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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南书房行走

作者:共醉青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陆明析擢升南书房侍讲的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翰林院修撰与南书房侍讲,虽同在翰林序列,地位却有云泥之别。后者不仅是清贵之选,更是天子近臣,得以参与机要,草拟诏令,其言其行,皆可直达天听。


    一时间,陆明析那原本僻静的宅院,竟也隐隐有了车马往来之势。道贺的、攀交的、试探的帖子雪片般飞来,都被陈锋以“大人新晋,需静心履职”为由,客气而坚定地挡了回去。唯有江湛醴差人送来的几样珍稀药材和一张只画了个促狭笑脸的纸条,被陆明析默默收下了。


    新任的职司并未给他太多适应的时间。擢升后的第三日,他便正式入值南书房。


    南书房并非单一房间,而是位于乾清宫西侧的一处独立院落,环境清幽,陈设古朴,空气中弥漫着书香与墨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凝重气息。当值的除了他这位新晋侍讲,还有两位资历深厚的翰林学士,见到他时,态度客气中带着审视,并未因他年轻而有所轻视,显然都知晓他此番升迁背后的不寻常。


    他的职责主要是协助整理奏章、撰拟普通诏敕,并在皇帝召对时记录要点、提供咨询。工作繁杂却至关重要,要求心思缜密,博闻强记,更要求绝对的忠诚与谨慎。


    第一次参与小朝会,便让陆明析深切感受到了这“天子近臣”之位的不易与险恶。


    那日商议的恰是北疆军务与粮草调配。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就着今岁边军冬衣的用度与采买渠道争执不下,一个要求增拨银两以确保质量,一个则强调国库空虚需节俭行事。话语间机锋暗藏,互相推诿。


    皇帝端坐御榻,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


    就在两位尚书争论渐趋激烈时,一直沉默的户部郎中王允,忽然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北疆军务固然紧要,然国库岁入有常。臣以为,或可另辟蹊径。听闻玄机阁近年来研制出数种新式织机与御寒填料,效率远超寻常工坊,成本亦有所降低。若能将部分军需采买交由玄机阁下属工坊承办,既可保障军需,亦可节省开支,更能彰显陛下体恤将士、善用百工之圣德。”


    他这话一出,殿内顿时一静。


    兵部尚书眉头紧皱,显然不愿让出这块肥差。而几位与世家关联颇深的官员,眼神中也流露出不满,玄机阁本就地位超然,若再让其插手军需,势力必将进一步膨胀。


    端坐一旁的明宸长公主轩辕镜,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凤眸瞥了王允一眼,复又垂眸,看不清神色。


    陆明析心中警铃微作。王允此举,看似为国献策,实则将玄机阁推到了风口浪尖。若此事成行,玄机阁必成众矢之的;若不成,亦可离间玄机阁与兵部乃至边军的关系。好一招阳谋!


    他不禁看向站在武将队列末尾、因伤势未愈而特许站立、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江湛醴。却见江湛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唯有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弧度,显示他并非毫无察觉。


    皇帝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决断,而是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新任的南书房侍讲身上:“陆爱卿,你初入南书房,对此事,有何看法?”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明析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王允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注视。


    陆明析心知这是皇帝在考量他,也是将他置于火上烤。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清朗而平稳:“回陛下,王大人所奏,确为开源节流之一法。玄机阁巧思,天下共知。”


    他先肯定了王允,随即话锋一转:“然,军需供应,关乎边疆稳定,将士安危,首重者,乃‘稳妥’与‘及时’。玄机阁工坊虽精,然其产能、物料储备、运输渠道,是否足以支撑数十万边军之需?此其一。其二,军需采买,自有法度章程,牵涉众多,骤然更易,恐生混乱,反为不美。”


    他顿了顿,继续道:“依臣浅见,不若由兵部、户部会同玄机阁,先行小范围试制试用,若果然效佳且价廉,再逐步推广,亦不为迟。当下之急,仍应按既有章程,保障今冬边军供给无虞。至于开源之道,或可着户部细查历年账目,厘清浮费,剔除中饱,则节省之银,或亦可观。”


    他这番话,既未完全否定王允的提议,给玄机阁留了余地,又强调了军需稳妥的重要性,提出了更稳妥的试行之法,最后还将问题引回了户部自身的开源节流上,可谓滴水不漏,各方都未得罪,却也未让任何一方完全如愿。


    皇帝听完,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嗯,陆爱卿思虑周详。便依此议,兵部、户部先行接洽玄机阁,着其呈报新式织机与填料详情及试产可能。今冬边军用度,仍按旧例,由兵部、户部尽快核定拨付,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兵部、户部尚书连忙躬身,心中都松了口气。王允眼神微暗,却也只得应是。


    江湛醴抬眸,远远地看了陆明析一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说:“陆侍讲,好伶俐的口齿。”


    陆明析垂眸退回原位,掌心已沁出薄汗。这南书房行走,果真如履薄冰。


    **散朝之后,陆明析回到南书房值房,刚坐下喝了口茶,便有小内侍来报,江少主在外求见。**


    江湛醴走进值房,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脸色比朝会时好了些,但行动间仍能看出些许不便。他毫不客气地在陆明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拎起茶壶倒了杯水。


    “江少主伤势未愈,不在府中静养,来此何事?”陆明析放下茶盏,问道。


    “自然是来谢谢陆侍讲今日在朝堂上,为我玄机阁‘美言’啊。”江湛醴呷了口茶,桃花眼斜睨着他,语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讽刺。


    陆明析神色不变:“分内之事,据实而言罢了。”


    “好一个‘据实而言’。”江湛醴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王允今日之举,绝非偶然。他背后站着谁,陆侍讲想必心中有数。”


    陆明析沉默。王允与李贽往来密切,其立场不言自明。


    “他们这是坐不住了。”江湛醴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邪阵被毁,北漠巫祭伏诛,断了他们一臂。如今是想方设法,要么将水搅得更浑,要么……找机会把我们,或者至少把我玄机阁,踢出局。”


    “所以,你待如何?”陆明析看向他。


    “自然是……陪他们玩玩。”江湛醴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想试探,想离间,我们便顺势而为。玄机阁可以‘配合’试制军需,但这过程嘛……总得有些‘困难’和‘发现’才是。”


    陆明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江湛醴是想借此机会,反将一军,在军需采买这个看似无关的领域,寻找对方可能存在的贪腐或勾结证据。


    “此举风险不小。”陆明析提醒道,“若被察觉,恐引火烧身。”


    “放心,玩火……我向来在行。”江湛醴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倒是陆侍讲你,如今身处漩涡中心,更需小心。南书房看似清贵,实则是非之地。今日你能应对自如,他日未必次次都能如此侥幸。”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明析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小心与否,该来的,总会来。”


    江湛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笑道:“好!既然如此,那便……各司其职,遥相呼应。”他站起身,动作因牵动伤口而微微蹙眉,却依旧潇洒地摆了摆手,“走了,陆侍讲安心当值吧。若有‘趣事’,自会有人告知于你。”


    说完,他便施施然离去,留下满室淡淡的冷香。


    陆明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头堆积的奏章,目光渐沉。


    江湛醴的“玩火”计划已然开始,而他自己,在这南书房的一方天地里,也需得睁大眼睛,从这浩如烟海的奏章与往来信息中,捕捉那隐藏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狼毫,蘸饱了墨。


    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局。而他与江湛醴,既是棋手,亦是被迫入局的棋子。


    笔尖落下,勾勒出工整的字迹,也勾勒出前方更加莫测的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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