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夜风,拂过皇城巍峨的宫墙,带来御花园内初绽桃李的淡香,却吹不散紫宸殿内沉凝华贵的气息。
陆明析坐于大殿末席,一身月白常服,在这满堂锦绣朱紫间,素净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指尖搭在微凉的青瓷酒杯上,目光低垂,似在专注欣赏杯身上细腻的缠枝莲纹,唯有偶尔抬眼时,那双清冽的眸子才会不着痕迹地扫过御座下方——那个众星拱月的位置。
玄机阁少主,江湛醴。
那人正斜倚在紫檀木案后,墨色长发仅以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他指尖闲闲转着一只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晃荡,映得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波光流转,与身旁几位宗室子弟言笑晏晏,姿态慵懒得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猫。
风流,倜傥,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过是他掌中戏玩之物。
陆明析垂下眼帘,压下心头一丝审慎的涟漪。奉密旨入京,明面上是新科进士,授了翰林院修撰的闲职,实则为调查皇室秘宝《山河社稷图》能量异常泄露一案。所有的线索,无论多么隐晦曲折,最终都似有若无地指向了这位看似只知风花雪月、斗鸡走马的纨绔少主。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悦耳,舞姬们水袖翩跹,腰肢轻旋,似一群翩然的蝶。就在这一派歌舞升平、酒酣耳热之际——
异变,陡生!
殿内数十盏儿臂粗的鲛人灯烛,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光明骤逝,黑暗如巨兽张口吞噬了整个大殿。女眷的惊呼、臣子的愕然、杯盘落地的碎裂声瞬间炸开!然而,在这片混乱的噪音之下,一道锐利如冰锥的杀气,撕裂空气,直刺御座!
陆明析瞳孔急缩,一直搭在杯沿的右手猛地收紧,袖中一柄长不及尺、薄如柳叶的匕首已滑入掌心。他的身体比思绪更快,肌肉绷紧,便要起身。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哎呀!”
只听江湛醴那处传来一声醉意朦胧的惊呼,伴随着身体不稳的踉跄声。下一刻,一道莹润的白光自他手中“失手”飞出,宛如暗夜流星,划过一道精准得令人心悸的弧线,“叮”的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击打在刺客持刃的手腕之上!
那力道极其巧妙,既震得刺客手腕酸麻,兵器险些脱手,又未伤及骨骼,只是恰到好处地阻断了那必杀的一击。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滞之间,训练有素的宫廷侍卫已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刀剑出鞘的铿锵之声与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
几乎在侍卫控制住局面的同时,殿内灯火“唰”地重明,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待视野恢复,殿内已是一片狼藉。宾客惊魂未定,侍卫押着那名被制住的刺客迅速退下。而始作俑者江湛醴,竟已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原位,甚至还抬手理了理方才微乱的袖口,仿佛一切都只是他醉酒后的一场小小失态。
唯有他月白锦袍的袖口处,那片被酒液洇湿的深色痕迹,证明着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掷并非幻觉。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种种惊疑、探究的目光,反而抬眼,目光越过尚未平复慌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坐在末席的陆明析。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慵懒,而是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洞悉,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他隔着重整秩序、强颜欢笑的舞姬与乐师,对着陆明析,遥遥举起了不知从何处又摸来的一杯新酒。
那一瞬间,陆明析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漏跳了一拍。
并非为那暧昧不明的笑意,而是为那在黑暗中、在混乱里,所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冷静、精准、以及深不可测的实力。
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极度危险。
陆明析面上不动声色,握着袖中匕首的指节却微微泛白,冰凉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和思绪迅速冷却下来。
**而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是我必须揭开的那片‘言渊’。**
宫宴最终在一片略显仓促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回到位于城西、新安置下的宅院时,已是亥时三刻。宅子不大,三进院落,胜在清雅幽静,更重要的是——与气派非凡的玄机阁少主府邸,仅有一街之隔。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陆明析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官服,着一身素色深衣,临窗而立。窗外,隔街望去,江府那飞檐斗拱的轮廓在稀薄月色下显得格外沉凝。
“主子。”心腹侍卫陈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恭谨。
“进。”
陈锋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微寒。他目光锐利,身形精干,是陆明析从江南任上带来的唯一亲信。他扫过书案上那铺开的、仅写了“江湛醴”三字却墨迹深透的宣纸,心领神会,低声道:“查过了。江湛醴,玄机阁主江衍独子。江衍多年闭关,阁中大小事务,明面上皆由这位少主打理。其人……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流连风月,一掷千金,精通机关巧术,尤善饮酒赋诗,深得帝心,常奉召入宫陪伴圣驾。”
陆明析转身,走至书案前,指尖轻轻点着那个笔墨酣畅的“醴”字。醇酒吗?他想起江湛醴袖口的酒渍,那看似随意却力达千钧的一掷。
“纨绔?”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一个纨绔,能有那般身手和反应?能在瞬息黑暗混乱中,精准捕捉刺客方位,并以一杯酒化解危机?”
陈锋低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属下无能。玄机阁势力盘根错节,水极深。我们的人,暂时只能探到这些流于表面的消息。他在宫中似乎极为得意,陛下甚至允他随时调用内库部分珍稀材料,用于机关研制。”
这正是最让陆明析忌惮之处。《山河社稷图》乃传承千年的皇室秘宝,据说能映照山河气运,其能量异动关乎国本,乃是绝密。若泄露之事真与这位圣眷正浓、背景深厚的少主有关,其中牵扯之深、干系之大,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他奉密旨暗中调查,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我们在此处根基太浅。”陆明析抬眼,再次望向窗外那片沉寂的府邸,“需要个合理的由头,就近看着,方能寻得蛛丝马迹。”
陈锋立刻领会:“属下明白。已按您的意思,物色好了这几处宅院,都在江府附近,往来便利。另外……”他略一迟疑,提议道:“主子独居于此,虽说清静,但时日久了,难免惹人注目。听闻如今京城官宦子弟,无论文武,皆风行豢养宠奴或灵宠,尤以猫犬为甚,视为风雅。您看……是否也养一只?既可作伴,也算是个不引人怀疑的掩护。”
陆明析闻言,微微颔首。这倒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法子。一只猫,既能解释他为何时常待在府中,又能为他观察对街提供天然的便利。
“可。”他言简意赅。
**翌日清晨,西市。**
喧闹的市集一角,充斥着各种叫卖声与牲畜的气味。一个猫贩将几个编得精细的竹笼摆在显眼处,里面关着七八只毛色各异、喵呜叫唤的小猫,有的活泼好动,扒着笼子向外张望,有的则怯生生蜷缩在一角。
陆明析一身寻常青衫,褪去了官场的肃穆,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他平静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笼子,并未在那些毛色鲜亮、叫声最大的猫儿身上停留。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最角落里,那个几乎被阴影完全笼罩的笼子。
那里,安静地蜷着一团小小的黑影。若不细看,几乎要与笼子的深色竹篾融为一体。直到它似乎察觉到注视,微微抬起脑袋,才露出一双碧幽幽、宛如上好翡翠的瞳孔,澄澈而平静地看着笼外纷扰的世界。它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唯独四只爪子,洁白如雪,仿佛刚刚在初雪之上轻盈踏过。
它不叫也不闹,就那么安静地待着,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哗格格不入的疏离与警惕。
“这位官人,好眼力!”猫贩见陆明析气质不凡,立刻热情地凑过来,“这只可是难得的品相,名叫‘踏雪乌骓’,您看这爪子,多干净!就是……嘿嘿,性子独了些,不爱理人,不如您看看这只狮子猫,活泼亲人……”
陆明析没有理会猫贩的推销,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探进笼子的缝隙。那小黑猫并没有像其他猫那样受惊躲闪或讨好地蹭上来,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根修长的手指,碧色的眼瞳里既无恐惧,也无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观察。
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让陆明析心中微微一动。
“就它了。”他收回手,语气不容置疑。
付过银钱,猫贩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抱出来,递到陆明析怀中。小家伙身体温暖而柔软,出乎意料地,它没有挣扎,只是在陆明析的臂弯里轻轻嗅了嗅,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将脑袋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对尖尖的、墨染似的耳朵。
抱着这团小小的温暖回到书房,陆明析将它放在临窗铺设的软垫上。那里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进来。
小黑猫在软垫上踩了几步,似乎确认了此地的安全与舒适,便重新蜷缩起来,闭上那双碧色的眼瞳,安然地沐浴在阳光里。当它闭上眼时,便彻底融成了一团不惹尘埃的墨色,唯有那四朵雪白的爪尖,格外醒目。
陆明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它片刻。
“以后,你便叫**墨丸**。”他轻声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丸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尾巴尖无意识地扫了扫垫子,算是回应。
从此,这清冷的宅院里,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陆明析走到窗边,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恰好能将江府那扇最为繁复精丽、平日里却鲜少打开的朱红侧门,以及门前一小段街道的景象,尽收眼底。
墨丸在此,他便有了一个长久驻留、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完美理由。
而他怀中那份关乎社稷安危的密旨,那探寻《山河社稷图》真相的沉重使命,如同这初春白昼里尚且料峭的寒意,无声地浸润在这间看似平静的书房的每一寸空气里。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墨丸柔软而温暖的背毛。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极其细微、满足的呼噜声,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调查,才刚刚开始。而他要面对的,是一片深不可测、名为江湛醴的‘言渊’。**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