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褒有德,赏元功古之通义也。武安侯平叛摧逆神武无双,护大燕于风雨飘摇之中朕甚嘉之,以五千四百户封太尉畴其爵邑世世毋绝……”
这一份加封太尉的诏谕来得突然在秦邵宗未有任何暗示的情况下,直接给他封了个太尉。
太尉,是外朝之中继皇帝之下的第一批官员。与“丞相”和“御史大夫”同为三公。不过说是并列但实际上掌军事的太尉隐隐是三公之首。
董宙权倾朝野,自然不会让“太尉”之职花落别家因此自个兼职了。不过他重文轻武,比起杀气腾腾的武官他更喜欢文雅的丞相称呼,故而对外命人称呼他为“董丞相”。
如今权相一逃,丞相和太尉都空出来。
黛黎心道这位王太后还挺有想法。
与其被逼着加封还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而“畴其爵邑世世毋绝”的意思是:功臣的爵位和封邑世代相传永不断绝。
但太尉只是官职,并非爵位,王爵和二十等爵才是。秦邵宗此番平叛摧逆只封太尉按理说无需提及爵位毕竟不是新封。
诏谕非但提了还加一句“世世毋绝”暗寓永远都是臣子,世代不绝算是恩威并施地将人摁在下位。
待诏谕宣读完秦邵宗拱手谢恩只道“谢陛下赏识”完全没有下跪的意思。
两侧百官静默不言没有人敢跳出来挑刺;上首的幼帝木讷呆滞垂帘听政的女人似怒极触碰得珠帘微微晃动。但最后她到底没说什么只让人继续宣诏。
接下来的是黛黎的封君诏谕。
“……所谓社稷之昌
听到武陵黛黎愣住了。
封君有很大概率会同赐封地这点她知晓但她没料到她的封地居然在武陵。
这个时代的武陵因为多山地丘陵农耕技术要落后于中原相对的粮食产量有限人口也较少。
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武陵在……荆州!
这块封地在荆州的深处在人家刘荆州的地盘里等于从刘湛肚子里挖一块肉给她。
她封君了也有了封地但又好像没有。只是名上好听成为了大燕朝少有的女君却不得实权。毕竟封地在武陵于她来说太远了手根本伸不过去。
黛黎敛眸方才秦邵宗如何做的如今她照着抄答案只谢圣恩没有下跪。
不知是认为她太张狂还是鲜有女郎上朝亦或是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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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黎只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多了。
奢华大气的殿堂内百官分列,明明此时是早晨,日光正盛,但周围似乎升腾起了浑浊的迷雾。
一道道被民脂民膏喂得肚大浑圆的黑影眼里闪烁着绿光,他们不甘、恐惧、贪婪……像鬣狗一样流着腥臭的口涎想要分食,却又忌惮着不敢靠近。
黛黎侧头将两旁的官员收入眼底。
嗯,不是她的错觉,果然一个个肥头大耳,腰上的鞶带都被肥硕的肚腩坠得下滑好一截。
赏封还未结束,接下来听封的是南宫雄。他领了个丞相之职,和秦邵宗竟是一文一武,一同并列三公,隐约有抗衡之势。
至于两人麾下的武官,王太后也挑了几个给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封赏。
朝会罢,接着是宫宴。
各家的女眷早已接到通知,掐着时间入宫来。而朝臣们移步南宫,接下来的宫宴会在此地举行。
施溶月没有像秦宴州和秦祈年一样跟着来听封,但后半程的宫宴她和南宫子衿一起被接过来了。
皇城无一不精美阔气,云顶檀木作梁,地铺白金汉玉,殿内各处更是有明珠水玉作灯,将奢华二字写得淋漓尽致。
男女分了屋,女郎在东面,郎君在西面。东面由王太后主持,西面则由幼帝的舅父王天川负责。
“二舅母。
黛黎在下首第一位,两个小姑娘则坐在她顺下去的位置。
宫宴的标准很高,冷菜热菜皆有,普通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牛肉,在这儿和大白菜似的,每张长案都摆了一碟。
除此以外还有茶叶鸡、酱泼肉、炒虾黄,和焖得香气扑鼻的黄鳝,以及煮鸽汤,端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样不落。
王太后似乎身体不适,草草用了膳,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以后,居然提前退场了。
她一走,场面顿时活络了几分,原本就瞩目的黛黎像一块香肉进了饿狼圈,案前皆是来搭话的人。
不接拜贴?
行,那就宫宴上搭话。
有个面如玉盘的妇人拿着酒樽笑盈盈地上前,她自称是太常之妻,姓江,“君侯夫人……不对,该称呼您为武陵君或是太尉夫人了。您初到长安,想来有许多地方不甚熟悉,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当您的向导,为您解惑一二。
太常的官位很高,仅次于三公。此番上前来,江佩兰的姿态放得非常低。
但黛黎还是拒了,笑着道:“近来怕是不得闲,以后吧。
她想离开长安之事,现在只有秦长庚知晓,州州都不知道,她更不会对外人说。
不知黛黎这句“以后是真是假,总之江佩兰立马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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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佩兰以后,各家的主母都继续找话题与黛黎聊天,或邀请她同游长安,或推荐长安一些宝地,亦或聊子女,也或吹捧秦邵宗和北地军……
黛黎只觉暗香浮动,满眼金莲款摆,到最后她有些吃不消了,以如厕为理由离席。
厕所这等污秽地不会紧挨着宴厅,黛黎带着念夏出了东殿,跟着宫婢走了三十来步才目的地。
待如厕完,黛黎不想那么快回去,便打发了随行的宫婢,自个随便逛逛,再多喘几口气儿。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穿过回廊远远见着有两道略微熟悉的身影走来,两个都是先前在宴上频频与她搭话的高门贵妇。黛黎顿觉头疼,实在不想应付,遂带着念夏退回几步,藏到宫殿的拐角处。
“她真是命好,带着儿子二嫁竟能选到这样一个丈夫。啧,分明是乡野出身,如今却爬到咱们头上,快一步登天了。”
“哪是选的,我听闻是那位自己找的,为了娶她还背了诺,好像是这么多年第一回食言。不过别看如今她风头无二,和咱们说话都爱搭不理,日后说不准一大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呢。”
“这话如何说?”
“她现在颜色正盛,确实艳冠京都,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呢?而男人嘛,都是那副德性,外面见了朵好看些的野花都要尝尝咸淡。这前赴后继送上门来的,个个温情小意、美丽鲜嫩,张张嘴就能吃到,为何不做?”
“也对,昔年那谁不是和她丈夫青梅竹马,情深似海,还说她丈夫永不纳妾。你瞧瞧现在,听说最**良侯院里都进了第五个娇娘了。长安永远有人年轻貌美,等日后年老色衰,哪还有她的地儿,多半只闻新人笑了,更别说……”
两人似乎对了个眼神,好像都想到了某个方面。
“没有孩子,总是不安稳的。且她这个岁数再怀胎也很危险,生一胎得去掉半条命,说不准直接去阎王爷那儿报道,连往后那十年的风光日子也省了。”
“确实如此,家里两个儿子不同胞,往后你死我活……”
“啊!”其中一个贵妇蓦地惊呼。
另一人被吓了一跳,正要埋怨好友,却见对方面如金纸,她心里咯噔了下,竟也哆哆嗦嗦地着看去。
不远处那一身盛装的美艳女郎,不是她们偷偷议论的主人公又能是谁?
黛黎仔细看了看这二人的脸,一句话都没说,在二女惊恐交加的挽留中带着念夏离开。
念夏怒气冲冲,经过二人时,特地用肩膀狠狠撞开她们。
出身望族的贵妇何曾被一个女婢如此冒犯过,脸色有一瞬的难看,却又敢怒不敢言。
“她不是早回去了吗?怎、怎的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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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晃悠?完了,好不容易才随长兄长嫂进宫,若是被他们知晓,我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早和你说了在外谨言慎行,你偏不听。如今该如何收场?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方才你分明也有接我那话。
……
黛黎回到宴上,神色如旧。
贵妇们见她归来,纷纷上前与她搭话,黛黎提了几句方才碰到的二人的容貌和衣着,立马就有人将她们的家门报上来。
一个是尚方令之弟媳,另一个是都司空令之妻。尚方令和都司空令都是管理皇室事务的官职,在主强臣弱的情况下,这俩官职会随之水涨船高,但倘若是反过来,就不那么受欢迎和重视了。
黛黎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旁人好奇再打听,却只得了句“这二人口舌颇多,此外不做其他评价。
在场的人精不少,一听就知晓怎么回事,当下忙附和,暗地里心思回转。
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之人,且如今乾坤半改,还需更加小心行事才是,那两家人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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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是断断不能再来往了……
随着金乌西斜,盛大的宫宴也缓缓落下帷幕。
宴罢,散场归家。
一行人回到府中,黛黎刚要下马车就听车外的秦祈年和秦宴州说小话。
“二兄,长安当真非同凡响,明日我们出去游肆如何?这里的藏宝阁必定非渔阳可比,说不准能淘到几件好兵器。
“明日要上堂,怕是不得闲。你不用上堂吗?秦宴州回答。
“上啊,但只有早晨需要上,因为盛先生没有来长安,我下午的课就免了嘿嘿嘿。少年说到后面,语气明显快活了许久。
秦宴州建议说,“其实你可以和崔先生说,让他将你下午的时间也安排上。
“才不要,好端端的作甚没苦硬吃,下午就先空着呗,等先生安排了再说。嘘,父亲过来了,此事谈不得。秦祈年赶紧闭嘴。
黛黎从马车里出来,“不管他听见与否,总之我是知晓了。
秦祈年浑身一震,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哀求道:“母亲……
黛黎语气不明地应了声。
这时,策马尽兴而归的秦邵宗走近,他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在秦祈年身上稍作停顿,看得后者汗流浃背。不过他没说什么,只问黛黎,“今日的宫宴,夫人尽兴否?
他和兄弟俩都在另一边西殿用膳,不知东殿情况。
黛黎如实说:“和进了菜市场似的,好像只有我这里有食材卖,都恨不得捧着银钱来寻我。
秦邵宗哼笑了声,“倒也贴切。
风向在这时变了,黛黎忽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她先对着秦邵宗吸了吸鼻子,又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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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兄弟俩。夕阳映在他们的脸上,染上一片橙红,叫人看不出原本颜色。
“你们都饮酒了?”她问。
秦邵宗大概今日相当舒心,豪气道:“大喜日子哪有不吃酒的?男儿不能当闺中女郎来养,滴酒不沾,往后如何与万千士卒同乐?夫人莫要拘着。”
黛黎看向秦宴州,青年安安静静站着,映不到夕阳的左耳也红彤彤的。她扯了扯嘴角,随意又说了几句,而后以饭后消食为由离开。
但说是消食,黛黎却不是闲逛,她连女婢都没有带,孤身去了纳兰治的阁院。
日落时分见到黛黎来访,纳兰治面露惊讶,但利落将人请入屋中,为她煮茶,“不知主母亲自来寒舍所为何事?”
“有些事压在心头,我苦思不得其解,唯有来叨扰先生试图寻个答案,还望先生将自己所知的如实告诉我。”黛黎在案几对面跽坐。
纳兰治正襟危坐,“必定知无不言。”
黛黎说道:“因过往种种,我曾请求先生开解州州,让他走出孤岛、融入人群中,您做得相当好,他后来果真变得活泼了不少,我永远对您感激不尽。州州及冠后,他告诉我您改了先前的作风,为他讲《周易》、《大学》和《礼记》等书。我当时得知此事后,机缘巧合之下曾当面问过君侯,问他您之所为,是否得了他的授意。他承认了,但与我说他武安侯的儿子,焉能只识几个字?”
黛黎深吸一口气,“先生,您觉得仅此而已吗?这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真的只是为了**字,而没有其他别有用心的用处吗?”
旁边煮茶的小炉氤氲起热雾,在黛黎话落以后,房门大敞的屋中只有水的咕噜声。
静默,让黛黎心惊的静默在蔓延。
许久后,她听到一声叹息。
“应该是有的。”纳兰治说。
那一瞬,黛黎那些迟疑的、挣扎的、恐惧的、不安的……所有拧成绳的复杂情绪猝地浸入冰水中,而后再自她头顶浇下。
女人鬓旁的金步摇不住摇晃。
她张了张嘴,第一回却只出了个气声,喉咙干涩到了极点,像是有把火在烧。第二回,黛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先生您觉得,秦长庚是什么想法?”
她已顾不上在外人面前称呼秦邵宗为君侯了。
纳兰治摇头说道:“无论是用人还是行军打仗,主公行事向来不拘一格。如某这般受了墨刑的罪人,主公敢用;他亦敢领兵抄行山路,深入无人之地,最后空降白日关后方。因此您的问题,某不得而知。为人臣下,某只能听令行事。”
在黛黎嫁给秦邵宗之前,她和纳兰治在提炼精盐方面多有交谈,一来二去便成了好友。
如今纳兰治和她说了句掏心窝的话,“不管主公有意还是无意,重乐这条路都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