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尘是个行动力极强的“系统管理员”。
我那晚提出的“病根在于水、食”的理论,像一道指令,瞬间激活了他脑中所有相关的进程。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一队亲卫,离开了护国寺。我猜,他是亲自去做“数据采集”和“源头排查”了。
而我,则继续留在寺中,做我的“预言家”。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尤其当你预见到一场即将到来的系统崩溃,而其他人还在为一些无关痛痒的界面优化沾沾自喜时,那种无力感,足以让任何一个程序员抓狂。
玉机子国师那场声势浩大的“驱邪”法事,确实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京城百姓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依旧有人病倒,但恐慌的情绪被暂时压制了下去。人们将希望寄托于国师的“法力”,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真正的危机,还远远没有到来。
我让了尘暂时停下了其他所有“科研项目”,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一项新的任务中:观察与记录。
“住持,我们要观察什么?”了尘不解地问。
我带着他,来到护国寺后山的一处高地。从这里,可以俯瞰京城的一部分,特别是城南那片贫民聚居的区域。
我指着山下那片密密麻麻的屋舍,对他说道:“了尘,你且看,那里的屋舍,比邻而建,街道狭窄。百姓的便溺污水,是如何处置的?”
了尘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想了想说:“弟子曾听闻,城中百姓多用马桶,每日有专人上门收走,运往城外作为农肥。”
“不错。”我点点头,“此法尚可。但若人多巷窄,收运不及,又当如何?”
了尘蹙起了眉头。
我继续引导他:“再看那里的水井。一口井,周围百户人家共用。淘米、洗衣、饮用,皆取于此。若其中一户人家有不洁之物落入井中,又当如何?”
“还有,你看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上游的人家在河边洗涤秽物,下游的人家却在取水饮用。这其中,又藏着何等‘凶险’之理?”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座繁华城市光鲜外表下,那肮脏不堪的内里。
这个时代的城市,没有任何公共卫生系统的概念。垃圾靠风刮,污水靠蒸发。人们对细菌和病毒一无所知,将一切无法解释的疾病,都归结于鬼神之说。
了尘是个一点就透的天才。他顺着我的思路想下去,小脸渐渐变得凝重。
“住持的意思是……这场疫病,并非天降,而是……**?是这城中不洁的环境,滋生了致病的‘芥子’?”他用上了我之前教他的“微生物学”概念。
“正是。”我欣慰地看着他,“玉机子能驱散人心的恐惧,却驱不散藏在水井里、河道中、粪车内的‘污秽’。人心安定,不过是假象。一旦这‘污秽’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便会如山洪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做出了我的判断:
“了尘,你要记下。从今日起,每日病患新增之数,死亡之数,都要设法打听清楚,一一记录。还要画出简易的地图,将出现病例的坊巷,用朱笔标记出来。”
“弟子明白!”了尘重重地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了尘,就像两个潜伏在系统底层的“监控脚本”,默默地观察着京城这台服务器的运行数据。
了尘通过寺中外出采买的僧人,从各种渠道搜集信息。每日病死的人数,从最初的个位数,慢慢攀升到两位数。疫情的“红点”,也从城南开始,渐渐向城中蔓延,呈现出明显的聚集性特征。
而我,则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对护国寺本身“防御体系”的构建上。
我再次强调了“净业法门”的重要性,要求所有僧人,不仅要喝开水,饭前便后用肥皂洗手,更要求他们用布巾遮掩口鼻,尤其是在人多之处。
这在当时,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僧人们虽然不解,但出于对我的盲从,还是照做了。一个个走在路上,都用布巾蒙着半张脸,引得香客们议论纷纷。
我还让寺里囤积了大量的石灰,每日用石灰水,对寺内各处进行消毒。同时,严禁任何人饮用生水,所有用水,必须经过煮沸。
我的这些行为,在外人看来,简直是小题大做,甚至有些神神叨叨。但只有我知道,我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数据洪流冲击”,加固我的“服务器防火墙”。
萧无尘是在第五天傍晚回到护国寺的。
他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煞气,眼神却比之前更加锐利。
他一回来,便直接找到了我。彼时,我正与了尘在禅房里,对着那张画满了红点的京城地图,分析着疫情的扩散趋势。
“如你所言。”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有力,“本王查了。城南出现疫病的几个坊,共用的是同一段河道的水源。而那段河道上游,正对着几家大型的屠宰场,每日都有大量牲畜内脏血水,倾倒其中。”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地图上,眼神微微一凝:“而且,本王派人暗中统计,这几日病死的人数,已近百人。朝廷邸报上,却还粉饰太平,只报了十几人。”
他带回来的信息,与我的观察和推测,完美地印证到了一起!
这不是普通的伤寒时疫,这是一场典型的、通过水源传播的、具有高度传染性的肠道传染病!用现代的话说,极有可能是霍乱或伤寒沙门氏菌的大规模爆发!
这种病的特点就是,初期零星散发,一旦突破某个临界点,就会呈现指数级的增长!到时候,死亡人数会从几十,迅速飙升到几百,几千,甚至上万!
京城,危在旦夕!
我抬起头,迎着萧无尘凝重的目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向他发出了我的正式预警:
“王爷,现在看到的,仅仅只是前兆。”
“贫僧断言,不出十日,京城之内,疫病必将大规模爆发!其势之凶猛,将远超所有人的想象。太医院束手无策,国师的符水也救不了命。届时,城中将尸横遍野,人心彻底崩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萧无尘的心湖之上。
他看着我,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惊,和一丝……犹豫。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我的预言太过骇人听闻。相信我,就意味着要否定整个太医院的判断,要挑战玉机子国师的权威,甚至要冒着“妖言惑众”的罪名,去采取一些超常规的措施。
这已经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一场巨大的政治赌博。
“你……有何凭据?”他沉声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地图上那些连成一片的红点,反问道:“王爷,这些,还不够吗?”
我又指了指自己,平静地说道:“或者说,凭贫僧是玄镜。那个能求来雨,能净化水的玄镜。”
萧无尘沉默了。
禅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灯火摇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看着我,眼神变幻不定。有挣扎,有权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的、基于过往一次次被我“刷新认知”后,所建立起来的底层信任。
良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本王信你。但此事干系重大,在没有大规模爆发之前,本王无法说服朝廷采取任何过激之举。本王能做的,只是暗中做些准备。”
“需要我做什么?”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将我这几天来早已盘算好的计划,一一对他道出:
“第一,以王爷之名,暗中调集京畿卫戍部队,做好随时封锁部分城区的准备。记住,是封锁,许进不许出,彻底切断人员流动。”
“第二,立刻征用城中所有药铺的石灰、药材,特别是能止泻的药物。同时,秘密准备大量的木材,以备焚烧之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请王爷立刻派最信得过的人,去控制住京城所有的主要水源!特别是皇家御用的玉泉山水源,绝不可被污染!”
我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冷静,充满了超越这个时代的远见。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这是现代传染病防控的三大基本原则。
萧无尘听着我的话,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虽然无法完全理解我这些措施背后的深层原理,但他能从我坚定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本王……都记下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玄镜,希望你的预言,是错的。”
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王爷,贫僧也希望是错的。但‘格物’之理,从不说谎。”
预言家已经上线。
我看着萧无尘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有丝毫爽点,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凉。
我知道,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的巨大灾难,即将来临。而我,这个唯一的“吹哨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只能等待那审判之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