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齐指腹反复摩挲着腕间那道当年盟誓时不慎留下的浅疤,殿外檐角铁马被风撞得轻响,那细碎的叮当声落进耳里,忽然与多年前太庙深处的铜铃震颤叠在一起——
太庙的烛火摇曳,映得供桌上的青铜酒樽泛着冷光。施恩齐身着太子冕服,玉圭垂在身侧,指尖却因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身后禁军的手按在他肩头,与其说是扶持,不如说是禁锢。不远处,裴阆一身世子蟒纹锦袍,发冠胡乱扣在头上,虽未被束缚,腰间象征世子身份的玉带却已被解下,随意丢在青石板上,衬得他脸色愈发沉冷。
“列祖列宗在上,朕视裴阆为肱股,望你辅佐皇子;亦盼恩齐成器,承继大统。你们二人若再因私怨相争,便是毁我大宴根基!”施翾飞立于神位前,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掷地有声,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两人,“今日这血盟,是朕的旨意,也是先祖的期许。”
施恩齐垂眸,他与裴阆的纠葛早已不是私怨。
彼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他与施恩颂暗中角力,施恩齐本就忌惮施恩颂拥有思贤皇后母家的鼎力相助,而裴阆那份字字铿锵的劝谏奏疏、针砭时弊的锐见,是父亲在朝会上反复称赞的“济世之论”,偏偏在这个时候,裴阆要借文采博取施翾飞的青眼邀功,自己如何能不介怀父皇对裴阆的器重已经远超对自己这个儿子。
两人的矛盾终在一次朝议后爆发。施恩齐质疑裴阆奏疏中“缓行削藩,肃剿宜寡”的提议是为世家留后路,裴阆则直言皇子当为天子分忧,不应被私怨蒙蔽,争执间施恩齐怒掷玉圭,斥其“恃才傲物,干预储位”,裴阆亦免冠叩首,以“臣尽忠不为邀功,只为江山稳固”相辩。
动静传到御书房,施翾飞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二人押往太庙——那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是王朝最肃穆的圣地。
裴阆喉结滚动,目光扫过供桌上的金刀,那是太庙祭祀时用来割牲的礼器,如今却要用来取他与施恩齐的血。他身为靖和公主独子,在宠爱与放任中长大,从未想过会被皇权逼到这般境地,可他更清楚,父亲身居高位,密勿署尽是忠良,若违了圣意,密勿署将会落得满门倾覆的下场。
两名礼官上前,先走到裴阆面前,金刀轻划他的食指,鲜血滴入青铜酒樽。裴阆看着血珠在樽中散开,想起幼时母亲教他读《左传》,曾说“盟誓以信,非以逼也”,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他没有动,任由鲜血滴落,直到礼官转向施恩齐。
染血的金刀靠近施恩齐指尖时,他没有眨眼,垂眸望着指尖,那点将要刺破的皮肉竟让他莫名生出一股不甘——若只是指尖滴血,这般盟誓于他而言,似是轻了,又似是不足以压下心中对裴阆功高盖主的芥蒂。他突然抬手,反手攥住匕首刃身,猛地向自己手腕划去!
金刃破肤,鲜血瞬间涌出,顺着腕骨滑落,滴在布满青苔的石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施翾飞惊怒之下欲喝止,却见施恩齐抬眸,眼中燃着桀骜与偏执,声如冰刃:“父皇既要盟誓,当以赤诚见列祖列宗!指尖之血太轻,此血方表儿臣之心——若负盟约,当如此腕,血尽而亡!”
血珠坠入盏内,与裴阆的血在盏底缠绵,分不清彼此。
裴阆骤然抬头,望着他腕间不断淌下的鲜血,瞳孔骤缩,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中相撞,一个是失控的皇子,一个是隐忍的世子,眼底都燃着不甘的火。
他原以为施恩齐的怨怼只是少年皇子的猜忌,从未想过这份芥蒂已深到要以这般惨烈的方式印证。未及细想,裴阆亦抽过礼官手中的另一柄匕首,划向自己的手腕,鲜血与施恩齐的血在祭台前汇作一处,“臣与殿下同誓,若违此盟,血债血偿!”
礼官见状,端着两只玉盏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施翾飞望着两人腕间淋漓的鲜血,震怒之余更添一丝无奈:“跪在这作甚,盟誓还未礼成,你是等着孤把酒递给他们吗!”
那位执刃的礼官诚惶诚恐地走上前去,将两只玉盏并在一起,以匕首搅匀,再分递回两人手中。
“饮下此酒,施恩齐与裴阆自此休戚与共,若违此誓,当受先祖之罚,万劫不复!”盟誓字字如锤,砸在两人心上。
施恩齐先接过酒樽,仰头饮尽,血腥味混着烛油的气息,呛得他眼底发涩。裴阆紧随其后,酒液入喉时带着灼痛,腕间的伤口仿佛在提醒他,从此他这位世子,与施恩齐的命运再也无法分割。
施恩齐与裴阆并肩而立,却无半分同盟的默契。
这太庙盟誓本为弥合裂痕,却因施恩齐的举动,让彼此的羁绊染上了血的浓重,也让那份兄弟嫌隙,在极致的赤诚与偏执中,变得愈发复杂难辨。
太庙的烛火依旧摇曳,列祖列宗的牌位沉默矗立,见证着这场被皇权裹挟的血誓。
施恩齐指尖一片冰冷,仿佛还能触到当年太庙青铜酒樽的冷硬,忽的,腕间旧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细针顺着骨缝扎进去,他猛地回神,下意识按在腕间的衣袖防止血渗出来——那里没有渗血的伤口,只有一道淡粉色的旧疤。
施恩齐方回过神来,只见易邡在他身侧的台阶下,单膝跪地,静候他的吩咐。
“不必候着了,随孤去大理寺。”
而牢狱深处,裴阆刚被推入囚室,便见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弗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喉结滚了两滚,才一字一顿地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舌尖反复碾过,“裴公子,鬼灯说陛下那边还没有送来消息。”
“不急,就算有消息也大抵不过委屈我几日,他自有安排……”裴阆说着,替一副担惊受怕模样的弗顺拂去身上的灰尘,“这大理寺,据我所知,与崔护一干人等没有什么勾结,你我安心待在此处便是。”
两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沉寂许久。
“哐当”一声,牢门被推开,“世子,陛下亲自提审,烦请世子走一趟。”
裴阆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施恩齐这次倒是兼程并进。
开门的那人蜕下斗篷,身着一件与裴阆身上相同的盘金云纹锦袍,压着声线低语:“卑职代公子留在这大理寺等着,丞相迟早是要找上门的。”
“鬼灯,那便辛苦你几日。”裴阆从鬼灯手中接过斗篷,穿戴整齐,缓步走出牢门。
被斗篷笼在黑暗里的裴阆刚迈出大理寺,只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口,便不顾郑愈安的阻拦,登上了施恩齐的马车,随即把帽子一摘,从袖中甩出一块描金象牙令牌丢在施恩齐面前。
闭目养神的施恩齐听见一声脆响,睁开了眼,显然还未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裴阆,关切地问道:“爱卿这是作甚?”
“陛下何时把我的行走令牌还我。”裴阆也没顾忌什么君臣有别,将衣摆一甩就在施恩齐对面坐下。
“那日孤撤了你的行走令牌,你一气之下将令牌丢在锦鲤池里,难道要叫孤在众目睽睽之下捞出来还给你是吗。”施恩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阆,不知为何他这表兄今日火气这么大。
裴阆嘴角扯了扯,也没扯出个笑容,他嗤笑一声:“陛下既然想捞就去捞吧,最好找个晁阳殿没人的时候,省得他们看了陛下笑话。我看陛下真是病糊涂了,让郑愈安给我一块后宫妃嫔的令牌。”
施恩齐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逢场作戏,裴予隘你倒是做的绝。孤叫郑愈安重新找一块令牌给你,谁曾想只剩下几块象牙令牌,反正孤后宫空置,爱卿想丢几块就丢吧。”
裴阆听到施恩齐这话,忽的联想到施恩颂,心里恶心得紧,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恩齐,你最好不要像施恩颂那样,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我不介意再多个弑君篡权的罪名。”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崔护沉不住气了,昨日在晁阳殿下朝后,崔护走过来,劝我早日立后,谁不知道,这是在逼我娶她女儿呢。施翾飞不杀他,真以为自己是两朝元老了。”施翾飞转移话题,打破了沉寂。
“崔护老谋深算,可惜连自己死到临头都浑然不觉,还在为自己女儿谋个托身之处。”裴阆喟叹道。
“崔护哪是为崔小姐的终生作考虑,倒不如说是给他自己谋个国丈的大好前程,好让江山易主……”施恩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说来崔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施恩祐得势时,崔护便与施翾飞定下他女儿与施恩祐的婚约,不曾想崔小姐刚嫁给施恩祐,施恩祐就落得个起兵谋反的罪名,被施翾飞一张诏书赐死了”
“太子之争素来如此,还不是拜你所赐。”裴阆声音轻飘飘的,一字一句都不带有任何情绪。
“表兄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说着,施恩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阆。
“你说施恩颂?他丧尽天良,罪有应得。”
“千刀万剐,死无全尸,还不解恨?”
“手足相残,兄弟□□,你觉得哪个罪名好听一点。”裴阆的脸落在阴影中,施恩齐看不透裴阆深潭似的眼眸中流转的情绪。
“我看还是兄嫂弟继更胜一筹……”施恩齐垂眸,目光落在那块象牙令牌上。
“你当真要娶崔令仪当皇后。”裴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崔护野心太盛,自我登基起一再试探,屡番越矩,我娶崔令仪也是仁至义尽……”施恩齐幽幽叹了口气 ,“只恐怕她不愿。”
“陛下可是想起那位柏州故人了?”那几分惯用的揶揄又重新浮现在裴阆眼中。
“想她,真是可笑至极。罪臣之女死有余辜,还轮的着孤想她?”施恩齐的语气里夹杂着分明的愠意。
“也对。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没空想她的。”月光落在裴阆的侧脸上,他笑着,那笑容颇有风流少年的佻达,而眼中是几分惯用的揶揄。
施恩齐晃神刹那,裴阆与他口中那位柏州故人的眉目神情此刻却在他脑海中重叠。
“孤这一身病弱之躯,拜她聂家所赐,柏州往事,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