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雁离开了,费砚之听见卧房被悄然关上,他茫然地躺在床中,等待着止疼药起效,只是不知道这个药在他人生最终的时刻,能帮他减轻多少痛苦呢?
疼痛逐渐褪去,身体轻松下来,费砚之拿起了暗藏在床缝之间的手术刀,这是上午陈医生与檀雁私下交谈时,他偷偷从工具箱里拿走的。将手术刀摆在眼前一看,刀锋尖利,光泽程亮。
费砚之手握刀起身,来到浴室,拧开水龙头,将指尖放在水上感触那温度。静静地望着浴缸里的水开始堆积,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这一生。
母亲早亡,父亲在他大学时死于车祸,为了完成学业只得贷款,毕业后边还贷边工作,贷款还清没多久,就查出了癌症,如今病体缠绵。这样的人生,还是早点结束吧。
他轻轻地拧上水龙头,将身体没入热水之中,幸好,吃了药,不会觉得很痛……
带血的手术刀,落在了白瓷砖地板上,发出金属清脆的响声。费砚之的全身浸泡在温暖的水流之中,闭上眼,浴缸中的水变成了粉红色的,还怪好看的,想到这里,费砚之就失去意识睡着了。
忽然之间,不知今夕是何年,灵魂从地狱被拽了出来。他感到有人托起自己的身体,耳边响起檀雁的声音“你该不会,这样就想让我背杀人的罪名吧?”
费砚之勉强睁开眼,看见檀雁望着自己。他本来想说他没这么想,他只是想早点死而已。因为病魔太难缠,太凶恶,早死早超生。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疲惫,沉重,黑暗不断地侵袭,濒死之感。
很奇怪,眼中檀雁那英俊冷酷的脸,此时竟落下了两道泪光,温热的泪滴落在费砚之的脸上,心里不觉一动。
檀雁居然会为自己而哭?
熟悉的语音又一次响起“费砚之,如果有来世,你别再勉强自己,不要过得那么辛苦……”
这话音,为什么隐藏着若隐若现的悲伤,还是自己产生了死前的错觉?这真的是檀雁吗?
……
沉沉的,像被打了麻药,陷入彻底黑暗的无意识之中。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鸣声,还有摩托车的轰鸣。费砚之睁开了眼,第一时间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庞,手放在刚才檀雁眼泪落下的地方,指尖只触及了光滑的肌肤。
“这个破车,空调坏了就算了,怎么连风都没了。”是费景乐的声音,费砚之马上偏头看去。弟弟身穿衬衫和西裤,一脸烦躁的样子,伸手拍打着驾驶座中央的出风口。
因为突然看见了死去的弟弟,费砚之睁大眼,整个人惊讶状。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副驾驶中。
轿车的播音器打开了,里面传出播报员的声音“没想到马上又到了奥运会,今年参赛的最新选手叶洋年是万众瞩目的新星,他在全国游泳比赛中得到了瞩目的成绩,差一点破了世界纪录,如果今年在奥运会上能超常发挥……”
费砚之听着广播,忽然想起来,这个叶洋年,不是奥运会上得了男子蝶泳和自由泳冠军吗?两年之前。他已经是一个被世界认可的顶级运动员。广播里居然说他只是新星。
“哥,刚才我们说到哪了?哦对了,你的上司檀宇宁脾气怎么样?”
费砚之还有些愣神,只说“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我终于也有工作了,虽然只是给檀总做司机,但这年头工作不好找,五千一个月的司机也算是好差事了。”
弟弟给檀宇宁做司机,那不就是自己来乐通集团就职一年之后,因为得到了檀宇宁的信任,因高中毕业没钱上大学而辍学的弟弟,也进入公司做了檀宇宁的司机。当时,费砚之还很高兴,觉得人生的路越来越顺了。
现在是两年前?费砚之转过脸,认真地睁着俊秀的双眼,盯着费景乐的脸敲个不停,那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弟弟,皮肤继承了父亲的小麦色,阳光大男孩的感觉。
费砚之炽热的视线,搞得费景乐有些不自在了,他边开车边问“哥,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啊?”
费砚之实在忍不住了,伸手一把掐住弟弟的脸颊,说“费景乐,你胆子可不小啊。”
“好痛,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了?”费景乐突然被掐,没握住方向盘,车身一晃,差点侧到旁边的道上,费景乐连忙摆正回来“放手,很危险的。”
费砚之不放,笑着说“偷偷谈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
这是费砚之至今都无法忘怀的一件事。在费景乐过世下葬的那天,出现了一个女生。
亭亭玉立,身材消瘦,长相清秀柔美的女子。她特意穿着一身迎合葬礼的黑裙,始终静静地站在一角默默不语。直到弟弟下葬,其他人逐渐散去,这个女生才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泪,来到费砚之的面前,对他说“哥哥,节哀,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怎么知道?”费景乐紧张起来。
“你哥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费景乐连忙解释“还不是女朋友,只是交往看看,她还没完全同意,手都没牵呢。”
“那改天叫你这个朋友出来一起吃个饭。”
费砚之这才松开了掐着弟弟脸的手,费景乐纳闷地盯了哥哥一眼,同时摸着被掐的脸,说“下手怎么这么重?话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了,别说话,好好开车。”费砚之说着,陷入沉思。
如果时间重来,弟弟是今年冬天死的。那天,本来檀宇宁要去外地参加一个项目的招标,檀宇宁生病没有出门,弟弟载着檀宇宁的一个下属去了,结果在高速路上刹车失灵,轿车撞上了护栏,当场毙命。
这是一场精心预谋,目标明确,需要害死檀宇宁伪造的事故,结果却阴差阳错,让无辜的人代其送命。
费砚之车窗外看去,顺眼见到后视镜中的自己,自己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身上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这时候的他,身体健康,英俊帅气。真好啊。他释然了,放眼眺望窗外,遥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晴朗的天空,雪白的云团。
活着真好,连车尾气闻着都是香的。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费砚之从西裤的口袋中掏出手机一看屏幕,是檀宇宁打来的。
“费砚之,你在哪?”
“马上就到公司了。”
“你弟来了吗?”
“来了,我等会带他上来,还有什么事?”
“没有,就是问一下,你们到了直接上来吧。”
费砚之放下手机,思索起来,现在是,两年前的春末,马上就要奥运会了,这一年最精彩的事就是奥运会上,游泳运动员叶洋年连续夺得三枚金牌,一时间成为举国上下,最为关注的事件。
晚点还和叶洋年签了个代言合同,花了公司两千多万。
-
带着弟弟来到宽敞而明亮的办公室,檀宇宁正坐在办公室中。他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正望着电脑,伸手托了一下镜框,同时抬起头。然后从文件办公用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办公桌内站起身,说“来了。”
“这就是我弟弟费景乐。”费砚之说。
檀宇宁特地走到费景乐的面前,与他握了一下手,亲切地说“你好,初次见面,我常听你哥说你。我是檀宇宁。”
“你好,檀总。”费景乐语气拘谨,身体紧绷,似乎有些紧张。
檀宇宁笑了,说“不用那么正式,以后私下没人的时候,你叫我檀大哥就行了。我和你哥可是好朋友。我知道你很多事。放轻松,不用见外。”
檀宇宁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费景乐的肩膀。
站在一旁,望着交谈融洽的檀宇宁和费景乐。费砚之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这两个人的相处一直融洽。如今,能再次见到他们聚在一起,费砚之的内心深处,竟萌生出快乐的感觉。
简单地介绍和吩咐之后,费景乐拿到檀宇宁的备用车钥匙离开了。
留下费砚之与檀宇宁面对面,费砚之笑望着他,说“檀宇宁,我弟年纪还小,你可别欺负他啊。”
“你帮我挡什么人了。”
费砚之也只是打趣而已,根本没有当真,他说“那我先出去做事了。”
“等一下。”
檀宇宁忽然叫住他,费砚之停下身,回头望向檀宇宁。檀宇宁说“今天晚上来我的宾馆套房吧。我买了几瓶很好的白葡萄酒,你早点过来。”
为了方便上下班,檀宇宁在公司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长租了一间套房。费砚之经常和他在套房里喝酒。这酒是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爱好。
一个月里,差不多有三四天,他们晚上会一起喝酒,以排解白天上班的压力。这也是费砚之被人误会为是檀宇宁情人的主因。
费砚之很久没喝过酒了,确实很想畅快地喝一场。能重新回到健康的身体真是太好了。这一世一定要好好珍惜。
“好啊,老样子,今晚七点。”费砚之说着,同时迈步离开,忽然,撞进了身前高大的胸怀之中。费砚之自己的身高也有一米八,对方却比他还要高出半截。
回过头,与檀雁那冰冷英俊的双眸对视上了。一时间离得太近,都能闻到檀雁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甘美清新。
檀雁凝望着费砚之,淡淡地一笑“好久不见了,费砚之。”
“是啊。”他随口应声。
话说回来,檀雁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好久不见’呢?
思绪到这里,费砚之回想起来了。确实有段时间,檀雁经常出差,不时还要出国办公。因此在公司里常常见不到他的身影。此时此刻,恐怕就是这个时间节点不错了。
这个时期,兄弟两人保持着互不干扰,各自为营状态。所以还能与正常平和的檀雁聊聊天。
还有一点,这段时间,檀雁很明显喜欢自己,也许别人没有发现,但费砚之或多或少已有所觉。尽管非常细微,但檀雁隐秘而特殊的关注,费砚之都能够明确感觉到。
檀雁朝办公桌的方向走去,从费砚之的身边闪过“檀宇宁,关于这次中标的项目,我想和你谈一谈……”
费砚之的目光在檀雁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大步流星,来到外面,坐入自己的秘书办公桌内。手握鼠标点击电脑屏幕,他心不在焉,暗自忖思起来。真正的矛盾发生在初秋,董事长病倒之时。
权力架空后,公司内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檀雁暗中拉拢身边的人员,不断巩固自己的权力。
檀宇宁意识到之后,正面冲突随即而至。于是……先是费砚之和檀宇宁一起喝酒的事,被歪曲成过夜以后散布了出来,导致费砚之被病倒的总裁训斥羞辱。紧接着是弟弟的死。
想到这里,费砚之正在敲击键盘的指尖,倏然停了下来,他微微蹙眉,面上的表情变得沉重难看。
“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檀雁的话音。
费砚之回过神,抬头与檀雁对视。檀雁刚从办公室内走来,他来到了费砚之的办公桌前,垂眼望了过来。
费砚之隐藏了心事,露出微笑,说“没什么,你们这么快就聊完了?”
檀雁并没有回答这句随口的场面话,而是说“刚才你和檀宇宁在说什么,什么今晚七点?”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
费砚之抬着眼,见檀雁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长眼睛,在自己的脸上专注地打量。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檀雁毫不避讳,水润的眸光,仔细凝望时像是含着泪般。
“我脸上有什么吗?”
檀雁淡淡地说“哦,没什么,我突然发现你的眉毛两边各有一颗痣。”
“从小就有了。”
“是吗?”檀雁说完,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转脸离去,费砚之看着檀雁身穿灰色西装,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垂落眼帘,看着自己面前的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