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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大茶娓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纠结(二更)


    迟陵自认自己活了十七年, 也算是少有人敢惹的, 当初在昭国, 母亲虽不大待见他, 却因哥哥宠爱, 以及他十二岁便开始积攒的战功, 藩国上下谁不畏惧四公子?


    可如今,却一连在商姒那里吃亏, 迟陵终究意难平。


    他陷入昏迷之中, 恍惚间感觉到自己被抬进皇宫, 有人在惊呼, 周围十分吵闹,很快又安静下来,有人在骂,有人在应答着什么, 他手指动了动,想要低声呵斥他们闭嘴, 却仅仅只是转了转眼珠子, 连眼皮都掀不开,又陷入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 他已伏在自己府邸的床榻上了。


    床边点着安神香, 床帘低垂, 屋内一片昏暗,迟陵咳了咳,正想要翻身, 却听见门被吱呀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见他醒来,连忙扑了过来,“将军!”


    迟陵抬眼一看,是薛翕。


    “你来做什么?”迟陵微恼出声,嗓子哑得厉害,薛翕连忙倒了一杯茶递来,一边解释道:“下官听闻将军挨了打,担忧将军身子,这才特意过来探望。”


    迟陵冷笑道:“死不了。”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勉强润了润喉,又问道:“我挨罚之事,现在竟是人尽皆知呢?”


    薛翕连忙摆手道:“倒也不是。只是将军被抬进皇宫时,下官恰好撞见了,待到太医给您上了药,下官便派人将您抬回了府,没有惊动太多人。”


    迟陵这才稍稍安心,他虽做了几出荒唐事,但在昭国军中,也素来有威望,若因此被人当成了笑柄,他恐怕是要直接气死。


    薛翕小心翼翼地瞧了他半晌,凑上前试探道:“将军,白天下官看见大将军急急出宫,应该是为了您和商姒的事情,该不会您就是因为这个……”


    薛翕一口一个“商姒”,不知是当真不将她放在眼里,还是故意这般叫着讨他欢心。迟陵转眸冷淡地扫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事情我已澄清,上回之事不必再提,只是我若知道是谁敢陷害于我,我必杀之泄愤。”


    薛翕眸光微闪,笑道:“将军能放下也好,毕竟商姒又做回皇帝了,如此表面上是君臣,将军还是小心行事为好。”薛翕想了想,又上前笑道:“其实商姒不足挂齿,只是谁叫她迷得大将军团团转,大将军声威赫赫,谁敢忤逆丝毫?只是这毕竟是红颜祸水,将军也不能坐视不管。”


    迟陵换了个姿势来适应身上伤口,长发散在鬓边,显得容颜冷清,不动声色地笑道:“也是,女人无一不误事。陛下若当真是个男人,我自随我哥哥拥护其为帝,可这偏偏是个女人,你说我怎么甘心弯下这个膝盖?”


    薛翕见他还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便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是想一击命中的,但他没有想到商姒居然这么大难不死,在冷宫那样偏僻的地方,也能逃出那么远,又碰巧撞见巡逻侍卫,才让他暗中安排的人被抓。


    不过幸好,他提前留了一手,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命下人对那小太监说,这是迟陵的意思,事后升官发财,重重有赏。


    所以后来,少不得让迟陵被罚,薛翕早在投靠迟陵时就见识过这少年的心狠手辣,之后公主失踪的那几天,他亲眼目睹迟陵如何一个个审问与那太监有关之人,手段狠辣,连薛翕自个儿都开始有些没谱了,就怕万一露馅儿,被这昭国小公子给扒了皮。


    还好,商姒回来了。虽然是以帝王的身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做回天子,想必也靠着世子对她的喜欢,可女人再重要,也终究比不上身为亲弟弟的迟陵,迟陵就算暗中“弑君”,想必也不会怎样,就算下场严重,也牵扯不到他薛翕的身上来。


    他薛翕侍奉好几位主子,从陆含之、商姒、王赟,再到迟陵,靠得就是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所以很轻而易举的,他又说动了迟陵,眼睁睁看着迟陵纵马去拦驾劫人,薛翕已经幻想到了商姒的愤怒,迟陵的冒犯,两人必然势同水火,你死我活。


    想到可能的结果,薛翕不禁开始笑。


    只是很快就笑不出来。迟聿被惊动了,迟陵很快就回来了,果然没什么收获,薛翕唯恐迟陵因为世子偃旗息鼓,此刻看迟陵并没有打消念头,才放了心。


    其实商姒死不死与他无关,只是这个天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瞧他不顺眼,薛翕若想谋求长远,定要除去这个隐患。


    此外,若商姒死了,迟聿称帝,他所效忠的迟陵便是王侯,他做王侯的亲信,少不得也能捞到许多好处,到时候再甩开迟陵,去巴结迟聿,或能平步青云。


    这些,薛翕早就想好了。


    他当初获得迟陵信任,也不过是从背叛王赟开始的,所谓兵不厌诈,大奸似忠,就是这个理。


    一人侍多主没什么不要紧,乱世之中,有些人命就是这样,风靡一时,死无全尸,注定了就做他薛翕的踏脚石。


    薛翕眼中冷光一闪,随即低下头来,再抬头时满面堆笑,谄媚至极,又是那副令人瞧不起的走狗模样。


    迟看见薛翕那仿佛忠心耿耿般的笑容,脸色愈冷,把头扭了过去,默默趴在床上,等着身上伤口愈合。


    ……


    商姒被迟聿塞入马车之后,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


    他坚硬的手臂缠着她的腰肢,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商姒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大掌划进了披风,按揉着她的后脊,她咬咬下唇,到底还是理亏,把脑袋整个扎入他的怀里,也不看他。


    耳畔,他嗓音沉沉,“以后离他远点。”


    她小声应了,解释道:“只是我不是小将军对手,他今日执意要与我单独说话……”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迟聿抓紧她的手腕,身子微退,与她双眸对视,“你以为我说的是阿陵?”


    那还能是谁?商姒想了想,不解其意。


    迟聿眸底怒意更甚,蓦地倾身,狠狠咬了一口她的下唇。


    她吃痛地低呼一声,身子差点不稳,他一把扯掉她的披风,横着将她裹了一圈,大掌收拢她的下颌,沉声道:“你再想想,还有谁?”


    还有谁?


    商姒仔细想了想,今日她白日上朝,而后出宫,其间崔公公一直伴她身侧,但迟聿没必要介意一个太监。


    随后,她去见了沈恪,沈恪年纪那么大,儿子都比她要年长,加之沈恪刚刚出狱,从哪里看,也不像是让迟聿放在心上的人。


    最后,她见到了沈熙。


    商姒的眸子一瞬间变得清明,对迟聿道:“沈熙?!”


    她今日出宫,本的便是拿玉玺他不会怪罪的心思,后来看见沈熙乃意料之外,她确实担忧过他会知晓,却不曾想,他果真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般想,便可知,她身边还有人时时刻刻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迟聿并未完全将她放开。


    迟聿静坐在马车中,淡淡看着她,商姒冷静下来,摇头道:“我不是去见他的。他父亲沈恪今日刚被赦免,年事已高,久在牢狱,身子想必不好,我只是去探望一下,以示尊敬,他曾是我的太傅。”


    迟陵道:“你今日还是见到沈熙了。”


    “是。”她坦然承认,少女仰着头,对迟聿认真道:“我见了他,但我与他没有瓜葛,这个问题你曾问过我了,那时我说没有,就不是假话。”


    “你介意谁不好,偏偏介意沈熙。”商姒顿了顿,喃喃道:“他从小就与我水火不容,我与他不吵架已是万幸,如若不是偶遇,我岂会主动靠近他?”


    迟聿的脸黑了一半。


    她用一种“你怎么会这么以为”的眼神瞅着他,她越是吃惊,他越觉得眼前这丫头,实在是有点让他牙痒痒。


    迟聿冷冷道:“不过是你以为,沈熙如何作想,你又怎会知晓?”


    饶是如此说,商姒还是觉得荒谬,甚至觉得他无理取闹,用一种奇怪地眼神望着他。


    马车蓦地一晃,外面传来崔公公讨好的声音,“大将军,陛下,已经到了。”


    迟聿猛地松手,掀帘率先下去,大步离去。


    留下商姒呆呆地坐在马车里,看着那摇晃的青幔微微晃神一刻,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扯下身上披风跳下马车,小跑着向迟聿追去,把一众随从丢在身后。


    他长腿迈得极快,商姒跑着追上他,去牵他袖子,小声道:“好了好了,我一定离他远一些,世子若实在看他不顺眼,我便下旨将他贬出长安,如此便再也不必相见。”


    如此,她也省了麻烦,就再也不必担心沈熙会揭发她的女儿身。


    迟聿脚步愈快,冷淡不言,商姒跑得有些跟不上他,又扯着他的袖子,急急道:“如此还有什么不妥?世子若是恼我,大可以直说……”


    依旧不理她。


    商姒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一口一个“世子”,恐怕又惹他不满,忙又改口道:“方才我唤错了,是子承,子承忍心不理我么?”声音到最后软了一丝,尾音撩得他心弦一荡。


    迟聿停下脚步,转身低眼看她。


    她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似乎真的在意他,不想让他生一点点气。


    可这死丫头,哪里是怕他气着?今日胆子也是肥了,居然敢直接出宫,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她会有这么好,怕他气着?


    她是怕他一生气,迁怒到别人身上,又发生什么。


    她倒是一副战战兢兢使劲讨好的样子,迟聿哭笑不得。


    前世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称帝,随后用武力镇压叛乱,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当初手腕有多残忍,如今便为她收敛了多少。


    她不知道,也不知足。


    迟聿漆黑的瞳孔直视着她,半晌,他才微扯薄唇,警告道:“再叫错,下回我便让你哭着后悔。”


    怎么哭着后悔?他的眼色微黯,目光流连在她红唇雪颈处。


    商姒讪笑一下,偏过头去,耳根有些红,手悄悄抓了一下衣摆,不自在道:“我知道了,子承,我们回殿中说话罢。”拉着他的手悄悄摇了一下。


    她在他身边至今,大概明白了他喜欢什么样的她,故而这般故意地撒娇般的举动,也是真的取悦了他一些。商姒观察着他的脸色,见迟聿恢复了冷淡神情,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拽着他往自己寝殿走去。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崔公公看见两人挨得极尽,目光闪了闪,未敢上前叨扰,暗忖天子和世子的关系并非外界传的那般紧张,那从今以后,他当对天子更加小心伺候才是。


    ☆、婉转


    一路上, 两人并肩相携, 将宫人远远甩在后面。


    商姒拉着迟聿进了宫殿, 待到殿前等候的姣月合上了殿门, 她猛地松开迟聿的衣袖, 一把挽住他的手臂, 仰着小脸笑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笑得十分殷勤,迟聿眉梢扬了扬。


    商姒拍了拍手, 宫人捧着金丝檀木的四方盒子走了进来, 双手高举, 呈给迟聿看。


    盒盖一揭, 便是传国玉玺。


    迟聿眉头微微一皱。


    没料到她如此主动,把玉玺直接拿出来给他看,也不怕他得了玉玺,便要将她取而代之。


    或者说……没料到她如此聪明。


    她很聪明, 此刻作为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帝王,玉玺固然重要, 却终究只是一个硬邦邦的石头, 于她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手握权柄者依旧可以一言定生死, 帝王依旧得小心翼翼, 她便用此物讨好他, 以示她的顺服。


    可她毕竟与历代傀儡皇帝不同,她还是他的心上人。


    这样一个身份,他给了她, 还不够她安心的么?


    迟聿薄唇冷抿。


    商姒道:“当初怕玉玺落入你们手中,我便将玉玺交给了沈恪,今日便是去将玉玺要回,有了玉玺,才是真正地有了正统之名,往后也方便许多。”她说完,见迟聿面上并无一丝愉悦之色,心口一跳,问道:“世子不喜欢么?”


    迟聿伸手将她勾入怀中,俯身在她耳边道:“一个石头而已,比起玉玺,我还是对用玉玺的人更感兴趣。”


    商姒身子一僵,因为他的手已经钻入了她的衣领。


    她霎时吸了一口气,身子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迟聿的动作顿住,淡淡道:“退下。”


    一边候着蓝衣和姣月,其余宫人俱是亲信,闻声连忙退下。


    姣月看着商姒被这般欺负,咬了咬唇,有些不愿意走,直到蓝衣回头警告似地瞧了她一眼,才紧紧咬着下唇,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商姒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殿门轰然闭合的声音,整个大殿都变得幽静无比,刹那间天旋地转,她被他脱了外袍抱了起来,头上金冠被随手掷在金砖地面上,长发垂落在胸前,遮住她大半脸颊。


    迟聿将她平放在软榻上,俯身细密地亲着她的五官轮廓,柔声道:“相应的,陛下若是处心积虑取悦我,与其给些身外之物,不如将你自己交出来。”


    商姒眯着眼,看着逆光的他许久,压抑着身子泛起的阵阵情潮,终是偏过头去。


    姣月站在外面,看着蓝衣屏退外面守门的众人,连崔公公都教她支了开,不一会儿,隔门便传来女子压抑着声音的低哼声,似痛苦,似欢愉,一声比一声急促,直听得姣月脸红。


    姣月抓着裙摆的手紧了又松,苦涩地低下头去。


    明明陛下不该是这样的。


    她当是热烈招摇,百无禁忌,喝最美的烈酒,穿最华丽的衣裳,笑着与身边的人说笑,却高高在上,尊贵无瑕。


    可这样一个人,她的骄傲,终究是被打破了。


    姣月莫名想哭,伸手揉了揉眼睛。


    蓝衣转身,淡淡扫了一眼姣月,讽刺地笑了笑,又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这些人,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包括商姒,也眼前包括这单纯的丫头。


    蓝衣曾经是伺候在迟聿身边的宫人。


    昭国王宫之中,她伺候王后最为得力,小小年纪便得重用,便又被指派到迟聿身边,眼睁睁地看着那粉雕玉琢的男孩儿一步步强大,一步步手握权柄,长成少年,长成青年,声威赫赫,权势滔天。


    迟聿从不纳妾,从不靠近任何女人。不管王后塞给他多少美人,也不管那些兄弟们安排的细作们,如何用尽手段去爬他的床。


    那时王后一度忧心迟聿是否天生无情,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暗托她暗中观察,却毫无所获。


    蓝衣却记得,有一天晚上,迟聿有所不同了。


    那一日,她守在屋外,正为昏迷不醒的迟聿忧心不已,王宫内斗争不断,这位小世子已经昏迷多日。


    却忽然听见一阵清响,蓝衣唯恐出事,连忙推门冲了进去。


    却见迟聿一身雪白单衣,淡淡站在窗边。


    听见动静,少年转过身来,眸子漆黑无比,像深渊,随时可以将人吞噬进去。


    蓝衣听见他用前所未有的沉凝语气问道:“蓝衣,我如今多少岁了?”


    蓝衣一头雾水,迟疑道:“世子您刚刚十二……”


    “十二岁。”少年沉吟片刻,忽然微微笑了。


    “这么说,那个人还没有死。”


    从此以后,蓝衣平日除却伺候迟聿外,多了一门功课。


    她要学会如何照顾女子,从各方各面。


    准备多年,直到遇见商姒,蓝衣才知道,世子这么多年是在等谁。


    其实心意早已展露无遗,只是是否敢相信,都是商姒自己的问题。


    或许早年经历如此,身份如此,确实难以相信旁人。


    蓝衣暗暗一叹。


    可再这般防备,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呢?


    一场欢爱过后,商姒在迟聿怀中躺着,全然脱力,昏昏沉沉。


    迟聿搂着怀中的女子,给她掖好被角,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皮,她睁开眼瞧了瞧他,又沉默地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了,那模样真真如一只打盹儿的猫儿,连动都懒得动上一下。


    迟聿笑了一声,抬手拢去她额上细发,低头亲了亲她唇瓣,温柔虔诚至极,也没有深入,只是单纯地碰一碰,蹭一蹭。可她迟迟不睁眼,也看不到他眸底的疼惜。


    迟聿起身,慢慢穿好衣裳,才起身推门出去。


    门口的蓝衣连忙上前,“殿下。”


    迟聿淡淡道:“让陛下好好歇息,待她醒了便伺候她沐浴更衣,你日后多注意些,莫让阿陵再如此行事……”


    蓝衣笑道:“四公子虽脾气不好,却也是明事理的,想来也不会真的对陛下如何。”


    “他自然没这个胆子。”迟聿冷笑,目光在一边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姣月身上一转,蓦地回忆起什么来,问道:“你是姣月?”


    他不甚将这等小人物放在心上,忘了便忘了,姣月连忙跪下道:“奴婢正是姣月。”


    迟聿忽然想起来,前世,姣月陪商姒到了最后一刻,然后在她死去之后,自请去守墓。


    “难为她在意你,你也忠心待她。”迟聿道:“你日后跟在蓝衣身边,好好照顾陛下,她待谁都有防备之心,对你应不会有,你便慢慢告诉她,让她莫要担心,我待她是真心的。”


    说到真心与否,迟聿也很头疼。


    不知商姒为何会这般缺乏安全感,哪怕他说了很多次,她都还是不能全身心地信他。


    他还能如何自证呢?难不成要替她挨刀子?


    这或许与她当初经历有关,看来当年发生什么,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商姒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晃着双脚坐在一个秋千上,身处荒僻院落,落叶撒了满院,院门被铁锁紧紧关着,她仰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天,却见姣月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姣月笑道:“公子,您不要在外面吹风了,还是进去坐的好。”


    眼前的姣月,像她记忆中十六岁的模样,却又截然不同。


    十六岁的姣月是个小姑娘,性子怯懦却善良,眼前的女子温柔沉稳,带着时光沉淀下的淡然。


    她唤她“公子”,而不是“陛下”。


    见商姒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姣月微微一笑,将碗放到她跟前的石桌上,柔声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今日老盯着奴婢发愣,奴婢是有什么不妥么?”


    ……


    这场梦极短,商姒从一片混沌之中挣扎醒来的时候,又和很多次一样,仍旧是困于这四方宫殿之中。


    她稍稍缓了口气,方才那梦并无甚独特,可细细一想,又有感觉有几分细思极恐。


    很多奇怪的小细节,仿佛隐隐在暗示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


    商姒深吸一口冷气,勉强定了定神,才坐起身来,哑着嗓子唤道:“来人。”


    姣月率先进来,看到她衣乱鬓散的模样,倒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陛下。”


    “帮我把衣裳穿好。”商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须臾。


    “陛下,大将军方才吩咐过,让您先去沐浴。”姣月红着脸,有些迟疑地从袖中拿出药膏来,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您需要这个吗?这要是蓝衣送来的……”


    姣月这副模样,与梦里截然不同,显然那梦也是无稽之谈了。


    商姒先是安心,才将目光投注到那药膏上,皱了皱眉,拂袖道:“拿走。”


    姣月连忙将药膏收回去,又站起来,要主动搀着商姒去浴池去,商姒赤脚踩在地砖上,双腿有些发软,却还是拒绝了姣月的搀扶——她本能地,不希望自己显得太过柔弱无力。


    商姒走近浴池,很快将身子洗了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天子玄袍,自己倒了一杯茶慢饮几口,再唤蓝衣进来,状似无意道:“迟陵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蓝衣答道:“迟将军去了廷尉府,挨了几板子后昏迷不醒,此刻已被抬回府邸了。”


    商姒有些意外,“他当真是去领罚了?”


    “他性子倔,但说到做到,向来如此。”蓝衣叹了一声,看商姒神情,便问道:“陛下于心不忍么?”


    商姒偏过头去,“他僭越在先,饶是非恶意,这一顿也当让他长长记性,想必世子也是如此以为的。”


    蓝衣浅浅一笑,“是啊,只是这到底是世子的亲弟弟,以奴婢对殿下的了解,许不到天黑,便会亲自去探望一番。陛下也可以去看看,奴婢觉得,这或许是冰释前嫌的好机会。”


    冰释前嫌?


    商姒淡淡一笑,拂袖坐在了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蓝衣,你可还记得朕昨日抹的活血化瘀的药?那药据说极为尊贵,可不要弄丢了。”


    蓝衣立刻领会了其中意思,笑着应道:“奴婢已经收好了。”


    ☆、薛翕(二更)


    天黑之后, 蓝衣便去找了君乙将军一趟。


    她托君乙转告迟聿, 说陛下还是想与小公子和好, 迟聿也知这二人并无什么暗通款曲, 从头至尾不过是那小子举止放肆, 不将礼法放在前面, 便也应允了。


    彼时他正站在迟陵房门外,听着大夫说迟陵的伤势, 原本想亲自进去看看这个弟弟, 想了想, 又拂袖而去, 头也不回。


    翌日早朝之后,商姒便堂而皇之地来瞧了迟陵。


    与其如蓝衣所言是来讨好,不如更有三分看好戏的心思,商姒走下马车, 迟陵府中的下人纷纷出来跪迎,商姒问道:“迟陵在哪?”


    管家躬身道:“我家公子在卧房里歇着养伤, 请陛下随老奴过来。”


    商姒颔首, 一路随着管家走近后院,来到一间雅致卧房外, 管家便停了下来, 商姒屏退众人, 抓紧了袖中药瓶,推门进去。


    屋中昏暗,床头点着一盏油灯, 隐隐可见一人伏在榻上,长发不束,锦衾半遮,一动不动。


    听见木门开阖的声音,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不是说了不要进来烦我吗?”


    商姒笑道:“将军这么大的脾气。”


    少年身子一僵,猛地转头,便对上她盈着笑意的眸光。


    迟陵大怒道:“你来做什么?”


    商姒笑道:“朕过来看看,将军伤得如何,毕竟是将军是一员猛将,又是子承的一母同胞,朕怎么忍心不闻不问呢?”她在迟陵身边坐下,慢慢拢起袖子,露出一对雪白的柔荑,右手握着洁白的瓷瓶,衬得五指干净纤细,指甲粉嫩。


    迟陵扫了一眼她的手,又撇过头去,闷声道:“你以为这样,我便能与你冰释前嫌?”


    “将军不接受我,无非是觉得我居心叵测,觉得我在你哥哥心中过于重要,怕将来我蛊惑他,或者影响他的志向,而我重新为帝,正是坐实了你的揣测。”商姒缓声道:“可我若说,我并不打算做皇帝呢?”


    迟陵心念微动,不信地挑眉,“不打算?”


    “信不信在你。”


    商姒瞧迟陵脸色并不苍白,想必这少年身体底子好,哪怕挨了打,也恢复得很快,就又与他坐得近了些,耐心地和他打算盘,“你这般不待见我,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想,横竖你嫂嫂都是我了,我跑不掉,你也拆不开,既然如此,何必互相为难呢?你也不想因为我,与你二哥关系生疏起来罢?不如我们好好相处,互相理解……”


    少年病恹恹的,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理她。


    商姒柔声诱哄:“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仗着你哥哥的纵容,便故意与你作对,可你想啊,你我之间的旧忿若是从此一笔勾销,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我现在毕竟还是天子,你若是对我不敬,还想挨罚么?”


    “花言巧语。”


    “我是诚心的。”


    迟陵冷哼一声。


    商姒无奈,把瓷瓶放到床榻边的桌面上,“这药甚为稀少,在活血化瘀上有奇效,我之前遇袭,抹了不过一日便好了许多,我把它放在桌上,你……你记得自己上药,记得我今日的话,我不欲与你作对。”


    少年头也不抬,仍旧不理她。


    商姒最后道了一句“好好上药”,便推门出去了。


    房门阖上的声音轻轻一响,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迟陵趴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床头的瓷瓶,又转头扫了一眼紧闭的门,不屑地冷笑一声。


    屁.股还是火辣辣地疼。


    ……


    商姒出来之后,还未出府回宫,刚刚跨出花园的拱门,便看见另一个方向,薛翕跟在下人身后往迟陵卧房走去,这才想起薛翕早就投靠了迟陵。


    她不禁冷笑一声。


    跟在身后的蓝衣诧异道:“陛下笑什么?”


    “你看那人,名唤薛翕,曾经是我身边的一条狗,后来是王赟的狗,到如今,又成了迟陵的狗,你说可不可笑?”商姒吩咐道:“去,把他叫来,朕要问他话。”


    蓝衣迟疑了一下,便亲自去了。


    薛翕正想着迟陵的事情,他原以为这位四公子足够依附,可曾想,为了商姒,世子居然连这个亲弟弟都能揍,那么以他曾经与商姒的恩怨,将来商姒若在世子身边吹吹枕边风,他岂不是连命都得交代出去?


    万万不可,还需好好谋划,看看是继续为迟陵效忠,还是另找靠山。


    正在沉思见,迎面却见一衣着非比寻常的女子走了来,不像贵人,亦不像普通的奴仆,那女子见了他略一福身,道:“薛大人,陛下有请。”


    薛翕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谁?”


    蓝衣微微一笑,“陛下正在这里,请薛大人前往谈话。”


    薛翕心底一沉。


    商姒如今非比寻常,曾经有一个将她万般折辱的王赟,故而他与她交恶也毫无畏惧,可如今……她非但摆脱了王赟,又与迟聿是那般亲近……


    薛翕觉得,此去可能凶多吉少。


    他转头,吩咐小厮道:“你去告知一下将军,便说陛下传召,下官稍后再去探望,让将军稍等片刻。”说完,他对蓝衣笑道:“烦请姑娘引路。”——


    商姒就近坐在了迟府的凉亭中。


    蓝衣带着薛翕走过了回廊,便在亭外驻足,示意薛翕进去。


    薛翕展目望去,见满池湖水波光粼粼,天朗气清,清风拂动湖边柳条,凉亭中坐着一个人,玄袍玉冠,背影纤细,广袖沿着石桌淡淡拂落,上面的金丝银线反射着耀目阳光,昭示了这人的高高在上。


    天潢贵胄,高不可攀。


    薛翕慢慢上前,抬手道:“臣参见陛——”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


    他对上商姒忽然转过来的一双冷冷的眸子。


    她的眸子极为漂亮,薛翕一直都记得,当年瘦小的少年也是这般望着他,眼神清澈,眸子湿漉.漉的,像小鹿,令他忍不住幻想,这样单纯的眼神,若是摧毁了当是如何模样。


    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薛翕从前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在忽然意识到,当初被他肆意欺负的小皇帝,如今早已经长大了。


    她当初不过是被迫隐忍,收敛了锋芒,可宿敌一旦死去,她便能瞬间展翅,遮天蔽日。


    商姒几乎用一种极致厌恶的眼神,冷冷地望着薛翕。


    猛地将手中茶杯放下,她冷淡的嗓音响起,“朕今日来探望迟将军,委实没想到这么巧,薛爱卿也这般记挂着迟将军的身子?”


    薛翕立刻回神,抬手道:“臣……迟将军毕竟是重臣,而今战事未止,臣自然担心他安慰,若大晔因此少了一员猛将,岂不是损失?”


    商姒意味深长道:“哦,想不到薛卿如此忧国忧民,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薛翕额上渗了些冷汗,道:“陛下日理万机,注意不到臣也是自然。”


    “薛翕。”商姒的声音蓦地冷了下去,“你也不必给朕装样子了,你是什么人,以为朕还不知道吗?”


    薛翕心底突地一跳。


    情势如此,他连忙下拜示弱,“臣惶恐。”


    “呵。”


    商姒慢慢起身,薛翕的眼前,出现一双云纹黑底长靴。


    她慢慢蹲下,衣袂上淡淡的龙涎香落下。


    “朕和你的旧忿还没完。”商姒慢慢道:“当初你是怎么折辱朕的,可还记得?”


    薛翕自然记得。


    他和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她如此单纯,十一二岁的女孩儿,被迫坐在高处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冷酷,或殷勤,却无一人是真心的,等到他们都离开了,她便蜷缩在宫殿的角落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却见是突然折返的薛翕。


    薛翕一身枣红色的官袍,衣襟沾着夜的清凉,她蜷缩起身子,紧张道:“是摄政王派你来的么?”


    薛翕笑道:“不是,臣是主动来找陛下的。”


    他低头看着她,清秀容颜显得无比有亲和力,女孩儿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却抓着衣摆,不确定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朕呢?”


    薛翕答道:“因为摄政王不是君,陛下您才是君,臣想要做您的臣子,所以就过来找陛下了。”


    “做朕的……臣子?”


    “是的,臣要辅佐陛下做一个明君。”薛翕笑得真心实意,目光切切地望着她。


    女孩儿蜷缩着身子,背脊绷得极紧,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却望着眼前的男子,漆黑眼底渐渐有了光。


    她小声道:“可是……我做不了明君。”


    “陛下怎知做不了呢?”薛翕笑了笑,柔声道:“陛下总得试过才行,无论如何,臣永远都会陪伴在陛下的身边,这样还不好么?”


    女孩儿想了想,仰头瞧着他,认真道:“那你……你以后还会来找朕么?”


    “臣自然会来。”薛翕道:“这是臣与陛下之间的秘密,陛下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好。”


    “臣日后会帮着陛下,陛下也要相信臣好不好?”


    “好。”


    女孩儿露出那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往事如刀。


    就是眼前这个人,骗她叛她利用她,如今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王赟他们都死了,这个恶心人的墙头草却没有死。


    往事回忆了无数遍,商姒如今却也能平静面对了,她扬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朕知道,你投靠迟陵,也想杀朕。”


    薛翕伏地不语,额上冷汗越发地多。


    “朕也想杀你。”


    ☆、幼稚


    五个字, 如惊雷炸响。


    商姒慢慢直起身子,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薛翕, “爱卿好自为之, 今日朕与你不过闲聊, 实在不必紧张。”


    薛翕低声道:“是。”


    商姒淡淡一笑。


    迟陵三番四次无端针对她, 她不信没有这个人的功劳。


    此人她恨之入骨,不杀无以泄愤。


    但今日刚向迟陵请和, 自然也不好在迟陵府中无端动他的人, 但愿今日敲打之后, 薛翕能收敛一些, 若再敢做些什么,她定不会放过。


    商姒唤道:“蓝衣。”


    蓝衣闻声进来,对商姒屈膝一礼,商姒道:“摆驾回宫。”说完, 对地上的薛翕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走出了亭子。


    刚要转身, 却看见迟陵身边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


    那侍卫神色焦急, 见了商姒连忙跪下,慌忙唤了一声“陛下”, 商姒登时驻足, 低眼看着他道:“是迟陵让你来当救兵的?”


    那侍卫迟疑不言, 惴惴不安地转头瞥了一眼薛翕,商姒便笑了,道:“朕不会动他, 你去让迟将军安心养病。”说完拂袖而去,那侍卫怔怔看着少帝隽秀笔直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商姒乘马车一路回了宫,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堆积的奏折并不多,迟聿并不打算让她独自支撑这个皇朝,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只留下几个比较重要的让她过目一番。


    商姒坐在御座上,随手翻了翻,她虽从未亲政,但多年上朝旁听百官议事,也能懂得许多,对上面大多数所言都还是明白的,只是看到后面,目光便被一句话深深吸引住了。


    ——屯田之策。


    商姒阖上奏折,一看署名,见是宋勖,倒是有些一头雾水了。


    她沉声唤道:“蓝衣。”


    蓝衣连忙入内,行礼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朕问你。”商姒淡淡道:“这‘宋勖’是何人?是大将军麾下谋士?”


    蓝衣微笑道:“禀陛下,宋先生不仅仅是谋士,先生当初在昭国,本应辅佐昭王,但昭国内政混乱,外戚把持部分军权,屡次欺压排挤,宋先生资历尚轻,索性自请辅佐世子,所谋战事几乎无一不胜,后来,宋先生便是世子身边说得上话的第一人,所受优待,甚至超过了四公子。”


    商姒了然,迟聿能走到这一步,身边能臣谋士自然不少,这位宋勖,不从别处来说,今日这封奏折,便让她有些见识到他的才干。


    ——“屯田之策,宜令远方常居之卒,尽日田作,各州郡并设屯田之官,官民分成,民借官田,屯以军粮,上下兵卒,若无战事,亦应耕种……”


    百姓借官田耕种,部分用以自给,多数上交官府以作田地租赁,而上下兵卒除却镇守城池之外,若无战事,也当耕种备粮。


    战事越多,越需要粮草。


    商姒看着这奏折,心生喟叹,迟聿身边人果真不凡,她下面那群蝇营狗苟的迂腐朝臣,几时又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们还在纠结于朝廷利益的时候,宋勖却已经在筹谋备战了。


    原本王赟挟天子以令诸侯,坐镇长安,八方诸侯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微弱的平衡,但这个平衡从迟聿杀了王赟开始,就被彻底打破了。


    势必有一场一统天下的决战。


    早年先帝便觉诸侯国日渐强盛,乃是榻前猛虎,虎视眈眈,奈何他至多也不过是守成之君,实在做不到削藩,想提拔利用王赟,却又无意间养大了另一只野狼。


    直至今日,这个矛盾在商姒在位时,终于彻底爆发了。


    商姒看到末尾,果见迟聿已用朱笔批注了准,便合上奏折,去翻下一封。


    下一封,说的是楚国来使。


    楚国郡主,商鸢?


    商姒皱紧眉头,细细回忆了一下,也不甚记得商鸢这个人,便唤崔公公进来,问他商鸢可有来过长安,崔公公笑着答道:“陛下是贵人多忘事,商鸢郡主七岁的时候随老楚王来过长安,那时候陛下还与这位郡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只是奴才那时不伺候陛下,倒也不知道陛下与郡主感情如何了。”


    竟是认识的。商姒觉得不妥,索性起身,命人带路去找迟聿。


    如今毕竟是天子,天子出行,一如既往地令旁人退避三尺。商姒还未抵达元泰殿,内侍便已通报了迟聿,迟聿当即命众将退下,目光在面前众人脸上巡视一周,蓦地冷淡道:“沈熙留下。”


    语气冷淡,不知何意。


    刹那间一殿灼灼目光悉数投在沈熙的身上。


    主公近来似乎对这位沈大人不一般,这位沈大人也是有意思,不是他们昭国的人,却主动投诚,意图为主公效劳。


    沈熙佯装没有察觉,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垂首退后,静静等候。


    商姒进殿之时,便看见迟聿悠然坐在上首翻着书,而一边,沈熙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之下,无声无息,宛若灰尘一般不起眼。


    这人果真是投靠了迟聿,只是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昔日沈家大郎,芝兰玉树,不知多少少女深闺梦中人,肯老老实实地站在这处,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商姒盯着沈熙若有所思,一时竟没有看迟聿。


    迟聿的眼神霎时森寒几分。


    他薄唇冷启,淡淡道:“陛下所来是为何事?”


    她倏然回神,转头看着迟聿,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回真是尴尬,之前才说与沈熙绝无瓜葛,还因此在床笫之间吃了苦头,转瞬间便当着他的面盯着沈熙看……


    商姒干笑一声,走到他跟前道:“朕过来,是有话想问大将军。”


    他淡淡“嗯”了一声,目光瞥了一眼沈熙,并不直接应了商姒,也不拒绝回答,身子更是不动,只是略带一丝不动声色,淡淡坐在椅中。


    一派淡静,等着她表态。


    商姒十分自然,从善如流地笑道:“唤大将军还是生分了,子承,朕方才在御书房看折子,到底是还有一些不太懂的地方,我看沈卿也在,不若朕等你们先说完?”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将沈熙堂而皇之地提到明面上来,又是对着迟聿言笑晏晏,想必能让迟聿舒坦些许。


    沈熙此刻,倒是成了他们吃醋的一个小借口。


    沈熙无疑很无辜,但商姒神情坦然,并无一丝觉得对沈熙不厚道。


    她其实很少心软,尤其是在情分上。


    迟聿微笑地“哦”了一声,道:“这天下哪有君等臣下的道理?陛下哪里不懂,此刻便尽管问罢。”


    商姒便直接问道:“楚国来使,为何是派那郡主前来?”


    “楚王体弱,看似执掌大权,实则楚国内政,多数握于郡主之手,此番她选择亲自前来,想必目的并不简单。”


    “朕听说,朕幼时与她感情甚好。”商姒皱眉道。


    “是。”


    “那应该不是我。”


    “你哥哥?”


    “是。”商姒有些发愁,又问:“这位商鸢郡主,怕是还未曾婚配罢?”


    迟聿眼底有了一丝笑意,直起身子,微撑桌面,低头看她,“陛下觉得郡主或想和亲?”


    “朕没有皇后,大将军也没有夫人。”


    哦,那可能是谁呢?


    迟聿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好笑道:“是陛下还是臣,有什么区别么?”


    这话暗示着什么,商姒佯装听不懂,往后退了一步,迟聿又上前,隔着袖子,他抚了抚她的掌心,低头如情人般柔声絮语:“不对……臣方才想起来,臣身边是有一位的,陛下的妹妹,是臣的心上人。”


    商姒几乎是红透了耳根。


    迟聿看着她这一副有些恼又有些羞的模样,越发心情大好。


    两人的身子挨得极近,影子在金砖上摇晃,几乎交融在一起,他们都不喜熏香,只能闻到彼此最简单的气息。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沈熙低眼站着,看着面前的两人的衣摆扫过视线,不远处两人的低声絮语,他虽不大听得清楚,却能从他们的神态上观察出些许旖.旎意味来。


    他后知后觉的,惊觉迟聿是故意让他看的。


    不知是警告,还是挑衅,还是单纯地羞辱,商姒没有看出来的一些东西,迟聿却看出来了。


    这个人,与他接触的时间分明远不如商姒。


    沈熙一瞬间心情复杂起来,心惊、愕然、愤怒、佩服……种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令他的盯着地面的神情越发木然起来。


    “沈大人先退下罢。”迟聿冷不丁开口。


    沈熙抬手一礼,垂头慢慢退了下去,顺手关上了殿门。


    等到他离开,商姒才轻骂道:“你可真是幼稚。”


    非要在沈熙跟前与她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明摆着有点争风吃醋,还有些幼稚无聊。


    迟聿沉沉笑了,“不好好敲打一番,他下回就不知避着你。”他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的红木描金三屏式塌上坐着,替她拢了拢长发,言归正传道:“你担心商鸢,恐怕不止是为了这一个原因。”


    商姒点头,“商鸢这回前来,我若没有猜错,想必是为了你。”


    一个天子不足为惧,但迟聿则不同了。


    若能与迟聿联手,何愁不能共同谋得天下?


    迟聿笑道:“你倒是聪明,不像没有理政的样子。那你说说,我打不打算与她合作?”


    ☆、政务(二更)


    打不打算呢?


    商姒眸子微微一转, 瞧着迟聿的俊容, 觉得这人相当会利用人, 与楚国合作自然也有好处, 他会放过吗?


    商姒沉吟道:“……打算?”


    可转瞬一想, 那也未必。


    迟聿给她的感觉, 总是骄傲但不自负的,他似乎一直都胸有成竹, 未必肯与楚国合作。


    她话刚出口, 便改口道:“应是不打算的, 我总觉得, 你没有那么简单。”


    合作与不合作,是两个选项。


    那有没有第三个选项呢?


    迟聿低笑,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指腹微微粗粝的触感令她细眉轻蹙。


    他淡淡道:“是不打算, 商鸢自以为自己拥有筹码,却不问我到底需不需要。”


    商姒没有细问, 只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便问道:“是决意打仗么?”


    “长安被四面包围,不能不战。”


    “可国家积弱, 国库空虚, 粮草也不足, 仅仅凭你从昭国带来的将士辎重,似乎并不足以抵抗诸侯。”


    迟聿笑道:“这关键之处,便是宋勖所提的屯田之策了。你今日看了奏折, 应当是知道的罢。”见她点头,可眉心仍拢着一层迷雾一般,显然对他们的具体计划似懂非懂,迟聿又沉吟道:“改日我为你找几本书来,关于政事上,你不懂的还是太多了。”


    商姒脸色有些僵,偏过了头去,迟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来看他,看着这双水光波涌的眸子,沉声道:“听到了没有?做了帝王,便要学着多懂一些,他日若有万一,你也可独当一面。”


    这个帝王,她虽是不想做,但既然为了天下不得不做了回去,便要好好承担起这个位置的责任。


    迟聿没打算让她逃避,商姒倒是有些奇怪了,好奇地问道:“不是有你吗?”


    迟聿眉梢一挑,“你当真以为我和王赟一样?”


    王赟不让她干涉政事,还派人暗中监视她,她只要稍微显示一点异动,便会被王赟惩罚。


    王赟是想将天下捏于自己手中,商姒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工具而已。


    但迟聿不同。


    他若只将商姒当做工具,那就不必多此一举扶她上位,到底还是存了让她傲然活着的念头,还是记得她前世的骄傲,不忍心将她收于后宅,与寻常女子一般做着金丝雀,卑微地讨好他一人。


    商姒低眼,妥协道:“……好吧。”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尊你做陛下,尝尝决策天下事的权力,还不好么?”


    她内心腹诽:镇日忙活,哪里好了?她想游山玩水,不是天天被困在御书房。


    面上却嘀咕道:“我知道了,那我要是乱来,你可别怪我。”


    后来,商姒便被勒令回乾康殿,好好读书。


    她起初是不情愿的,但是自己确实太过无能了些,论及政事,不说迟聿,她连朝中那些文儒的一半都未必比得上,国家决策一直依赖于那些治世之臣,身为君王,她更依赖于用人,而非自己出谋划策。


    蓝衣沏好热茶,将笔墨纸砚悉数备了上来,商姒便开始低头看书,时不时写下笔记,若有不懂,便可暂时记下,改日再亲自去问迟聿。


    一直读书到了深夜,商姒才开始歇息。翌日早朝时,果见宋勖率先提及屯田之事,朝中个别保守之臣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纷纷出列反对,一时朝中上下争论不休。


    商姒坐在上首,目光隐藏在十二旒之后,掠过每一个人的神情,蓦地冷笑道:“众卿各抒己见,倒是各有道理。反对之人站出来一个个说,为何反对。”


    天子一开口,众臣登时噤若寒蝉。这少年天子而今与昔日不同,到底是天子,迟聿又与王赟不同,谁也不敢再不将她放在眼里。


    殿中鸦雀无声,气氛逐渐压抑。


    许久无人率先出头。


    须知,谁先出头反对宋勖,谁便是出头鸟。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要真说个非常好的理由力压宋勖,其实是很难的,他们之所以反对,无外乎是因为屯田之事,声势必然浩大,届时定要新开设官职,军粮之事兹事体大,若这件事情又是宋勖等人包揽,岂不是又将一个举重若轻的权力交了出去?


    他们觉得不行。


    哪怕而今天下动荡不休,诸侯虎视眈眈,他们亦觉得朝内秩序不可废,若这朝廷成了昭国的朝廷,这与长安沦陷、落入任何一个诸侯手中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们忘了,长安早就沦陷了。


    留下这个朝廷,扶持这个天子,都与他们无关,不过是对方想如此而已。


    他们越是沉默,商姒越是觉得心凉。


    到底还是比不上迟聿身边的人,她不由得侧目看了看宋勖,此人负手淡立,神态从容,一身凛冽风骨,当是不凡。


    有此人辅佐,当真是如虎添翼。


    “陛下。”忽然,一道声音打破了寂静。


    商姒眸光微闪,侧目看去,便见沈熙出列,抬手朝她一拜。他身姿挺拔隽秀,朱红官府穿上身上,显得一派君子端方,气度非凡。


    沈熙道:“臣赞同宋大人,战乱之期,粮草为重中之重,粮草不足,雄狮百万亦可瞬间溃败。一来,长安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为长远之计,也当多屯粮草,若他日当真有战事起于长安,亦可坚守;二来,如今战事濒临爆发,再难有机会长期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不若先行宋大人之策,若初见成效,则继续实行,若无用,陛下再停不迟。”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没有人会想到沈熙会向着迟聿这边的势力,只有昨日在迟聿跟前议事的众将面露讽刺,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沈熙主动对主公自荐的,此刻自然是得帮着说话,不过这口才倒是不错,让人……刮目相看。


    沈恪也皱了皱眉,他也没想到沈熙会突然为宋勖说话。


    商姒笑道:“沈卿说的有道理。”


    沈熙淡淡一笑,继续道:“只是臣提议,此策宜先对外保密,先行整顿内外,徐徐推行,楚国来使在即,还是莫要因为屯田之策而误了正事。”


    这便又将话题扯到了楚国郡主身上,商姒当众拟诏推行屯田之策,着令宋勖主办,沈熙为副手,并开设典农中郎将等职务。随后,众臣便开始商议如何应对楚国之事,商姒坐在上方淡淡听着,早朝很快结束,随后便摆驾去了御书房。


    雪牙蜷缩在御案上呼呼大睡,商姒在将诏书盖下玉玺,命崔公公拿去尚书台颁发,无意间问道:“今日早朝未曾见到陆含之,可是他身体还未好起来?”


    崔公公连忙道:“陆大人这几日是身体抱恙,听说是牢里受了寒,连下地都困难。尚书台这几日,除却郑大人之外,便是沈大人最勤了。”


    商姒听到陆含之如此,实在有些担心,但上回去了陆府,这回不再方便亲自探望陆含之,便吩咐将御医带到陆府诊脉。她低眼看着手中拟好的诏书,脑中电光蓦地一闪。


    长安要整顿,征兵也是其中之一,有一个人不可被强征了去。


    阿宝。


    商姒还记得这单纯少年,手艺非凡,定是工匠上的奇才,且他与婆婆相依为命,若他被强制充作兵役,婆婆又当如何?这少年心智低弱,也定然不适合从军的。


    商姒下了决定,便道:“你先退下,把姣月叫进来。”


    ……


    姣月进来时,便见天子倚在御案边,伸手轻轻挠着雪牙的耳朵,这猫儿乖巧地很,往少女白皙的手心里拱了拱,又翻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商姒唇角微勾,蓦地抬眼看向姣月。


    姣月俯身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商姒道:“姣月,朕要给你派个差事,事情必须隐蔽,不可让任何人发现。”她顿了顿,缓声道:“朕身边只有你最值得信任,你有把握完成么?”


    姣月蓦地睁大眼,望着少女隽秀的眉眼,许久,微微一笑,“陛下吩咐罢,奴婢一定努力完成。”


    “好。”商姒起身,将自己的一封手书递给她,低声道:“朕在民间的时候,得蒙一位婆婆相助,如今长安急需整顿,朕必须报答他们。你今夜去东华门,将此物交给领军将军康黎,切记此处不可落入其他人手中。”


    姣月小心翼翼地收好,“奴婢会小心的。”


    商姒点头,重新收回目光。正值蓝衣端着茶水慢慢走了进来,姣月上前笑道:“陛下,雪牙近来似乎是胖了呢。”商姒抬眼一笑,眼底不掩赞赏之色,将雪牙整只抱入怀中,说道:“姣月,你过来摸摸。”


    姣月连忙上前去摸,昔日王赟在时,两人便不知这般配合了多少次,此刻更是瞧着和谐自然极了。蓝衣瞧了她们一眼,并不觉得奇怪,只将茶水放下,恭敬道:“近来天热了,陛下喝杯茶消消暑罢,里面加了宁神的中药,也可治陛下失眠之症。”


    商姒抬起茶盏淡抿一口,淡淡道:“味道倒是不错。”


    蓝衣微笑着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


    这个屯田之策,其实是借鉴汉至曹魏时期的屯田,正文交代的不多,更多细节大家可以自己去查,不要太考究啦~总之,本文中宋勖提出了这个提议,是要真正实行的,可以富国强兵,在战事高发期很有用。当然,任何制度都会有弊端,社会就是这样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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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他强占后我却想着心中白月光》


    【一哭二闹温柔小美人X日常哄妻藩王世子】


    阿落原是平西王二公子的贴身侍女,因服侍得当,早早恢复了自由身,要嫁她心爱的侍卫哥哥。


    正待议定婚事,坐着花轿嫁给他之际,却意外与他失散,落于那只手遮天的平西王世子之手。


    从此阿落做了世子宠妾。


    他欲扶她做侧妃,将来让她做皇后,顶顶的荣耀她不要,阿落偏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阿落(拿刀对着脖子):我不要你,你不要靠近我!我要去找江哥哥,我若再也见不到他,不如就此死了!


    世子(紧张不敢靠近):好好好,你把刀放下!小祖宗,刀放下,我带你去找他,乖。


    刀刚落地,世子便紧紧抱住了小美人。


    任她踢打,就是不放。


    【世子篇:】


    齐桢第一回在二弟那里惊鸿一瞥,就对这温柔善良的小美人上了心。


    但他忍住了。


    第二回街头撞见一身嫁衣的小美人,齐桢心想:去他娘的,她归老子了。


    遂,把她塞回花轿,浩浩荡荡抬回府。


    ☆、暗夜


    入夜之后, 商姒披衣站在窗前, 淡淡看着窗外月光。


    姣月依言, 假借去内务府取熏香之名, 走到半道便突然拐了弯, 沿着黑暗的宫中长廊, 王东华门走去。


    宫禁里守卫森严,避过重重侍卫, 姣月躲在树后, 正看见一身穿铠甲的将军站在月下, 手上□□泛着冰冷的光泽, 正在与守卫低声说话。


    姣月见他转身要走,再也等待不得,快步走了出去。


    两侧侍卫横刀来拦,高喝道:“什么人!”


    姣月被拦住了去路, 不得以高声唤道:“康将军留步!奴婢是陛下跟前的宫女。”


    康黎脚步一顿,蓦地回身, 双目黑沉如鹰, 紧紧盯着她,“你说你是谁?”


    “奴婢是御前宫女姣月。”姣月拿出腰牌表明身份, 信口胡诌道:“奴婢新调来陛下身边, 有一事想要求问将军。”


    康黎剑眉微皱, 沉默不语。


    盯着那腰牌半晌,又看见姣月的殷殷目光,康黎忽地心念一动。


    他抬手, 两侧侍卫收刀退下,康黎负手走了几步,淡淡道:“过来说话。”


    姣月连忙跟了上去——


    将天子手书交给康黎之后,姣月再细细说了天子叮嘱,让康黎千万小心,如今司隶校尉是迟聿的人,在长安城中无孔不入,但凡轻举妄动,一旦被察觉便可能万劫不复。


    康黎也知道这段时间风声紧,叹了口气道:“我自会小心,劳烦姣月姑娘回禀陛下,让陛下切勿担心,那一对婆孙,臣自会安置妥当。”


    姣月轻声道:“除此之外,康将军也要小心堤防身边的熟人,他们未必没有暗投昭。陛下如今虽然得以归政,但到底还是身受掣肘,只能在政事上尽量帮衬着些。”


    康黎道:“还是陛下思虑周全,臣一定谨慎行事。”康黎将那手书折好收下,又问道:“陛下还有吩咐么?”


    姣月微微上前,附到他耳边,悄声道:“陛下还有最后一个吩咐。近来陆大人沉珂在榻,病情就不见好,今夜派去的御医回宫复命,只说是普通伤寒,将军若能行个方便,便暗托陆大人之子陆广一句话,让他提防着沈熙沈大人。”


    沈熙与陆广是昔日同窗好友,虽当初因政见不合往来甚少,但沈熙近来去陆府也颇多。


    商姒怀疑,沈熙绝不是那么好心担忧陆老的身子。


    康黎一想,也起了疑窦,正色道:“我若发现沈熙当真暗中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定宰了他,来报答给陛下!”


    姣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将军只需传达一句话便可。陛下的意思是,而今这敏感时候,千万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了,便让新旧臣子共处一室,不要操戈便好。”


    康黎渐渐冷静下来,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今形势非比寻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忤逆昭国人。”


    姣月笑道:“将军明白就好,陛下如此信任将军,相信将军办事也不会让陛下失望的。眼下时辰不早了,将军好好保重,奴婢再不回去,恐怕是要惹人怀疑了。”


    康黎点头,突然单膝跪地,对着天子寝殿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低声道:“那在下就不送了,姑娘快些回去罢。”说完,便若无其事地离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脸色却愈发冷了下来。


    姣月心底舒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是不会再有什么纰漏了,便转身往回走,谁知还没走多远,刚刚到了僻静之处,便听人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姣月连忙躲在树后,心跳极快,不敢动弹丝毫。


    那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姣月便听到脚步声逼近的声音,随即她便被一群太监抓了出来,反剪着手臂压在地上。


    面前蹲下一个男子,那人抬起姣月的下巴,细细打量片刻,便不怀好意地笑了,“原来是陛下身边的宫人,大半夜的在皇宫里鬼鬼祟祟,原来陛下身边的人是这般不懂规矩?”


    姣月睁大眼,也看清了这人的脸,惊得汗毛直立。


    是薛翕。


    这人有多阴险毒辣,见风使舵,姣月早在当年,便见识到了。


    薛翕昔日奉承陛下,转而将陛下的秘密卖给王赟,当年才十四岁的商姒被王赟关在黑屋里饿了三天三夜,险些就这么死了,王赟却一举升官发财,成了王赟身边的亲信。


    王赟死后,他又出卖王赟,以谋得迟陵信任。


    此人……无耻之极!


    姣月连忙哀求道:“大人饶命!奴婢来到此处陛下并不知情,求大人放过奴婢一马,否则奴婢一定会挨板子的。”


    薛翕笑眯眯道:“这可不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也不能左右。只是这里偏僻,你一个丫头过来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知情,可有什么证据?”


    姣月脸色霎时惨白,面无人色。


    薛翕笑意加深了。


    那不自量力的天子,之前仗着身份,还敢在迟陵府中警告他践踏他,他当时不过是暂且隐忍,也正是因为此事,薛翕更加迫不及待地想除掉天子了。


    一日不除,她便极有可能反咬他一口。


    可谁知道,他还什么都没做呢,此刻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姣月大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肯定是奉了她主子的命令,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小心谨慎,若是被世子知道,会不会对天子不利呢?


    薛翕起身,对身边悠闲旁观的将军道:“这个人行踪可疑,不若交给司隶校尉好好拷问一番?”


    那将军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犯不着这么麻烦,宫里守卫森严,这宫女走错了路,被侍卫当刺客杀了也是寻常,不若直接杖杀了吧。”


    薛翕还想继续说话,那将军瞥了他一眼,眼神似笑非笑的,带了两分审视。薛翕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沉默下来,抬手吩咐宫人将姣月的嘴堵上,冷冷道:“那就以刺客之名,直接推出去杀了。”


    “带走!”


    时辰已是不早,乾康殿一片寂静凉冷,商姒披着狐裘坐在御座上,看着角落里那缕不断跳跃的烛火,蓦地灯火一颤,险些熄灭了去,又渐渐亮起来,恢复了它本来的形状。


    蓝衣推门进来,衣袖带起了一阵清风,“时辰不早了,陛下还不歇息吗?”


    商姒皱着眉摇头,红唇抿得越发紧,双眸蒙上一层冰寒。


    这么晚了,姣月还不回来,便极有可能是出事了。


    皇宫之中杀机暗藏,在那些人面前,御前宫女的身份不会带给姣月方便,只会给她更快地带来危险。


    姣月若随便碰上一个人,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商姒霍然起身。


    蓝衣不解道:“……陛下?”


    商姒振袖冷道:“叫崔公公摆驾,朕现在要出去。”


    “陛下这么晚出去……恐怕不太妥。”


    商姒脚步一顿,回身看着蓝衣,“蓝衣,你今晚不要声张。”


    蓝衣越发怀疑,终是妥协道:“奴婢明白。”


    深夜天子临时起意要在皇宫里散步,崔公公不知这又打着什么主意,暗暗叫苦,倒也吩咐了宫人侍卫前后随行,商姒一路走得极快,穿越御花园,直往东华门方向走去,才走得没多远,便听见有宫人低声絮语道:“方才你瞧见了没?方才侍卫似乎抓到了一个刺客,现在正要直接处死呢。”


    另一人惊奇道:“而今宫中戒备这么严,居然还会有刺客?”


    商姒脚一顿,眼皮倏然一跳。


    袖中手攥紧成拳,她脚步一转,走到那宫人跟前去,断喝道:“什么刺客?”


    那两个宫人齐齐抬头,只见眼前少年逆着光,眉眼锋锐似刀,一身玄金龙袍,威严非凡,御前总管崔公公正满头大汗地跟在身后,不由得眼前一黑……


    商姒得知抓到一个刺客,还是个宫人之时,心底便是一沉。


    她原本想要不动声色,不能打草惊蛇,但姣月若是出事,她非但心里过不去,自己也未必可以独善其身。


    对方既然杀姣月,便是要和她明目张胆地作对了。


    这件事情,她终究要直接面对了。


    商姒暗暗咬牙,沉着脸色吩咐宫人四散寻找,自己继续沿着东华门走,还未走多远,便听见廷杖沉沉击打的声音,她想也不想,直接冷喝道:“全部给朕停手!”


    那处所有人皆是一惊,悉数转头看来,见到是商姒阴鸷至极的脸色之时,执杖宫人手下一软,廷杖摔落在地。


    他打了个寒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奴才见过陛下!”


    商姒的目光扫过面前乱象,定格在并肩站着的两位男子身上。


    薛翕,沈熙。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处?


    难不成……沈熙当真和薛翕一样,也投靠了迟聿?


    商姒目光一跳,甩袖道:“两位爱卿,真是好巧啊。”


    薛翕面色变了又变,沈熙脸色并不好看,闻声垂下眼,慢慢跪了下来,温声道:“臣叩见陛下。”


    他倒是恭敬谦卑,十分尊敬。


    薛翕站了许久,袖中手狠狠一捏,终是一咬牙,也跪了下来,“臣薛翕……拜见陛下。”


    ☆、失态


    月光泛白, 冷彻心扉, 夜里的风一阵阵鼓动广袖, 风的呜咽声在暗夜显得清幽。


    商姒垂袖站在暗夜里, 四周伏跪下去一片, 唯有她一人是站着的。


    她脸色冰寒, 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定格在跪着的薛翕和沈熙身上。


    “沈熙。”她不唤薛翕, 当先唤沈熙的名字, 语调清冷道:“宫门下钥, 你为何会在此处?”


    沈熙微微直起了身子, 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商姒。


    目光微闪。


    沈熙原本是跟踪薛翕过来的。


    薛翕此人狂妄不羁,自投诚于迟陵之后,自以为有了靠山,便屡屡得罪朝中大臣, 又巧言令色,讨好昭国的将军们, 暗通司隶校尉, 想要对有些素来与他有恩怨的人下手。


    沈熙今日便看见薛翕与参军杜放一同了走了出去。


    两人似乎低声谈论着什么,这几日是多事之秋, 小人作祟, 人心惶惶, 沈熙直觉有异,便特意借酒错过宫门下钥的时间,留在皇宫里暗中观察。


    便看见薛翕抓住了姣月, 意欲杖杀,那杜将军倒是极为谨慎,对薛翕也只是浅交而已,不等将人杀了便直接离去。


    沈熙看只剩下一个薛翕,便出面阻止。


    不过是一个宫女而已,还是御前的宫人,先斩后奏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


    薛翕还真就不欲放在眼里,沈熙与他的一番谈话算不得愉快,薛翕哪有沈熙口齿伶俐?说不过后,便冷哼着甩下一句“沈大人这是不向着迟将军么?”


    沈熙蓦地清醒过来。


    他还想在迟聿面前谋得信任,否则将来步步维艰,薛翕果真知道他的软肋,打蛇打七寸,只一句话便让他不能继续阻止下去。若他阻止了,就是与薛翕作对,薛翕自然会进献谗言。


    沈熙双手捏拳,冷着脸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将不断求饶的姣月拖上长凳。


    才仅仅是打了两下,商姒便及时出现。


    她一身龙袍,气势凌厉,甫一出现,尖锐锋芒便直逼罪魁祸首。


    沈熙看着商姒,淡淡笑道:“臣今日进宫议事,随后受到几位将军邀请,饮了一些酒,便顺着御花园散步醒酒,不料竟是忘了时辰。”


    而今皇宫里势力复杂,自昭势力入驻长安,皇宫也不如曾经那般规矩森严,这些大臣们,是极有可能在宫里与昭国将军们一起议事的。


    商姒眸光一黯,上前几步,低头看着他,“御花园?御花园离此处倒是极远。”


    “是。”沈熙点头,含笑反问道:“只是乾康殿离此处也远,陛下的贴身宫女,是怎么到此处来的呢?”


    “你放肆!”商姒蓦然冷喝。


    沈熙垂眸道:“臣僭越。”


    商姒转身抬手,蓝衣连忙带着宫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搀起姣月。姣月除了脸色苍白,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望着商姒,欲言又止,此刻却不敢贸然插话。


    商姒低眼看着沈熙的头顶,淡淡道:“姣月是朕的宫人,是罚是杀,都由不得其他人来替朕决定,你逾距不是第一回,再让朕发现,无论是谁,朕先杀了泄愤。”她说到此处,眼神掠向一侧的薛翕,红唇微勾,淡露讽意。


    比起沈熙,她更恶心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上回敲打还不够,这才过了一天,他又犯到了她的面前,看来薛翕是非要与她作对了。


    商姒不由得冷笑。


    这一声冷笑,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蓝衣皱了皱眉,薛翕听见头顶,少年的声音深晦莫测,“方才朕对沈熙说话,薛爱卿可是听见了?”


    薛翕心底一跳,答道:“臣听见了。只是陛下,臣方才不知这是御前宫人,以为是刺客混入宫来,意欲行不轨之事,为了陛下安危,臣才命人将她抓了杖毙……”


    姣月立刻伏跪在地,哀哭道:“陛下!奴婢出示过乾康殿的令牌,只、只是薛大人知晓奴婢是御前宫人后,越发要处置奴婢,奴婢差一点就死了,求陛下为奴婢做主!”


    商姒等的就是这一句,挥手道:“给朕把薛翕绑了!就在这里打四十大板,勿要把人打死了。”


    薛翕霍然抬头,不可置信一般,“陛下!”


    沈熙眼皮一跳,蓝衣也皱了皱眉。


    两侧侍卫上前,将薛翕不由分说地绑了起来,押到商姒面前。


    商姒微微弯腰,笑容亲切地望着他,逆光黑眸显得无比冷漠,“你能杀朕的人杀得无可缘由,朕便凭着心情处置你。”


    薛翕脸色变了又变,低声道:“陛下因为一个宫女的话就要打臣,若是让旁人知晓了……”


    “朕是天子。”商姒冷然打断他,抬手掐着他的下巴,指甲浅浅陷入肉中,扎得他微微吸气,“朕今日就是杀了你又如何?你以为有迟陵给你做靠山,朕便不敢动你?”


    薛翕身子一僵。


    正在说话间,宫人已将座椅搬了来,商姒松开他,转身悠然坐下,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子,笑道:“打。”


    沉沉打击声响起。


    商姒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笑意盈盈,仿佛在围观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


    周围无人胆敢劝说一二,沈熙和蓝衣俱皱紧了眉头,面露不赞同之色,却也不好插手。


    沈熙是知道商姒与薛翕的旧忿的,但知晓归知晓,却不以为报仇偏偏要挑在今日。而蓝衣更是什么都不知,只想着五十大板下来,不死也得半死不活,陛下今日要这般对一个大臣,还是要通知世子比较好……


    这样想着,蓝衣对身后宫人使了使眼色,那人立刻会意,正待悄悄退下,却蓦地听商姒道:“站住。”商姒早已看见了蓝衣的动作,饶有兴致对那小宫女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那小宫女支吾了半晌,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只顾着磕头。


    蓝衣心底一沉。


    这种通风报信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平时商姒或许没有发觉,或许因为世子,故意装聋作哑。


    可今日,商姒一改平日态度,目光从那宫女身上转到了蓝衣身上,淡淡道:“你的主子只有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蓝衣噗通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知罪。”


    “今日谁也别想阻止朕。”商姒道:“给朕狠狠地打!谁敢手下留情,朕便一同治罪。”


    那些宫人闻言,下手更重了些。


    ……


    当夜,薛翕是被抬出宫去的。


    商姒回乾康殿后,一边看着御阶上落下的淡淡月色,一边听宫人禀报,她神色冷淡,只慢慢抚了抚怀中雪牙的脑袋,对崔公公道:“朕身子不适,明日罢朝。”


    此刻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商姒既困且烦,慵懒卧在软塌里,崔公公领命退下,蓝衣越发焦急,迟疑了许久,才又上前道:“陛下今夜处置薛翕……似乎有点冲动了。”


    商姒冷笑,“朕当然知道不妥,非得给他个永世不能翻身的大罪,那朕一时半会还动不了他。”她一咬下唇,含恨道:“朕是九五之尊,如今便是杀他又如何?他薛翕仗着一张嘴,还能谋逆不成?”


    蓝衣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陛下此刻……似乎有些失态了。


    商姒想到曾经,自己最初的信任就那样被人随意践踏,不觉怒火更甚,猛地拂去桌上茶盏,茶盏哗啦啦落地,满殿宫人惊得全部跪了下来。


    商姒闭目道:“全部退下!”


    蓝衣担忧地看了一眼商姒,还要说话,姣月连忙朝她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蓝衣越发觉得不对,便带着宫人退了下去,到达殿外时,还是决定委婉地通风报信,便对吩咐身边一个小内侍道:“快去告诉大将军,就说陛下明日打算罢朝了。”


    那内侍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去了。


    蓝衣叹了口气——


    乾康殿一片冷寂,月色侵窗,雪满金砖。


    商姒霍然跌坐下来,抬手捂着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气。


    他们都说这个做不得,那个做了不妥,可谁想过她的感受?有谁问过她想不想做?


    穿上龙袍,可高处不胜寒。


    至高之处,谁都想要冒犯她,利用她,取代她。


    凭什么?


    商姒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边微亮,外面隐约响起鸟鸣之声,才艰难地撑着桌面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龙榻。


    掀开帷幄流苏,取下腰间玉带,将龙袍随意掷到了地上,踢掉赤舄,扯掉玉冠,商姒直接将自己埋入了被褥之中。


    一倒下便进入了梦中。


    那是一个噩梦。


    十二岁的她总朝薛翕悄悄地使眼色,薛翕也回她一笑,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商姒特别有安全感,觉得薛翕就是可以保护她。


    她望着王赟,暗暗地想:迟早有一天,朕要杀了这等奸佞,亲自执政。


    薛翕极擅画饼,他给她画了个天大的饼,让她天天充满着希望,再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直到那日——


    薛翕笑着站在一边,望着她的目光嘲讽又轻蔑。王赟坐在太师椅中,失望道:“陛下,臣对您这么好,可是您实在太令臣失望了。”


    商姒如堕冰窖,背脊紧紧贴着巨大的雕龙木柱,谨慎地望着朝她逼近的宫人,嘶声喊道:“你们不要过来!朕是天子!你们胆敢放肆!”


    王赟生得极胖,一双眼睛细长而窄,冷酷地看了她片刻,抬手道:“把天子捆了,请回殿中好好反应罢!”他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天子贴身宫人,又吩咐道:“这些人照顾陛下不力,还是全部抽三十鞭。”


    “不要——”商姒拼命地挣扎,双眸喷火。


    双手却被人反拗身后,她被那些人捆住了手腕,往宫殿推攘着而去,商姒挣扎不过,眼见着一个宫女被人狠狠鞭打着,哭声渐弱,商姒猛地挣脱侍卫,跪到王赟跟前道:“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你随便惩罚我都好!”


    王赟叹息道:“陛下,您还是不乖,你看,他们都带坏您了,这越发是该打了。”


    商姒惊慌大哭,拼命求他。


    身后,行刑太监越发用力,抽晕了好几个宫人。


    商姒惊慌回头,触目都是鲜血。


    她一咬牙,猛地起身,冲到了鞭子下面。


    那挥鞭太监收不住,一鞭狠狠抽在她后背上,商姒痛得眼前一黑,唇瓣被咬出了血。


    被她护住的宫人开始小声哭道:“陛下,陛下不要替奴婢挡住了……”


    王赟勃然色变,没想到商姒居然敢这么忤逆他,气极拍案道:“给我打!谁都不许停手!”


    鞭子细密地落在背上。


    痛,极痛。


    十二岁的小姑娘蜷缩着身子,眼泪汹涌而出,仰头望着天空。


    天是这么的蓝,苍穹是这么的辽阔,可普天之下,谁又能救救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后文慢慢说~


    女主有点惨,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后面还有几个转折点QAQ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感谢评论区撒花的小可爱们,没工夫一一回复,爱你们~


    ☆、乐儿


    迟聿寅时起身, 趁天色未亮, 便亲自去往城外军营一趟, 君乙牵马走在身后, 几员大将远远纵马过来迎接, 迟陵伤口还未愈合, 便硬撑着来了军营,无论如何也不肯被人轻视丝毫。楼懿跟在迟陵身后, 笑眯眯地对迟聿拱手, “主公, 我和四公子这几日在军中操练, 感觉大家士气都不错。”


    将士们都早起练兵,严阵以待,见迟聿亲自过来巡营,皆露出兴奋之意。


    迟聿巡视一周, 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看大家战意甚浓, 想必随时都能出兵作战?”


    楼懿大笑道:“那是!主公, 您要派兵尽管吩咐,不管是哪国的兵, 我都斩敌军将领的头颅回来!”


    身边的将士们纷纷发笑。


    他们这些人, 从迟聿少年时就跟在身边, 从昭国一路打到其他诸侯国,又直逼长安,立下赫赫战功, 感情早已非比寻常。


    哪怕长安内纷争再多,他们也想着早点上战场,建功立业,为昭国和世子立功。


    迟聿看着他们,笑意愈浓。


    待到巡营完毕,几位将军们纷纷要留下迟聿,迟聿正要说还有早朝,便忽然看见宫里来人,那人附耳告知他陛下今日罢朝之事,迟聿剑眉微皱,冷淡道:“不上朝?”


    身边的将军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


    那内侍又悄悄附耳,小声说了昨夜之事,迟聿脸色越听越沉,蓦地吩咐君乙道:“你去通知百官,陛下今日身子有恙,早朝取消。”说完,直接拿过缰绳,翻身上马去了。


    “诶——”楼懿还待叫住迟聿,迟陵立刻出声道:“楼将军,陛下身子既然抱恙,二哥自然是要入宫去,便不挽留了。”


    楼懿悻悻收手,腹诽一句,又纳闷道:“四公子,我记得你不是不待见——”迟陵不听他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楼懿嘀咕道:“凶什么凶啊。”——


    迟聿快步到了乾康殿,蓝衣立刻迎了上来,“殿下,陛下她今日……”


    “我知道。”迟聿面沉似水,负手淡淡道:“薛翕是该杀,只是现在不是最佳时候。你去安排一下,他若无恙,便让他安分下来,他若敢愤懑不平,便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蓝衣屈膝应喏,又迟疑道:“只是陛下似乎与薛翕有旧忿,今日执意要杀薛翕,奴婢也阻拦不得……”


    从前商姒很小心,哪怕蓝衣是个下人,因为她是迟聿的眼线,所以商姒在蓝衣面前,也并未决然反抗过。


    可今夜不同。


    今夜,蓝衣忽然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主子”了。


    迟聿淡淡颔首,不置一词,直接推门进去。


    殿中点着安神香,角落处红烛摇曳,纱幔低垂,寂静清冷。


    他慢慢绕过屏风,掀帘来到御榻前,果见已经睡着的商姒。


    她与雪牙一人一猫,一大一小,俱蜷缩在床上,互相依偎着。


    只是雪牙睡得香甜,她却极不安稳。


    哪怕睡着了,眉心也紧紧蹙着,时不时泄出几声呓语,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迟聿低头看着她。她脸色有些苍白,长发蹭散了,衣裳也没换,瞧着一地衣物,就知她情绪是有多不稳定。


    他叹了一声,弯腰拾起一地衣物,挂在一边的架子上,又亲自多点了几盏油灯,才重新过去,将商姒拦腰搂起。


    她睡得极沉,手不自觉地抽搐着,不停地呢喃着“别打了,求你”。


    迟聿拿过帕子,慢慢替她擦干了额上冷汗,低声唤道:“商姒,商姒。”


    她沉溺在梦里,迟迟不醒。


    迟聿伸手轻拍她后颈,她渐渐安静下来,在他怀中挣扎几下,终于猝然惊醒,一身大汗。


    商姒惊喘着气,浑身不自然地发起抖来。


    坐着不知缓了多久,她才茫然四顾,渐渐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梦。


    她眼底一片猩红,霍然闭目,又重新睁开,偏头看向身边的迟聿,却看见迟聿担忧地望着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迟聿沉默一刻,商姒紧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听到消息,明日你要罢朝?”


    商姒脸色微黯,低眼不语。


    “今夜为何如此失态?”


    商姒冷笑了一声,“蓝衣终究还是无比忠诚,哪怕我警告了她,她也执意要通风报信。”


    这话是在反讽。


    殿中灯火摇曳,少女的侧颜显得冷淡而倔强,迟聿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声道:“这样,你告诉我你与薛翕有何旧忿,我让蓝衣再也不多嘴。”


    她挣开他的手,偏头不语。


    心底泛起一阵凉意,冷彻心扉。


    他低头凑近她耳畔,缓声道:“那算了,你现在是天子,薛翕你爱打便打,我不问你这个问题,也不让蓝衣再多管闲事。”


    她隔了许久,才道:“我不是因你不快。”


    他便弯唇笑了,“那等你何时想说原因,你再与我说。”


    她低头咳了咳,没有说话。


    两人相对沉默。


    迟聿见她嗓子有些哑,便亲手甄满了一杯茶,递给她,看着她慢慢喝下,脸色缓和了许多。


    暗室中,她的看起来好小一只,单薄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偏偏背脊挺直,永远不曾松懈下来。


    迟聿忽然很想好好疼她,怎么疼爱都不够。


    想到她前世那般苦地过了十年,今生又这般战战兢兢,一刻也不曾松懈,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那时得到了一被幽禁南宫的下场,会觉得是松了一口气。


    她……活的很累罢。


    时刻被逼着坚强,保全自己都困难,又被施加上不属于她的责任,他还不知道她过去过得多么苦。


    她过去过得肯定不开心,从她的梦就可以看出。


    迟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抿唇低头不语。


    商姒吃了一惊,却不知他这是突然怎么了,安安静静地被他搂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道:“子承?”


    迟聿低声道:“我还是有句话要说,你以后若要对谁下手,对我说就好,不必亲自出手,白白让自己不痛快。”


    她一时无言。


    他抚着她柔软的长发,仿佛喟叹,在她耳边轻喃道:“你是个女子,十六岁,哪怕穿上男装女装,也还是个小姑娘,所以少逞些强。”


    商姒眨了眨眼睛,眼角莫名有些酸涩,仰头逼自己把眼泪咽下去。


    良久,她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十二岁那年,我以为薛翕是忠臣,他是我的心腹,他会保护我不受欺负。”


    迟聿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神深邃。


    大掌将她冰冷的双手拢住,仿佛可以温暖她的心。


    商姒淡淡道:“可后来,他背叛了我,他不但背叛我,他还害死了照顾我的宫女,他害得我受了鞭刑,害得我连续半月夜夜噩梦,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他不知她从前竟是这么苦,脸色愈僵,狠狠一手掌,将她抱紧道:“我定杀了薛翕。”


    商姒摇头,“我不傻,自然知道今夜动他不合时宜。是我失态了。”


    “可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难以相信别人吗?”她垂睫,笑道:“因为我实在是太怕了,太怕了,我活到今日,一点点差池都不想有,我被人背叛至今,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继续利用我呢?”


    他触及她眸底水意,心底颤动愈发激烈,蓦地低头含住她的唇。


    她的唇一如既往地软,他薄唇微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亲吻,发觉她不抗拒之后,才轻轻深入,满口滚烫,浑身泛起热意。


    这是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她坚强得令他心生软意。


    此生甚少心疼,看看着今日失态无助的她,他才感觉到什么是心疼。


    “乐儿。”他忽然开口。


    商姒微微一惊,眼底刹那间涌泪,惊骇莫名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叫……”


    他轻碰她额头鼻尖,柔声道:“可还记得你逃出宫的日子?”


    她怔然。


    “那日,你与那少年一起在街市中游玩,我就跟在后面。”他道:“他唤你乐儿,你曾经便是叫乐儿罢?”


    “长乐安康,你道天下无人待你好,可为你取这个名字之人,却是真心疼爱你。”


    “所以,后半生怎能不尽力过得快乐?”


    她定定地看着他,手在微微发颤。


    是啊,爷爷曾让她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作为谁,都要活的好好的。


    可“快乐”二字何其艰难,特别身为天子。


    “别多想。”看出她又在想些什么,迟聿抚着她的发顶,淡笑道:“你若觉得不易,自然有我。”


    有他?


    商姒的心动了动,垂眼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又抬眼与他对视。


    眼底黯然渐渐褪色,她望着他,忽然猛地往前一扑,紧紧地搂住他。


    迟聿将她接了个满怀,还未说话,就听见怀中的她低低呜咽了一声,头一次露出了脆弱的模样,伪装悉数崩塌。


    她就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


    从未如此伤心过。


    李公公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藏着她唯一的温暖。


    迟聿叫她“乐儿”,这个强占她的人,居然叫她“乐儿”。


    商姒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又猛地一抹眼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坐着,将失态极力遮掩。


    “乐儿。”身后一暖,他贴了上来,柔声道:“将来,我便代替他疼爱你、珍惜你。”


    他的呼吸滚烫,烫得她浑身也烧起来。


    迟聿说:“你仔细想想,除却初遇我饿了你几日,之后可有待你丝毫不好?”他嗓子软得不能再软,“一颗真心就放在这里,就看你要不要。”


    她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将头低了下去。


    雪牙被他们闹醒,在床角蹭了蹭商姒的手,细细地“喵”了一声。


    它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翡翠似的绿眸晶莹剔透。


    迟聿说:“你看,雪牙都嫌你犹豫了。”


    她想笑,反手轻推他一下,笑了一半,沉沉忧虑又涌上心头,低声道:“今日是我失态,你便不要再……”她低呼一声,被他拦腰抱起,迟聿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道:“罢了,真心你要不要,我都硬给你了。”


    她踢腿挣扎,“那你放开我。”


    “我放开你,你便好好换了衣裳再歇息如何?”


    “嗯……”


    ☆、欢闹


    商姒其实不怕迟聿了, 只是一直以来, 他与她都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无论是立场、地位, 还是性格、志向。


    但她并非一昧不讲道理之人, 迟聿犯不着费劲地去骗她, 所以她再害怕他的靠近,就是她过分矫情了。说起来,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云雨, 但是床笫之间, 她确实第一次感受到他对她的怜惜温柔, 她向来聪明,便利用他的怜惜将他缠住,她第一次这般回应他,是以迟聿万分心软之下, 自然留宿在了乾康殿。


    是以商姒睡着时,总是梦到有一只冰凉的蛇在脖颈处缠绕, 爬到她的脸上, 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猝然惊醒,便看见迟聿紧紧搂着她, 低头亲着她, 唇瓣冰凉, 触感与那蛇万分相似,在她的脖颈下巴处停留,碾磨温存, 仿佛一只在撒娇的狼崽子。


    她吃了一惊,随即便有了一丝丝恼意——任谁做了噩梦醒来,发现始作俑者竟是枕边人,怕是都会恼。商姒猛地张嘴,在他肩上轻轻一咬。


    迟聿猛地松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迟聿笑道:“一醒过来就咬人,怎么这么凶?”


    商姒脸色微红,倏地坐起身来,忽然感觉身上一凉,低头一看自己,未着寸缕,春光乍现,连忙又扯着被子蒙住自己,整个后背都拱得跟个骆驼似的。


    迟聿靠在床边,看着面前高高隆起的一坨,眼底露出笑意,抬手拍了拍她,“这是做什么?都不是第一回了,你还害羞么?”


    里面的人一动不动,仿佛与他无声僵持着。


    迟聿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实在等得没耐心了,才猛地往前,去拉她被子,她惊叫一声,用力与他对抗,却被一点一点拖向他的怀里,他伸臂将她箍住,感觉怀里的小姑娘不住地挣动,才低叱道:“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肌肤相贴,暧昧无比,商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像小鹿似的,勾人得要命,迟聿瞧了便是欢喜,越发把小姑娘往怀里摁,而她唯恐他又要做什么,连忙偃旗息鼓,由着他抱着她耳鬓厮磨了一阵,蹭乱了头发,整个人天旋地转,陷入软软的被褥之中。


    “你放开!啊!子承你碰哪!”


    她高一声低一声,在被褥上滚来滚去,迟聿不过挠到了她的痒痒肉,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略一低笑,又凑上前去。


    “我在碰哪,乐儿心里不清楚么?”


    “啊……你走开!走开!”


    “我怎么舍得留乐儿一人呢?”


    “……”


    这个禽.兽!


    商姒在床上好一阵滚,直到把自己裹成了蝉蛹,才探出一个脑袋道:“你不许再动我了。”


    迟聿道:“你现在这样子,你自己动得了么?”


    她滚了滚,扭了扭,确实有些动不了,还有些热,她嘴硬道:“那又如何,好过被人轻薄。”


    迟聿不与她逞口舌之快,只上前去剥她被子,她连忙往外边一滚,把被子拉得更紧一点,连脑袋都缩进去了。真真是好大一只蝉蛹,迟聿被逗笑了,还没笑出声来,便见她惊呼一声,往床下摔去。


    迟聿来不及去接,只见一声闷响,被子里面的少女发出一声细弱的低哼。


    床毕竟就这么窄,哪里使得一直滚?真是又蠢又好笑,迟聿怕她摔坏了,忙去剥她被子,她却又一滚,顺着地面滚了老远,得意道:“就不给。”


    滚着滚着,没看见好大一根木柱,最后一滚,直接迎面撞上了,疼得她一瞬间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了。


    “啊……疼!”


    迟聿揉了揉眉心。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能闹腾。


    两人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直到蓝衣进来叫起了,商姒才起身更衣。


    迟聿便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穿衣裳。


    他目光火烫,从她的身上逡巡而过,目光落在他留下的印记上面,眸子便微微一黯。


    商姒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急急套上中衣,才展臂让蓝衣服侍她穿上龙袍。


    直到换上男装,戴上玉冠,她恢复了少年天子的模样,才侧眸回笑道:“大将军也快些把衣物穿上罢。”


    迟聿略挑剑眉,慢慢道:“陛下今日罢朝,不急。”


    她瞥他一眼,眼尾轻勾,“罢朝归罢朝,但政事还是有许多,宋勖不是提议屯粮之策么?今早许是有进程回报了。”


    那倒是。


    迟聿却巍然不动,语态悠然道:“手底下那些人若连这些事情也处理不好,我又何必养着他们?”


    这是铁了心要赖在这里了。


    商姒低头理了理衣摆,淡淡道:“那朕便去御书房了,大将军要歇息便好好歇息罢,朕不奉陪。”说完,她竟是看也不看他,直接出去了。


    蓝衣转头瞧了瞧迟聿,有些想要又不敢笑的样子,踌躇片刻,还是赶紧跟上了商姒。


    迟聿剑眉斜挑,黑眸里俱是兴味与无奈。


    瞧这顺着杆子爬的劲儿,他稍一温柔,她便不将他当一回事了。


    不过这样……也是个不错的开头。


    迟聿披衣起身,随意整理了一下,便出殿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商姒那厢一路乘着天子御辇到了御书房,屏退宫人之后,姣月才悄悄附耳上前道:“陛下,今早康将军那处已经回了消息,说是已经将阿宝和婆婆安置好了,就在康府后院,说是前来投奔的远房亲戚,也无人怀疑。”


    商姒悬起的心终于落下,抬眼对姣月一笑,“如此甚好。昨夜劳你冒险一趟,朕若去得不及时,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姣月笑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陛下不要这么说。奴婢能帮到陛下就很开心,如今陛下身边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人,所以姣月越发要待陛下好。”


    商姒微笑道:“当初留你不过是为了骗王赟,却不曾想,如此有幸。姣月,若将来安定下来,朕必为你寻一个好夫家,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姣月吃了一惊,摆手道:“不必了!奴、奴婢就想在陛下身边,不想走了。”姣月看商姒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唯恐这位天子一时兴起,真给她指派了个不一般的夫家,把她嫁得远远的,连忙又转移话题道:“对了!陛下,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不当说,昨夜陛下瞧着不豫,所以奴婢不敢贸然打扰。”


    商姒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什么事?”


    姣月踌躇道:“就是……陛下,奴婢知道您素来不喜沈大人,可是昨夜,若非沈大人,奴婢恐怕就真的死了……”


    商姒微微皱眉,眸子轻闪,难辨喜怒。


    姣月悄悄察言观色,继续道:“奴婢本来是被薛大、薛翕,奴婢本是被薛翕抓住的,当时薛翕身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将军,那位将军一走,沈大人便出来解围了,只是薛翕说‘沈大人这是不向着迟将军么?’沈大人这才没有再说话,只是却为奴婢拖延了时间,陛下才能及时来救。”


    商姒笑道:“是么。”


    她垂下眼来,脑内登时回闪那夜沈熙的眼神,他目光坦荡,背脊挺直,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无奈,俊美容颜之上,温润和清冷杂糅,旁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竟是想帮她的么?


    这样一想,她倒是有些拿不准沈熙的意图了。


    这个人与她作对了太多次,对他恶意的揣测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真的想不出,沈熙有什么好救姣月的,这是故意让她松懈,然后再准备什么更加猛烈的报复么?


    商姒沉吟道:“朕知道了。姣月,你先出去,唤蓝衣进来。”


    姣月只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蓝衣进来行礼,却见少女坐在皇座之上,低头看着楚国送来的文书,商姒看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这位郡主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你瞧瞧这字里行间,旁人看来是在对朕阿谀奉承,可朕偏就觉得她是暗中试探,意有所指。”


    蓝衣笑道:“陛下颖达,君乙将军将文书送来时,说大将军也是如此评价的。”


    商姒倒是有些意外,对蓝衣招了招手,唤她过来身边,再低声吩咐了一些关于迎接楚国使臣的事宜,只是这些想法她也拿不准,便要蓝衣先去问问迟聿。


    蓝衣当即就去了,过了两个时辰,迟聿身边的侍从过来回复道:“大将军今日在城外忙碌,未得空闲,便让宋勖先生提议,宋先生说,如此安排甚妥。”


    商姒倒是没想到会是宋勖,对这人的兴趣越发浓厚了一些,便问道:“宋勖可还有说什么?”


    侍从道:“先生还说,陛下聪颖,平日若有疑问,不必劳烦大将军,直接传唤他即可。”


    这是略微认同了商姒。


    蓝衣微露惊奇之色,她知道,这位宋先生作为主帅帐中谋士,素来恃才傲物,在殿下身边颇受人尊敬,却甚少看得起旁人,能让宋勖主动,便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商姒抬袖命侍从退下,拟好圣旨传给崔公公,让其颁布至尚书台,这才起身出去。


    走上皇宫城楼,凭栏而立,吹着冷风,玄金广袖猎猎作响。


    商姒目光落在远处,眼神渐冷。


    楚国来使,就在不远了。


    ☆、入京


    六月初已是入夏, 天边太阳灼眼, 光线穿过高大乔木, 将树影透得斑驳。


    骄阳似火, 蝉鸣不已, 城外迎接使臣的大臣有些目眩。


    不知等候多久, 才见远远尘土扬起,数马先行, 转瞬便到眼前, 身后徐徐跟着几辆华贵马车, 侍从婢女皆跟在车后。


    几位大臣对视一眼, 客曹尚书许敬当先上前,对马车拜道:“下官奉天子诏,在此地恭候郡主。”


    只见一侧侍从上前,匍匐下来, 另一位婢女掀开帘子。


    帐中探出纤细皓腕,金丝纹牡丹的广袖顺着青幔荡了出来, 随即露出青丝压底纹海棠的淡粉绣鞋, 轻轻踩在侍从的背上,不疾不徐地走了下来。


    绛色长裙, 腰坠青佩, 青丝轻束, 云鬓金钗。


    金钿明灭,郡主将目光扫了过来,笑意款款。


    对上她的目光, 客曹尚书许敬微微一怔。


    旋即察觉施礼,连忙收回目光。


    身后,楚国使臣秋炆走下了马车,紧跟在郡主殿下身后,商鸢淡扫面前几位文官,笑意微冷,道:“有劳几位大人了。”


    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


    商鸢心底不由冷嘲,这是多将她楚国不放在眼里,才派这些个酒囊饭袋过来敷衍?


    不过,谁叫楚国笼络昭世子在先,商鸢倒是不着急,眸子微闪。


    许敬侧身抬手道:“郡主请随下官先去驿馆,暂且休整一番之后,再入宫面圣。”


    商鸢微笑道:“好。”


    一行人入了驿馆,因是迎接使臣,驿馆已提前命人整理了一番,只是商鸢来时,驿馆前的守卫正打着盹儿,许敬一看脸色微变,连忙上前给那两个侍卫一人一脚,把人踹醒了来,骂道:“这是在做什么?本官要你们迎接使臣,你们便是这般做事的?当真皮痒了?”


    两个侍卫睁开朦胧睡眼,一见是许敬连忙跪下认罪,又还是一头雾水,其中一人悄悄抬头瞄了一眼商鸢。


    显然是有些茫然,或者可以理解成不将使臣放在眼里。


    商鸢眼色微沉,袖中手微微一攥,侧眸与身边的秋炆对视一眼。


    这是长安城内治理无力,还是故意给她下马威?


    秋炆冷哼道:“大人便是这样迎接我们的?”


    许敬面露惭愧之色,正要开口,却见商鸢微微一笑,摇头柔声道:“罢了,许是我们来的过于匆忙,下人总有些难以管束的。此番我们主要是为了拜见陛下,许大人,你还是先带我们早先安置罢,面圣刻不容缓。”


    许敬连忙转过身来,赔笑道:“是是是,还是郡主宽宏大量,郡主殿下请随下官过来。”


    商鸢淡淡一笑,一派从容高贵,拂袖上前去了。秋炆冷哼一声,心中依旧忿忿不平,耐着性子勉强随郡主进入住所,脸色当即大变。


    这居住环境算不得好。


    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显而易见的敷衍。


    许敬用余光瞟着商鸢的脸色,见她倒是淡静,可身边秋炆将军的神色早已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不善,心下暗笑,却又佯装着苦恼道:“这里有些简陋,还请郡主多多担待一些,您知道的……长安经过战事,城内受损严重,也来不及修缮,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哪里受损了?


    商鸢心底暗讽,她沿路过来,一路上繁华异常,哪里有点战后的萧条之感?


    真当她楚国消息闭塞,不知道长安是不战而降,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的?


    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么?


    商鸢环视一周,笑意渐渐收了。


    若说之前还觉得是巧合,觉得是朝廷无能,此刻她终于确定,这是在故意给她下马威了。


    给的好,真是好极!


    这若是那个傀儡天子授意的,那她倒是有些改观,想要会会那个人了——


    乾康殿。


    商姒坐在铜镜前,任凭蓝衣的手指穿过漆黑青丝,一捋而下,长发像飞泻直下的瀑布,却乌黑发亮,天生带直,几乎不必打理。


    蓝衣暗叹商姒的长发生得极好,慢慢用玉梳将她的头发高高拖起。


    以玉犀簪导之,压以卷云冠,冠上缀卷梁二十四道。


    素手一落,十二旒坠落,遮住天子晦暗的目光。


    商姒淡淡一笑,镜中俊秀少年郎也是一笑。


    蓝衣看着镜中人,缓缓问道:“陛下当真想好了要把宴会设在城外么?”


    商姒昨日便下令,今日于宫外一处别庄设宴款待楚国使臣,可历朝历代使臣皆是入宫拜见天子,哪有往别庄的去道理?


    今日气候炎热,那别庄虽环境雅致,四面环水,极为清凉,但终究不能与皇宫相比。


    蓝衣觉得,这委实太过荒谬了些。


    商姒淡淡一笑,站起身来,青衮龙袍拂过长凳,赤舄微抬,气势迫人。


    她道:“你觉得麻烦,偏偏朕就是要麻烦。”


    蓝衣不解,看着商姒微明微暗的笑容,忽然觉得,商姒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自她回宫开始,就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日,蓝衣亲眼看着她每日被督促学习政事,进步如飞,与迟聿也越来越融洽。


    仿佛当初受人庇护的柔弱公主,一朝开始学会张开羽翼,自己遮天蔽日了。


    是好,也是不好。


    蓝衣不再多说,牵引着商姒出殿。


    殿外,玉辂早已在那里等候,玉饰雕座,金纹其帘,辂铺雪绒,内设冰鉴。


    纱帘轻落,前驾六驺,如云宫人侍立其后,侍卫立在两侧,旌旗对对,甲仗森森。


    清风拂过,白雪清角,悦耳醒神。


    迟聿站在玉辂前,对商姒笑道:“陛下请。”


    商姒垂下眼来,慢慢走上扶梯,拂袖落座。


    迟聿正欲转头上马,忽听她唤道:“大将军。”


    不浅不淡的一声,人前天子和大将军算不上关系好。


    迟聿脚步微顿,转过身来,一边侍从亦不解其意,纷纷抬头悄悄观察。


    少女微微俯身,对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掌,笑道:“大将军是国之重臣,与朕共乘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玉辂为天子座驾,依礼,无人可以共乘。


    这“无人”,包括皇子、皇后,是除天子之外的天下任何人。


    可此刻,陛下却要大将军共乘?


    谁人不知,如今的迟聿,便如昔日的王赟。当初王赟怕被后人口诛笔伐,都不曾登上玉辂,可如今……却偏偏主动邀请迟聿上来?!


    迟聿回身抬头,看着车上的少女。


    少女旒后的眸光清澈坦荡,长眉飞扬,对他主动伸着手。


    他低笑一声。


    哪怕场合不对,可她如今来了兴致,他陪一陪又如何?


    迟聿把手给她,跃上玉辂。


    商姒往身边微挪,迟聿侧向坐下来,纱帘微落,彻底遮住二人身形。


    至高之处,只有两人的气息。


    商姒端正地坐着,极近距离地看着迟聿的侧脸,他鼻梁高挺,五官偏深,睫毛卷翘,长眉入鬓。


    有寻常王孙公子的清隽风骨,又更加沉凝冷肃,刚硬居多。


    谁又知晓,这人内里却一心想着她?


    外柔内刚。


    商姒忍不住微微往前一探,靠近了迟聿的脸颊。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她,商姒趁着外人瞧不见,对他一笑。


    迟聿眸底霎时起了一层烫意。


    “又在闹什么?”


    迟聿淡淡道。


    商姒不说话,却突然掀开衣袖,将雪牙塞给他。


    迟聿下意识拖住怀里的一团雪球,低头一看,皱了皱眉,低叱道:“你把它带过来做什么?”


    雪牙十分熟稔地在迟聿手心蹭了蹭,又喵喵一叫,前爪搭着迟聿的手臂,将被弓起,懒懒地伸了个拦腰。


    商姒笑吟吟道:“去参加宫宴多闷啊,自然得带上它解闷,子承可不知道,雪牙在我袖子里闹腾,我可险些露馅。”


    她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迟聿单手捏着雪牙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小奶猫在他手里喵喵乱叫,惊得商姒连忙伸手护住雪牙,生怕他弄疼它了。


    迟聿冷淡道:“就这个小东西,你时时抱在怀里,这般喜欢?”


    商姒瞪他一眼,轻轻抚了抚雪牙的后颈,“我当然喜欢。”


    “为何?”


    “因为雪牙是猫儿,它不会伤人,不懂利用,我给它吃的,它便时时刻刻依赖着我,比人好相处多了。”


    迟聿皱了皱眉。


    他并不喜欢猫儿,准确来说,他并不喜欢这等脆弱的东西,太过于美好,总是能被人轻而易举地摧毁,他本能地不喜欢弱者。


    同理,一个人的脆弱可以来自于外在,本身却必须强大。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前世和今生,他身边的女子都甚少得他另眼相看,是完全提不起兴趣,不喜那等软语温存,更不喜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更爱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名留青史。


    能喜欢上商姒,也不过是因为她更加坚定、勇敢,会被轻易打倒,却不会被击溃内心。


    迟聿看着面前抱着猫儿的少女,她低眸抚着雪牙,身形单薄,只是多年身居高位,气度已是非凡,背脊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十二旒后的眉眼生动无比,比春光更加明媚。


    “那我呢?”


    他忽然开口。


    商姒愕然抬眼,便见迟聿微微靠近了她,低头问道:“依赖你喜欢你的,和能保护你疼爱你的,哪个更重要?”


    他黑眸深沉,薄唇淡抿,深深地凝望着她。


    商姒心跳骤止,呆呆地看着他。


    “从前我不喜欢弱者,因为弱者只会依附于强者生存,谄媚讨好,勾心斗角,却无一丝真本事。”迟聿慢慢道:“可是乐儿,你若肯,我愿为你遮天蔽日。”


    “所以,我和它。”他扫了一眼雪牙,颇为不屑,却又执着道:“我和这小东西,哪个更重要?”


    商姒:“……”


    本为他一番话兀自心乱,最终却又扯回到了雪牙身上。


    与一只猫儿争风吃醋,至于么?


    可迟聿的严肃神情告诉她,这很至于。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想看火葬场,别急,咱慢慢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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