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粗鲁地拽到一旁,莫延云视线往下移,后知后觉为何自己刚刚被吼。
方才他所站之处,地上有个图形,他就是踩那儿了。目光再往外延伸,此时莫延云才看见院中地上画了不少图。
长的长,宽的宽,还有一些看起来像小板板。
龙骨水车不难画,主要讲清楚原理即可,剩下的交给工匠,哪怕只是几句话外加个草图,技艺高超的木匠也能让其问世。
于是画完上端的轴承后,黛黎收手了,一转身,她看好几双炯炯有神看着她。
黛黎稍顿,手里还拿着树枝,她看向秦邵宗,“君侯,如果您忙的话……
“不忙,夫人现在便可以与我说说这龙骨水车。
黛黎以手里的树枝作指,“这种龙骨水车通常是一丈至两丈长,尾端的下链部分没入河边,而随着从上端驱动链轮,车内连接的串板会被一节节往前带动,由此推着水向上逆行。
那根树枝挨个指过相应的部件图,黛黎道:“手摇和脚踏,以及驴牛皆可驱动它。若以人力驱动这龙骨水车一整日,约莫能浇灌田地五亩,如果换成牛力,可高出一倍有余。
顶着灼热的目光,黛黎从边缘绕出来,“有些地方之所以难成田地,又或是粮食收成微薄,皆因汲水困难。倘若将难题解决,不愁良田数量不变多。
“君侯,此法大有可为!丰锋激动道。
和背靠秦家附属族的燕三与莫延云不同,丰锋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父亲是为豪强耕田的佃农。
佃农无自留地,他们以租豪强的土地耕耘为生,每年需上交地租和一部分粮食所得。
风调雨顺,老天爷赏脸时,佃农日子稍好过些。然而如果碰上旱魃为虐,那真是要人命的事,豪强不会理老天爷面色如何,他们只管收租。
拿不出钱来,先压一笔贷款,利滚利,有女卖女,无女也无钱的,沦落为农奴。和雇佣关系的佃农不同,农奴是奴隶,哪怕主人家打骂甚至是将其虐杀,基本都没地方说理去。
丰锋的双亲便是死在了凶年饥岁中,他一半大小子成了流民,适逢北国蛮夷来犯,幽州募兵,别无选择的他投了军。
此后,他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凭着远超普通士卒的体格和机灵劲,以及一点不可说的运气,多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仅闯入了玄骁骑,还成功当上正屯长。
虽说耕田的日子已时过经年,但从未在他记忆里褪色。
丰锋完全能想到,如果这龙骨水车能如风一般吹入千家百户里,会有多少农民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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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益。
黛黎失笑,“自是大有可为。龙骨水车彼此相连,中间再以小池子作衔接,一环扣一环,哪怕是三丈以上的高地,都不愁无水灌溉。
“黛夫人,这种龙骨水车是何人想出来的?丰锋急忙问。
如今是有水车的,但它仅用于吸水洒路,防止尘土扬起有损健康,从未在农业领域出现过。
黛黎:“一个叫做马钧的发明家。
“马钧?我怎的未听过此人名号?莫延云皱眉。
丰锋连忙问,“黛夫人,此人祖籍何处?如今何在?这等头脑聪慧之人,若能来为君侯效力,咱们北地定能如虎添翼。
黛黎转眸,自画完龙骨水车的模型图后,首次迎上了那道存在感异常强的目光,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暗色与幽光,仿佛窥见林中巨虎紧绷起肌肉、将将要腾跃扑咬上前。
但她知晓,这头老虎表现得再凶狠和贪婪,也仅仅是表面唬人。
红唇弯起,黛黎对他笑道:“这位先生已不在了。其他的先生倒是有,不过我觉得你们君侯应该不喜她效力。
“怎么可能?
“君侯向来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如若有如此贤才能到麾下,君侯高兴都来不及呢,又如何会不喜?
“正是。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未注意到秦邵宗许久未说话了。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看着不远处的女人。她站在日光下,睫羽好似覆着金色的浓光,那双黑眸亮如明镜,有天上云朵的剪影,也有院中花骨朵的俏丽,一草一木皆在其中,仿佛收纳了整个灿烂的春季。
她的高兴和小得意毫不掩饰,好像在说:看,你这些下属都觉得你荒唐。
空气里好像又浮动起那缕馥郁的暗香,沁人心脾,诱人至极。
秦邵宗第一次感受到了另类的挑战。
不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戮,也不是官场上兵不见血的尔虞我诈,而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有那么一点像驯烈马过程中的心潮澎拜,却又不尽然,因为此刻比他当初驯赤蛟时,还要思潮腾涌许多。
苏修竹想起一事,“纳兰先生应该快到赢郡了,到时将这龙骨水车给他瞧瞧。对了黛夫人,您口中的‘其他先生’,可与纳兰先生他说说,他见识渊博,广交天下有志之士,或许会知晓他们的名号。由纳兰先生出面游说,他们加入君侯麾下的几率会大不少。
他不自觉对黛黎使用了敬称。
黛黎笑而不语。
赢郡百废待兴不假,但玄骁骑随秦邵宗南征北战多年,核心班底早能快速且稳妥地处理好大小问题。
不过是一个下午,出榜安民、接管城防、补上郡中官职空缺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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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事务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
待夜幕降临,府内灯火熠熠,明亮如昼,身为行军教授的苏修竹一手办起了隆重的晚宴。
黛黎应邀出席,她纯粹是来吃饭的,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城郡,饮食方面自然不必屈就。
玄骁骑的纪律十分严明,战时明令禁色禁酒,先前那场篝火宴,黛黎没在宴中看到一个酒坛。
但今日不同了,一坛坛的酒酿被搬去正厅,很快在上首案几后和下首两排长案的后方堆叠起,乍一看仿佛是一面面酒坛子堆砌的墙。
黛黎来蹭个饭而已,且她是个编外人员,没理由在这等酒宴上往前坐,于是她自觉坐在了最后端。
前面的基本是武将,一个个身形魁梧,服饰清一色是耐脏的黑灰系色调,与黛黎那身如出一辙,因此她低着头混在其中时,存在感当真不高。
自家人办宴,没太多繁文缛节,秦邵宗入座后,简单说了两句就举杯了。
举杯同饮,以庆大捷。
开饭,该吃吃,该喝喝,场面霎时热闹非凡。
这一顿比不上之前的蒋府设宴,不过也是热菜冷盘皆有,令黛黎欣喜的是,桌上还有一道清蒸鳜鱼。
有道“田深狡兔肥,霜降鲈鱼美,秋季的鲈鱼肥美,吃鲈鱼正好。春季也有自己的应季鱼,春天的鳜鱼肉质鲜嫩,口感细腻,无疑是道美味佳肴。
黛黎爱吃鱼,蒸的烤的都爱,尤其尝过“原汁原味的烤羊肉后,如今面前这碟鳜鱼让她吃得头也不抬。
直到——
黛黎听到了清脆的银铃声。
黛黎眼睫上抬,一片片鲜艳的衣袂撞入她眼中,萦绕着酒香的厅堂里,如被一阵春风拂来,多了撩人的脂粉香气。
嵌着明珠的玉壁上,隐约映出美人轻盈飘逸的舞姿。蒙着面纱的舞姬着上衣下裳,她们转身甩袖间,裁得极短的小衣更往上缩了些,露出一段段白生生的细腰。
黛黎亲临现场看过不少演出,犹记当年本科舍友惨遭男友劈腿,对方一气之下请她们全宿舍飞去芭提雅和男模玩。
尺度嘛,只能说比现在跳露腰舞要大许多。
不过黛黎依旧带着欣赏的目光多瞅了两眼,毕竟抛开过短的服饰不谈,这可是纯正的古典舞。
酒过数巡后,有不少武将都离了自己的席位,不再只定定坐于某一处,他们有些一手拿着酒坛,另一手执樽,满场寻同袍闘酒。
许多人都离了位,莫延云也不例外,他甚至更大胆些,一屁股坐在了通往上首的台阶上。同样的,他手上酒坛和酒樽皆有,一边喝一边和上首的秦邵宗说话。
应该说他自顾自说许久了。
“君侯,没想到李瓒那厮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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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何,这挑女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莫延云眼珠子几乎粘在下方的舞姬上。
这些舞姬是本就养在府中的,甚至为了畜养更多的姬妾,别院还在增修扩张,只是尚未完工,李瓒便不得不卷起行囊逃亡去了。
上首没回应,莫延云又道:“君侯,您看为首的那个女郎如何?肤白,十指纤纤,身段婀娜多姿,虽暂且瞧不清全脸,但她一直在领舞之位,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依旧没应声。
莫延云也没在意,继续说:“那个眉心贴了小鱼花钿的女郎也很不错,鬓边别桃花,且还生了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倒和发间的桃花相得益彰。
本以为又是一次石沉大海,谁料这回竟是有回应。
“不过如此。
莫延云下意识转头,见上峰面色冷淡似还有些轻视,他顿时大为惊愕,酒壮怂人胆,当即不禁反问:“这居然还不过如此?那您觉得如何才能算得上漂亮?
秦邵宗没接他这话,却在心里评判着方才。
红花钿让她眉间一点红,旁人是端庄清贵,在这里则显得刻意且媚俗,还有这转来转去的,那鬓间桃花要掉不掉,有何美感可言?
那双桃花眼也太小了些,眼白微浑,眼形不够标致,无论是哪一样都当不上流光溢彩。
至于如何才算漂亮?
美者颜如玉,天然去雕饰。这才算风华绝艳。
秦邵宗的目光再次移回右侧后方,只见先前还在埋头吃鱼的女人,不知何时停了动作,这会儿正看着厅堂里的歌舞。
瞧她那翘着的嘴角,她看着还挺满意的。
坐末尾都能看得如此起劲,若是换到上首来,岂非连鱼都不用吃,光看歌舞就能看个饱。
黛黎忽然察觉到一道来自上首的熟悉目光,很强烈,存在感十足,和他那个人一样霸道。她转头看去,不仅不避让,还拿起案上酒樽对他笑着举了举杯。
不管怎么说,这场是庆功宴。她来吃主人家的饭,现在还和他碰了个眼,多少得表示点祝贺之意。
如今黛黎真心实意的高兴,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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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舞姬不少,有的是舞姬乐意伺候他,这**可不必只盯着她了。
上首的秦邵宗见她笑着举杯,明眸善睐,眉心那一点朱红艳得惊人,分明她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衣裙,却仿佛整个人晕着一层润泽的珠光,漂亮丰润、慵懒成熟,如同一株开得最盛的娇贵牡丹。
男人带着厚茧的拇指拨了拨掌中的耳杯,长颈敞口的耳杯在他手中转动,又骤然被收紧的大掌牢牢抓住,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杯中酒液晃出来一两滴,落在秦邵宗肤色稍深的手背上,却引不来主人在意。
光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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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喝有点失礼。刚好黛黎有些渴了便顺势饮了杯中酒。
这是她首次尝到这个时代的酒刚入口黛黎就尝出来了。
是黄米酿也就是黍酒。
由于黍的产量相对较高它非常受百姓青睐连带着黄米酿也成了如今最为流行的酒水。黄米酒有开胃消食、滋肝补肾等功效小酌对身体有好处。
喝一口黛黎抿唇细品感觉还不错于是再喝一口。
不知不觉酒樽已空旁边有个小酒壶那是奴仆上餐时一并端上来的先前黛黎一直没用上。如今樽中已空她执起酒壶为自己添酒。
浅黄色的酒液从壶中流出在壁上明珠的光芒映射下泛出宝石般的晶莹剔透宛若一条水晶做的绸带。
就着消食的黄米酿黛黎将案上那条鳜鱼吃了个干净还心情颇好的以玉箸挪了挪鱼头让其和嶙峋不带一丝鱼肉的鱼骨连在一起。
酒壶已空呈梁饭的饭碗已尽鳜鱼也吃完了。酒足饭饱黛黎放下双箸起身离开逐渐放浪形骸的正厅。
“君侯您观那身着红衣的好还是穿鹅黄的合眼您挑一个剩下的给我。”莫延云看来看去私以为场中就红衣和鹅黄衣裳的舞姬最亮眼。
自打离开渔阳踏上前往讨伐盐枭的行军路他们就没再碰过女人了。先前在蒋崇海府上本有机会但君侯临时生了一计一切自然是以大事为先。
如今拿下赢郡终于能放松了当然得抓紧。
且这满堂的舞姬也不是歪瓜裂枣甚至与之相反他觉得有几个都相当俏丽跟画上的仕女似的。
莫延云问完翘首以待上峰的回复却这时听见“哒”的一声响。
耳杯被放于案几上在莫延云愣然的目光下
他身量足不过几瞬就没了踪影。
莫延云傻眼了。
自便?
这、这是都给他的意思吗还有这等好事?真的假的!
着实拿不定主意莫延云抱着酒坛走到燕三面前低声道“兄弟我请教你个事儿你给我分析分析……”
而后他倒豆子似的将方才之事全说了。
赢郡拿下了燕三心情不错比平日多两句话“就是字面上意思你随意即可。”
莫延云嘟囔“字面上意思?可不对啊先前我观君侯都快憋出火来了眼睛幽绿幽绿的没理由不想要啊!”
燕三闻言起身朝后退了两步并扭头往左看。他坐于下首的右列刚好与黛黎是同一列中间间隔了许多人若只坐于位上转头并不能看见同一直线上的后排。
“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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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离场了。”燕三说。
莫延云没明白,“这和黛夫人有何关系?”
黛夫人如今在他们军中地位比较特殊。说她是君侯姬妾么,她与君侯又未真正发生过什么,加上在老乔和龙骨水车之事上有大功,与普通女郎有别。
如若说她是幕僚,那也不是,他们玄骁骑从未有过任何女性职员,且以君侯对她势在必得的态度,她也绝不可能能当幕僚。
黛夫人暂时吃不上,但旁的女郎可以啊,厅里这般多的舞姬,个个都和朵花似的好看,君侯何苦亏待自己?
燕三移开眼,懒得和这个浪子解释了,“反正你随意即可。”
“燕三你再给我说说呗,我真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莫延云干脆在他身旁坐下。
燕三冷淡道:“反正你那脑袋也无用,破就破吧。”
“嗳,你这人老学君侯说话做什么。”
黛黎离了席后,原想着回房间休息,结果中途不慎走岔了路。待她发觉不太对时,她已左拐右拐了一番,如今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正想寻个人问问,黛黎陡然看见一道黑影从她脚旁突起,而后如山岳隆起般拔高,比属于她的那道影子更加宽厚,竟有几分慑人的威压。
不过是转眼间,黑影已攀至属于她的影子的腰侧。
黛黎眼瞳微颤,迅速转身回看。
长廊奢华,每隔一段便设有立雕的烛台,今夜府中开办入府宴,烛台罕见地用了起来。
在这无月的夜里,所有亮芒皆源于不远处两樽立雕烛台里的、并不十分明亮的烛光。
而此刻在两烛台间,她来时曾经走过的道路上,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上前。
夜风拂来,黛黎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气,可能是周围无人,也可能是夜太黑,或者其他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总之这一刻,黛黎莫名有些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