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焦黑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硝烟与血腥,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断折的枪戟、破碎的盾牌、以及那些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的暗褐色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惨烈。
陆明析与江湛醴收敛气息,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向那喊杀声传来的方向潜行。越是靠近,那声音便越是清晰——兵刃撞击的铿锵、垂死者的哀嚎、以及一种异样的、仿佛野兽般的嘶吼。
“不对劲。”陆明析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这厮杀声……并非两军对垒。”
江湛醴侧耳倾听片刻,脸色也凝重起来:“一方是人,另一方……声音杂乱,不似人类,倒像是……失了神智的疯兽。”
两人加快脚步,攀上一处较高的土坡,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二人也倒吸一口凉气。
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此刻已成修罗场。约莫数百名身着残破皮甲、明显是守城士兵打扮的军士,正结成一个残缺的圆阵,苦苦支撑。而他们的敌人,并非另一支军队,而是潮水般涌来的、形容可怖的“人”!
那些人衣衫褴褛,面色青黑,双目赤红,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行动却异常迅捷,力大无穷,徒手便能撕开裂甲!他们仿佛不知疼痛,不畏死亡,前仆后继地冲击着军阵。士兵们的刀剑砍在他们身上,往往需要数次才能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而一旦被他们近身拖入阵中,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
这根本不是战争,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残酷的屠杀!
“是‘尸傀’!”江湛醴瞳孔微缩,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炼制此等邪物,有伤天和,早已被列为禁术!怎会在此地出现如此之多?!”
陆明析目光锐利,迅速扫过战场,最终定格在军阵中央,那面虽已残破不堪、却依旧被死死护住的旗帜上。旗帜底色玄黑,上面用暗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篆字——“纪”。
“纪……”陆明析脑中飞速检索着与此相关的历史记载,一个名字骤然浮现,“……纪清音?这里是……天佑十一年的‘孤城血夜’?!”
天佑十一年,北境边城“朔风城”被不明敌军围困三月,援军迟迟不至,最终城破,守将纪清音及其麾下五千将士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全军覆没。史书记载,城破之夜,朔风城内曾爆发出不似人间的惨嚎,有野史杂谈隐晦提及“魔物”之说,但皆被正统史家斥为无稽之谈。
没想到,历史的真相,竟是被《山河社稷图》记录于此!而这些所谓的“魔物”,竟是被人为炼制的尸傀!
“纪清音……”江湛醴显然也知晓这段历史,他望着那面在尸潮中飘摇的旗帜,眼神复杂,“那位被誉为‘玉璧将军’,却最终落得城破身死、连尸骨都未曾寻回的忠烈之臣……”
就在这时,军阵在尸傀不计代价的冲击下,终于被撕开了一个缺口!数十具尸傀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涌入阵中,直扑被亲兵护卫在中央的一名将领!
那将领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头盔也不知所踪,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庞。他手持一杆点钢长枪,枪法凌厉,每一刺都能精准地洞穿一具尸傀的头颅,但涌来的尸傀实在太多,他身边的亲兵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那就是纪清音!”陆明析低声道。历史的记载与眼前的景象重合,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愤怒涌上心头。
“我们必须救他!”江湛醴毫不犹豫,身形已如大鹏般从土坡上掠下,人在空中,袖中已连珠般射出十数枚乌黑铁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没入冲在最前方的几具尸傀后脑。那些尸傀应声而倒,暂时缓解了纪清音的压力。
陆明析紧随其后,匕首出鞘,身法如鬼魅,专门袭杀那些试图从侧翼扑向纪清音的尸傀。他的匕首似乎对尸傀有某种克制,往往能轻易划开它们坚韧的皮肉,带起一股黑气。
两人的突然加入,让濒临崩溃的军阵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纪清音压力骤减,长枪横扫,逼退身前的尸傀,抽空看向这两个从天而降、身手不凡的陌生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感激。
“多谢二位义士!”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纪将军,此地不宜久留!”江湛醴一边用那把奇特短弩点射远处的尸傀,一边快速说道,“这些尸傀杀之不尽,需找到操控之源!”
纪清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操控之源?若知道在何处,我朔风城又何至于此!”他挥枪格开一具尸傀的利爪,语气决绝,“援军无望,此城已注定陷落。纪某唯愿与麾下将士,死战于此,不负皇恩,不负朔风百姓!二位义士非我军中之人,不必陪我等葬身此地,速速离去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必死的信念与忠贞,令人动容。
陆明析手中匕首划过一道寒光,将一具尸傀的手臂齐肩斩断,沉声道:“将军忠义,天地可鉴。但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将军若死于此地,谁人来日查明真相,为这满城军民讨还公道?谁人警示朝廷,提防此等邪术?!”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纪清音心上。纪清音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江湛醴趁机补充,语气急促:“纪将军!这些尸傀行动虽看似疯狂,却隐隐遵循某种规律,它们的主要攻击方向始终指向城西!那里必有蹊跷!”
城西?纪清音猛地抬头,望向城西方向,那里是……朔风城的粮仓和……军械库所在!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尸傀的攻势骤然变得更加疯狂,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远处,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黑气,混合着强大的邪能波动,自城西冲天而起!
“在那里!”江湛醴手中司南罗盘(不知他何时又拿了出来)指针疯狂转动,死死指向黑气升起之处。
“是军械库……”纪清音脸色煞白,眼中满是血丝,“那里存放着……守城弩和火油!”
若让操控尸傀之人得到那些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分兵!你带大部人马在此牵制,我与陆兄去城西,毁了那邪源!”江湛醴当机立断。
纪清音看着眼前这两个来历不明却身手高强、似乎知晓内情的人,又看了看周围苦苦支撑、死伤惨重的部下,终于咬牙做出了决定:“好!我信二位!亲卫队,分一半人,随二位义士前往城西!其余人,随我死守此地,为二位争取时间!”
“不必!”陆明析断然拒绝,“人多反而累赘。将军守住此地,便是对我二人最大的助力!”
他与江湛醴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身形同时暴起,如两道离弦之箭,避开正面战场,沿着残破的街巷,向城西那冲天的邪气之源疾驰而去。
越靠近城西,空气中的邪气便越是浓郁,甚至开始侵蚀人的神智。零星遇到的尸傀也变得更加狂暴,力量更大。
江湛醴不断从袖中、怀中掏出各种小巧的机关器物,或绊,或阻,或直接引爆,为两人开路。陆明析则凭借超绝的身法和锋利的匕首,清除近身的威胁。两人一远一近,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
终于,他们抵达了城西军械库。原本坚固的库门早已被暴力破开,浓郁的黑气正是从里面涌出。
库内景象,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巨大的库房中央,用鲜血画着一个庞大的、扭曲的阵法。阵法四周,堆积着数百具干瘪的、心脏位置被掏空的尸体!而在阵法核心,悬浮着一颗足有婴儿头颅大小、不断搏动着的、由无数怨念与血肉凝聚而成的暗红色肉瘤!肉瘤延伸出无数缕黑气,如同触手般连接着外面所有的尸傀!
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正站在阵法边缘,双手结着诡异的手印,口中念念有词,引导着阵法的力量。他身边,还站着几名眼神呆滞、但气息强大的护卫,看穿着,竟是朝廷的军官!
“果然是他!”江湛醴眼神冰冷,“北漠巫祭,赫连勃勃!他竟与朝中之人勾结,用这等邪法破城!”
那黑衣巫祭察觉到有人闯入,猛地转过头,斗篷下露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带着残忍与戏谑:“哦?竟有两只小虫子闯到了这里?可惜,晚了!”
他手印一变,那颗巨大的肉瘤搏动得更加剧烈,更多的黑气汹涌而出,库房外尸傀的嘶吼声瞬间高涨了数倍!
“毁了那颗核心!”陆明析言简意赅,身形已如闪电般射出,直扑那颗肉瘤!
“拦住他!”赫连勃勃厉声喝道。
那几名被控制的军官立刻挥舞兵刃,迎向陆明析。这些军官武功不弱,加之被邪术控制,不知疼痛,悍不畏死,顿时将陆明析缠住。
江湛醴冷哼一声,短弩连发,数支特制的破甲箭矢射向肉瘤,却被肉瘤周围浓郁的黑气挡下。他眉头紧锁,双手快速在胸前结印,一股浩然正气自他体内升腾而起,与那邪气形成鲜明对比。
“玄机秘法,破邪!”
他双掌推出,一道炽白色的光柱轰向肉瘤!光柱与黑气激烈碰撞,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肉瘤剧烈震颤,黑气明显淡薄了几分。
赫连勃勃见状,又惊又怒:“玄机阁的小子!坏我大事!”他舍弃了对阵法的部分控制,袖中滑出一柄白骨短杖,指向江湛醴,一道凝练的黑色邪能激射而出!
江湛醴正全力催动秘法,眼看无法闪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前!
是陆明析!他不知用了何种身法,竟在瞬间摆脱了那几名军官的纠缠,以匕首格向那道邪能!
“轰!”
邪能与匕首相撞,爆发出强烈的能量冲击!陆明析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被震得向后踉跄,恰好撞入江湛醴怀中。
江湛醴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只觉得入手处清瘦却蕴含着力量。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周围血腥与邪气的冷香钻入鼻尖。
“你……”江湛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和唇角的血迹,心头莫名一紧。
“无妨。”陆明析迅速站直,抹去血迹,眼神依旧冷静,“快,趁现在!”
不用他提醒,江湛醴已然再次凝聚力量,趁着赫连勃勃分神、邪阵波动之际,将全身功力灌注于双掌,炽白光柱比之前粗壮了数倍,如同利剑般,狠狠刺入那颗搏动的肉瘤!
“不——!”赫连勃勃发出不甘的怒吼。
肉瘤在被光柱刺穿的瞬间,猛地收缩,然后轰然爆开!无数怨念与血肉碎片四散飞溅,浓郁的黑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
库房外,尸傀的嘶吼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线的木偶,纷纷倒地,不再动弹。
邪阵,破了!
赫连勃勃受到反噬,喷出一口黑血,怨毒地瞪了陆明析和江湛醴一眼,身形化作一团黑雾,试图遁走。
“想走?”江湛醴岂能容他逃脱,袖中一道金光飞出,竟是一张刻画着繁复符箓的金网,向那黑雾罩去!
然而,就在金网即将触碰到黑雾的刹那,整个库房,不,是整个朔风城,开始剧烈地震动、扭曲!天空的昏黄色如同褪色的画卷般剥落,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镜中界要崩塌了!”江湛醴脸色一变,收回金网。历史已经发生,他们改变了过程,却无法改变结局。纪清音注定战死,朔风城注定陷落。他们的干预,似乎耗尽了支撑这个碎片的力量。
空间的撕扯感再次传来,比进来时更加猛烈。
陆明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拉扯,他最后看到的,是远处战场方向,那道依旧挺立的银甲身影,在逐渐模糊的景象中,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郑重地抱拳一礼。
下一刻,天旋地转,碧光再现。
……
陆明析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躺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周身酸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窗外,天色已然微亮。
他撑起身,看向身旁。江湛醴也正好坐起,两人目光相触,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疲惫、震撼,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
多宝架上的那方古砚,已然恢复了平静,表面的水波纹路不再流动,碧光尽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但陆明析袖口沾染的、来自镜中界的尘土,以及唇边似乎还未散尽的血腥气,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他们真的进入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见证并参与了一场惨烈的守城之战。
江湛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揽住那人腰肢时的触感,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陆明析的血的气息。
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明的天空,桃花眼中神色莫辨。
“历史的遗憾……无法改变么?”陆明析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
江湛醴沉默片刻,缓缓道:“结局或许无法改变,但过程……未必毫无意义。至少,纪清音将军在最后一刻,知道了真相,并非全然蒙在鼓里含恨而终。至少……我们知道了,狐妖食心收集的‘人心’,很可能就是为了炼制类似‘尸傀’的邪物,而幕后之人……与北漠巫祭,甚至朝中之人,脱不了干系。”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陆明析:“陆修撰,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啊。”
陆明析迎上他的目光,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晨曦,坚定而澄澈。
“既已入局,便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