷包,抿唇看向迟聿,双靥的酒窝若隐若现,“想来这鹰,翱翔万里,振翅高飞,气度不凡,也像将军呢。”


    “不如大将军收下如何?”


    商鸢望着迟聿,美目盈盈,鬓边步摇闪烁,端得是无限端庄,无限温柔。


    ……他若收下,那便与昭楚联姻,又近了一步。


    何不收下呢?她商鸢自认丝毫不差,身为楚国郡主,能在政事上帮到迟聿;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性子,也绝能比商姒体贴入微。


    若要真说输上一筹的,那便是容貌。


    可迟聿又岂是单看皮囊之人?


    商鸢唇边笑意更深,越发胸有成竹。


    商姒的眼神已全然冷了下来,索性什么也不说,就看着这二人。


    身子没由来得感觉到冷。


    身为女子,合该如商鸢这般温柔细腻,又懂得如何讨好男人。从前迟聿头一回亲她,便谑笑过她不解风情,在男女情爱之上宛若白纸,是他告诉她应当如何,可她一直以来未曾说出口、也未曾主动去想的,就是今日的情景。


    一个更好的女人在讨好他,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人,他是天下霸主,将来还会更加权势滔天,肆意翻云覆雨,商姒就怕……自己成为这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又或是,他厌弃了,她连这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郡主的东西,应该送给自己的良人,送给我,恐怕不妥。”迟聿丝毫不看那荷包,冷淡拒绝。


    商鸢一怔,“可我如今……还没有……”


    “那便将来再送。”迟聿淡淡一笑,“送我确实不妥,我已有将娶之人。”


    将娶之人?


    ——“将来如论如何,你都注定是我的妻。”


    “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事,你们先聊。”商姒蓦地起身,就起身离开了。


    ☆、动心


    走到半途时下了雨, 蓝衣慌慌张张回去取伞和披风, 正打算折返, 却见商姒淋着雨很快地返回了乾康殿, 少年天子眉目拢着一股沉淡戾气, 薄唇淡淡抿着, 蓝衣上前服侍她脱下淋湿的衣物,一边碎碎念道:“陛下头疼之疾没有根治, 怎么能淋雨呢, 易太医说了, 这药的配置也要一段时间, 陛下可要好好注意着……”


    商姒不想听她念叨,转移话题道:“你可会刺绣?”


    蓝衣一怔,“奴婢自然是会的……奴婢年幼进宫,伺候昭王后, 其中要考核的一项便是绣活儿。”


    商姒若有所思,眸子微闪, “这么说……刺绣对女子很重要?”


    蓝衣失笑道:“自然。身为女子, 自然是女德为重,不会缝缝补补的怎么行?哪怕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少说也是会缝补衣裳的, 更遑论是身为宫女。”


    商姒眼色转暗, 垂下眼来,望着脚上金丝龙纹的赤舄怔怔出神。


    商鸢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不是针对她,却让商姒觉得莫名憋闷起来。


    她从小到大孤苦伶仃, 无人教她身为女子应当如何,自然也少了那三分柔婉端庄的气质,一不会刺绣,二不会琴棋书画,说起来可真是一无是处。


    想比之下,商鸢堪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了。


    自幼高高在上,作为最受宠爱的王女长大,既不可一世,又满腹才华,虽长得不算倾国倾城,可那身端庄大方的气质,却不是谁能比拟的。


    商姒越想越觉得酸,目光滑到自己袖子上纹的暗金龙纹之上,忽然指着它道:“这样的呢,这么复杂的龙,你也会绣?”


    蓝衣细细瞧了瞧,笑道:“自是会的,只是龙象征天子,奴婢不敢贸然逾距。”


    商姒:“……”


    蓝衣看她脸色有些不对,试探着唤道:“陛下,陛下?”


    商姒恨恨一咬牙,“拿针线来,蓝衣,朕要你今日教朕刺绣。”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绣这条龙!”


    蓝衣:“……啊?”


    事实证明,哪有初学者就要绣龙的道理,商姒连穿针引线都弄了许久,然后捧着绢帛,眼巴巴地瞅着蓝衣,蓝衣绣一下,她便绣一下,期间还多次扎到了手,疼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蓝衣瞧着怪不是滋味儿,劝道:“陛下还是算了,您贵为天子,何必学这个……”


    商姒咬唇,不甘道:“我也是女人,凭什么我就学不会?”


    蓝衣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更不想通,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一趟见了郡主和大将军,回来就这样了?难不成大将军说了他喜欢会绣花的女人?怎么可能!与其说喜欢会绣花的,倒不如说大将军更喜欢会舞剑的女人。


    柔柔弱弱的女子,迟聿素来不多看上一眼的。


    可眼下,商姒这一股倔劲儿,蓝衣也没了办法。


    商姒一直绣到傍晚,身边的蜡烛都烧完了好几根,她仍旧凑着火光去看针脚纹路,眼睛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商姒好几次将绢帛扔到一边,又忍不住重新拿起来,比照着自己的衣裳去绣那龙。蓝衣进来时,见殿中静悄悄的,商姒已伏在桌上睡了,手上仍握着那绣了一半的“金龙”,蓝衣细细瞧了瞧,歪歪扭扭,手法生疏,不像是龙,倒像是地上的蚯蚓,便叹了口气。


    与世子冷战这么多日,终究不是办法,蓝衣便提着宫灯,打算亲自去找殿下过来,让他亲自瞧一瞧商姒那布满伤痕的手指,若是因此心软,冷战便可结束了。


    蓝衣垂着头脚步匆匆,才跨出门槛,忽然闷头撞上了一个人,她往后踉跄好几步,一抬头便望见迟聿冷淡凛然的面容,在朦胧宫灯的映照下,更显得威仪自成。


    迟聿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急匆匆地作甚?”


    蓝衣扑通跪倒在地,“回禀殿下,奴婢本是要去找殿下的,不料殿下竟亲自来了。”


    “找我作甚?”


    蓝衣想了想,忽然抬头道:“殿下进去瞧瞧便知道了。”


    他这么说,迟聿心底微动。


    他本来恼于商姒那股倔劲儿,之前为了护着别人,甚至差点让他把她的手给砍下来,想着晾她几日,让她知道自己也不会一昧地顺着她、哄着她,谁知白日那偶然一见,他原本被军政事物压抑下来的情感,忽然就一刹那喷涌出来。


    想见她,又拉不下脸子,便估摸着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就过来悄悄看一眼。


    没想到这么巧,看蓝衣的语气,似乎她又再闹些什么?


    迟聿一挑眉梢,负手跨进了大殿,绕过屏风后,便看见烛光边,少女伏在桌上沉睡着,乌黑的长发落了满桌。


    他慢慢靠近,衣袂带起的风摇动烛光,少女精致的五官时明时暗,睫毛上都融化着一股暖意。


    迟聿的眼神越发深邃,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他忽然俯身,把她打横抱起,慢慢往御榻边走去。


    以往抱她,她都睡得沉,谁知这回他刚刚碰到她,她便猛地惊醒,右手下意识攥紧了那绢帛,又痛得惨呼一声,脸色都惨白了三分。迟聿眉心一跳,被她这声叫得心惊胆战的,以为她旧疾复发,连忙把她放回床上,扑在她床边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头疼?”


    她唇瓣抖个不停,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迟聿看她脸色不对,越发紧张,握着她的肩道:“说话!你到底怎么了?”


    商姒伸出左手推他,身子往后挪了挪,也不说是哪里的问题,右手却使劲儿地往身后藏,迟聿这才发觉不对,攥着她的手腕,强硬地去拉她右手。


    她大叫,“你走开!大晚上的你在朕这里做什么!”


    外面的蓝衣听得胆战心惊,以为世子殿下一进去便开始动粗了,连忙贴着门偷听,唯恐出什么事。


    殿中,迟聿冷笑一声,“整个长安,我爱去哪就去哪。”一边说着,一边把她钳制在怀中,举起了她的右手,见她右手成拳,紧紧握着一张布帛,一双美目沉浮着莫名的羞恼和悲愤之情,唇瓣咬得死紧,脸色越发苍白了,迟聿心底一寒,难不成这是她和沈熙的密信?迟聿沉声道:“放开!”


    她顶嘴道:“不放!”


    迟聿双目生寒,幽深湛亮,沉凝肃杀如野兽一般,盯着商姒,声音愈寒:“不放,那就别逼我动手了。”


    他猛地将她翻了个身,商姒始料不及,吓得尖叫一声,身子很快便被他给压住了,如同案板上的鱼,只能无助地扭来扭去,右手臂被他用力扭到身后,因为上臂疼痛,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劲儿,商姒被迫松开了掌心,那绢帛便被他夺了去了。


    绣个花还要在他面前丢人一把,还被这么动粗,商姒心如死灰,把脸埋进枕头里,又气又恼又委屈又悲愤。


    迟聿捏着那绢帛,翻来覆去看了看,上面不知道绣着什么玩意儿,又难看又粗糙,应该也不是什么暗语,他愣了一下,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是时蓝衣听到第二声尖叫,直接冲了进来,跪地道:“殿下息怒!”


    迟聿此刻满心迷茫,压根就没怒,拂袖道:“出去!”


    蓝衣惴惴不安,抬头瞧了一眼,好像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便也出去了。


    迟聿再细细看了一下那绢帛,才发现上面插着一根细针,上面还有着没干的血,刚刚他将她抱起来之时,想必她惊醒时被扎到了,才叫得那么吓人。


    迟聿面色稍霁,俯身握住她的右手,柔声问道:“我看看,哪里扎疼了。”


    商姒万念俱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随他摆动。


    迟聿扳开她手指一看,被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惊得一怔。


    “你……”


    他沉默了许久,蓦地将她翻了个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在绣花?”


    她绣花?他从来把“绣花”和“商姒”联系不到一处去,若这是她绣的,那今日太阳就是打西边出来了。


    但这么拙劣的绣工,除了她还有谁绣得出来?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等等。


    迟聿心念微动。


    白日,商鸢送他香囊时,就曾提及自己多精通绣法。


    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那未免也太荒谬了!


    若真是因为这个……迟聿一时没忍住,望着她的黑眸蓦地一弯,眼底笑意闪烁。


    “为什么突然绣花?因为商鸢?”


    商姒一双眸子瞪得极大,含着怒火道:“不是!”


    迟聿笑道:“那是因为什么?”


    商姒蓦地语塞。


    迟聿笑得眉眼弯弯,忽然间低头,薄唇碰了碰她的下唇,又亲她眼角、眉心,十分爱怜,她使劲挣扎着,仍被他亲了个够,迟聿坐起身来,把她紧紧抱入怀中,忽然喟叹道:“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忽然就没挣扎了。


    迟聿贴着她的耳畔,摩挲道:“你知道吗,你动心了。”


    你动心了。


    四个字,如同一记闷棍,敲得商姒头晕目眩。


    心跳陡然加快,商姒的脸色白了一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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