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女子眼尾,已被岁月刻上丝丝皱纹,眼底那抹打量与狐疑,让李丹青格外熟悉。
周围是她初高中时寒暑假才会回的家,一个老小区。
只是那时,母亲鲜少在楼下等她。
她心底一沉,微恼:明明没有在陌生人身边睡着过,怎么就睡过头了!
江遇白率先下车,看起来在和她母亲寒暄,不一会才走向她车门这边,抬手想替她开车门。
她理理衣裳,垂头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迅速与替她开门的江遇白保持距离,退出几步客气着,“谢谢你顺路送我回家。”
江遇白盯住她几秒,走到后备箱,提出她替母亲准备的生日礼物。
她慌忙接过那些礼物,尴尬笑笑:“谢谢。”
“妈,这是我不久前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江总。”她伸出手向李母介绍,又鞠躬道:“期待下次与您的合作,您公务繁忙,我就不叨扰您,慢走!”
一番话礼数周到,可她的生疏与公事公办,令他感到别扭。
他斟酌半晌,看着她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南京,到时候我们也刚好能——”
“多谢江总,不必。”
李母硬生生拒绝,面色平淡,“青青到时候能自己回去,不必麻烦您。慢走,不送!”
江遇白微微蹙眉,目光在母亲身边的她这方流转。
李丹青装作没看见,只朝他微笑,亦步亦趋跟在李母身后进小区。
然则,还是没能忽略掉身后那道炽热目光,等到进入小区楼时,终归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银白色的轿车早已不见踪影,她心里有些空落落。
刚进家门换完鞋,一个体态稍壮、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穿着围裙迎上来,慈祥的脸上堆满笑:“青青回来啦!”
她笑意盈盈地点头:“孟叔。”
“欸,回来了就好,礼物放在这里。快些洗手吃饭!”他给她使了个眼色,又走到李母身边说好话,“你看咱们家青青,给你买了多少好东西!”
李丹青心里很感激,方才母亲看到江遇白时,那脸色算不得好看,上楼梯时,更是让她感觉到低气压。
她呼出一口浊气,去卫生间洗手。
等了不久,孟智长也到家。
四人坐在大理石餐桌前吃饭,她与李母面对面就坐,孟叔和孟智长相对而坐。
“青青,工作不是特别辛苦吧?”孟叔开启话题。
“嗯,还好。”她有许多想说,可一看到母亲,又咽了回去。
每次上学时,她喊累,母亲会说,大家谁不是一样。
工作后,应该依旧是这套说辞。
“工作再忙,也要记得让自己吃好些,多吃些有营养的饭菜!”孟叔依然笑眯眯叮嘱。
“我会的,谢谢孟叔。”她埋头吃白米饭,没有胃口吃菜。
真奇怪,回来路上还有饿来着。
一张饭桌,四个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母亲从不在她这过问父亲的事,父亲亦然。
可能知道有些话题一旦聊开,便会破坏表面平静,让一潭死水风云涌动。
李丹青觉得很约束,不如一个人在租房里吃饭自在。
她抬起头,举起酒杯看向一脸严肃、细嚼慢咽的李母,扯出一丝自以为灿烂的笑容:“妈,生日快乐!”
“嗯。”李母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下。
她松了口气,余光瞟到孟叔鼓励赞赏的目光,回以开心的微笑。
好在孟智长是个活泼性子,就差没在餐桌上撒泼打滚求关注。
“妈,儿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看看您,依旧是个小姑娘呢!爸,你说是吧?”
“欸,对对对,说得真没错。”
李母一下子没忍住,嗔道:“尽瞎说。”
孟叔赶忙讨好地往李母碗里夹菜,孟智长急着向李母撒娇。
母亲一点点展露笑颜,并动手佯装要打人,李丹青能感受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
只是,多了她这个局外人。
口中的饭菜,顿时味同嚼蜡,喉头有些酸涩。
闹腾了一阵,所有的欢乐的气氛随着孟智长的一句话烟消云散。
“妈,我想当艺体生。”
李丹青咀嚼的动作一顿,又恢复如初,似什么都没听到。
只听得对面碗匡的一声,磕在桌面上。
“你要去学什么?”李母声音渐渐失去温柔。
孟智长大大咧咧:“音乐。”
“学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虽说在询问,但李丹青能听出母亲话里的不悦。
当初她要去学美术、学音乐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问她。
从后来多次争吵中,她才知道母亲讨厌一切学艺术的人。
或许因为,她的父亲,为了一个演员兼歌唱家,抛家弃子。
她心里叹口气,不发一词,侧头瞧一眼孟智长稚嫩的脸庞。
听得他老神在在地回:“未来预料不到,现在可以把握。我现在喜欢唱歌,学了唱歌,还能给高考加分呢!”
“不行。”
李丹青默默吃饭,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
“为什么不行?咱们家也不缺这几个钱!”
“我说了不准。”
孟智长刷地站起来,一把推开椅子,怒道:“为什么不准,凭什么只有我不准?您明知道,我从初中起就爱唱歌,那时您就说到高中再说,可现在呢?”
他的质问,也是李丹青高中时一直想问出口的话。
她不知是敬重他的勇气,还是为当年的自己感到委屈,抑或两者都有。
餐桌上,逐渐进入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母气红了双眼,“你们一个个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唱歌,偏要去干这些不正经的事!戏子无情,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要是认我这个妈,就不准忤逆我!”
孟智长也来了气:“那为什么姐姐可以学美术,我就不能唱歌,凭什么?”
李丹青发觉自己被牵扯进去,顿感无趣。
李母声音尖锐起来:“你姐姐学了美术,也只是个无名的小小设计师,有什么用?”
“阿平!”孟叔高声打断,愧疚眼神瞬间望向她这边。
孟叔的吼声,让李丹青再一次认清,自己是永远融不进这个家的。
她一瞬间感到很累很累,放下碗筷,疲倦道:“我吃饱了。”
回在房内,关紧房门,她仍旧能听到外面鸡飞蛋打的动静。
坐在床上,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好好睡一觉。
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没有落灰,想来每天都有人打扫。
在外工作,很想念这个房间;可一回到这个房间,又喘不过气地痛苦。
她曾在这个房间,隔着房门,看见父亲拉着行李箱离去的背影,看见母亲歇斯底里打砸家具的疯狂。
每次回到这里,她既怀念,又痛恨。
思绪纷杂,一下子困住她,困得她不知不觉陷入梦乡,再次醒来已经日光西沉。
房外还是有呜咽声,又是一场两败俱伤,复刻她曾经的过往。
打开房门,那个憨厚的男人孤身坐在客厅里沉默。
她安慰道:“孟叔,会没事的。”
男人抬起头,眼尾泛红,“青青,你妈她不是有意的。她的情绪确实没有像多年前那样易激动,但某些特定的点,还是会刺激她。”
她颔首,深吸一口气,走到李母房门前敲了几下,随后开门走进去。
雪白的床边,倔强的背影孤傲挺直,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尝试几番,她终于小心翼翼出声:“妈,让弟弟试一试吧!”
“你们为什么都要忤逆我,是我真的作了孽吗?”李母的声音像苍老了许多。
李丹青眼眶霎时彤红,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妈,明明是那男人的错,为什么却是我们,我们这么多年来始终得不到幸福与快乐?”
为什么要因为那男人的初恋是歌唱家,让自己的亲人这么多年来受折磨?
为什么要因为那个男人,让自己的女儿数十年来在母爱里如履薄冰?
又是为什么要因为那个男人的不值得,让自己的生活毁灭?
“我过不去那个坎儿。”李母幽幽道。
李丹青声音嘶哑,“因为您过不去那个坎儿,所以孟叔与智长也不快乐。”
“那青青你呢?”
“我习惯了。”
李丹青走出房间,忽然觉得自己急需新鲜空气,在走出家门的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她泪眼朦胧,心境苍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人在悲伤时,只会沉湎在情绪里,反应迟钝。
等看到徐静好打来的十几通电话,已是几个小时之后。
她回拨过去,对面心急如焚的声音,令她心底有了一丝暖意。
“祖宗啊,你怎么才接电话,我都担心死你了,阿姨她没发疯吧?”
李丹青莫名觉得有些喜感,“哪有,就算有了,遭殃的怎么可能是我?”
“你可算了吧,你妈发疯的时候,那谁能挡得住,你丫的初中时候老遭人心疼了!就是说孟智长这小子真的是幸运。”对面停顿一会儿,轻轻问:“青青老婆你哭过了?嗓子都有些哑。”
“没有,是外面的风大。”李丹青握紧手机。
“你在外面?你等着!”
她还没说话,对面就急匆匆地挂断电话。
好好向来行事随性,许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过了一会儿,徐静好发了一个定位给她,约她去那里等着。
明江小筑?
她看着定位,给徐静好发消息说不必连夜赶过来。
对面没了下文,于是她去了那个约定的地点。
明江小筑是一家水上餐馆,装潢带给人一种休闲惬意之感。
她刚进店,隔老远看见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
还没走近,左侧传来一声呼唤:“青青,你也在。”
她微微偏头,赫然是顾井澜。
“你来了。”正前方江遇白朝着她缓步走来。
她在思考,现在逃还来得及吧?
这种修罗场,她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