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气之术初成,云羲眼中世界,已是一幅流动的、蕴含无穷信息的能量图谱。他行走于街巷,不再仅仅见人形貌,更能观其气血盈亏,心绪波澜;不再仅见屋舍俨然,更能察其地脉牵连,气场清浊。这份能力,如同一柄双刃之剑,既带来了洞悉真实的明澈,也让他更深刻地感知到红尘浊浪中潜藏的暗流与污秽。
近日,城中悄然流传起一些令人不安的传闻。多是关于一些年轻书生或商贾,莫名变得精神萎靡,形销骨立,药石罔效,最终在极度的虚弱中悒悒而终。官府查不出所以然,只作痨病或纵欲过度处理。但坊间私语,皆言这些人在发病前,都曾得到过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姿容绝世,栩栩如生,见者无不魂牵梦萦。
起初,云羲并未将这些市井流言与妖邪之事直接关联。直至一日,他于茶楼静坐,默运辨气之术,体察周遭生息流转,忽见二楼雅座一位华服公子,头顶本应炽盛的生机之火,竟如同被无形之物啃噬,边缘呈现诡异的灰败锯齿状,且有一缕极淡极细的、带着甜腻腥味的粉红色秽气,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其魂魄本源,不断汲取着他的元气。
云羲心神一凛,循着那粉红秽气的来源悄然望去,见那公子袖中,隐约露出一卷画轴的一端。虽未全展,但玄瞳之下,那画轴竟散发出一种空洞而贪婪的吸力,与公子身上的秽气同源同质,更有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属于不同女子的怨念与死气交织其上,阴森可怖。
“画皮……”一个古老而惊悚的词汇,跃入云羲脑海。非是志怪小说中的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以幻术与**为食的妖物!此物并非生灵,乃是以邪法祭炼的人皮,承载无数怨念与幻术,伪装成绝色美人,诱人沉迷,吸□□气神魂。
他不动声色,心斋功夫自然运转,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同顽石古井,不露半分异常。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那华服公子。
是夜,月隐星稀,乌云蔽空。那公子自茶楼出来后,神情恍惚,面带痴笑,紧紧抱着那袖中画轴,一路踉跄,回到城西一处颇为幽静的别院。云羲如一抹青烟,悄无声息地缀在其后。
别院之内,烛火昏黄。公子屏退仆从,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迫不及待地在书房中展开那幅美人图。
画中女子,云鬓花颜,眉眼含情,体态风流,肌肤莹润得仿佛能透出光来。尤其那一双眸子,盈盈若水,竟似活物一般,与观画者对视,勾魂摄魄。在寻常人眼中,此画无疑是神品,足以令人沉醉。但在云羲的玄瞳之下,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绝美的皮相之下,是无数扭曲、痛苦、哀嚎的女性魂魄碎片,被强行糅合、禁锢在一张经过邪法处理的、散发着油腻尸光的人皮之上。画纸并非寻常绢帛,而是以婴孩胎发混合处子之血织就,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整幅画散发着强烈的幻魅之气,粉红色的光晕如同活物般蠕动,不断散发出诱惑的波纹,侵袭着观画者的心神。
而那公子,对此毫无所觉。他双目痴迷,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对着画中女子喃喃自语,时而大笑,时而哭泣,浑然不觉自身的生机正如同开闸的洪水,被那画皮贪婪地吸取,头顶的灰败之气愈发浓重。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云羲知不能再等。他并未直接破门而入,而是先于庭院中,脚踏罡步,手掐凝神诀,引动自身温和醇正的清气,在书房周围布下一层简易的净光结界,以防斗法波及无辜,也阻隔画皮可能逃窜的路径。
布置妥当,他推开书房门扉。
“谁?!”华服公子惊醒,慌乱地欲卷起画轴。
云羲目光如电,直射那幅美人图,朗声喝道:“妖孽,还不现形!”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体内那沉静的星殒紫气受其心念引动,虽未全力爆发,却已有一丝至高至贵的威严流露,混合着他精修心斋所得的清正念力,化作一道无形的破邪波纹,直冲画轴而去!
“嗡——!”
画中女子容颜骤变!那含情美目瞬间变得怨毒无比,朱唇裂开至耳根,发出一种非人非鬼的、尖锐刺耳的嘶啸。整幅画剧烈震颤,粉红色的幻魅之气暴涨,如同触手般向四周蔓延,试图抵抗紫气的威压,更反过来侵袭云羲的心神。
幻术,开始了。
云羲只觉眼前景象陡然扭曲、变幻。书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乐仙境。瑶台琼阁,仙乐飘飘,无数身披轻纱、曼妙无双的仙子翩跹而至,围绕着他,呵气如兰,眼波流转,充满了最原始、最**的诱惑。她们的身影,竟与他内心深处某些模糊的、被理智压抑的渴望隐隐对应,试图从内部瓦解他的意志。
同时,四周又浮现出他最恐惧的景象——清微先生失望的面容,玄瞳失控反噬自身的痛苦,紫气爆发带来的毁灭……爱欲与恐惧交织,构成了最凶险的心魔幻境。
若是半月前的云羲,面对如此直接针对心灵弱点的攻击,恐怕瞬间便会沉沦。但此刻,历经坐忘疾的磨砺与辨气术的锤炼,他的心斋功夫已非昔日可比。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他默念静心口诀,并非依靠口诀本身的力量,而是以此为契机,瞬间将心神沉入那“观照”之境。
心如明镜台,幻影如尘埃。
在那澄澈的“观照”之下,那些诱惑的仙子,其本质不过是粉红色秽气勾勒的虚影,充满了空洞的贪婪;那些恐惧的景象,也只是自身杂念被放大扭曲的产物。它们依旧在试图扰动他,却再也无法真正主宰他的情绪与认知。
“色相皆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清微先生平日点拨的话语,在此刻化为真实的体悟。他不再去“看”那些具体的幻象,而是将玄瞳的视角提升,直接“观”那幻术能量的本身——那不断变幻、试图迷惑他的粉红色气流的结构与核心。
破幻,寻真。
幻术既不能惑心,画皮妖物厉啸一声,终于动用了更直接的手段。那画中女子竟猛地从纸上“立”了起来!人皮舒展,如同一个被吹胀的皮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形体,但面容却更加狰狞,十指长出乌黑锋利的指甲,带着浓郁的尸毒与怨气,化作一道粉色鬼影,直扑云羲!
速度快逾疾风,带起阵阵阴寒刺骨的腥风。
云羲虽惊不乱。辨气术于此实战中展现出其价值。他眼中,那扑来的鬼影,其能量核心并非在头颅或心脏,而是在那人皮背部中心,一个不断脉动的、由无数怨魂碎片压缩而成的暗红色结节!那里,才是它的力量源泉与致命弱点。
他身形不动,脚下步法却暗合九宫八卦,间不容发地避开鬼影首次扑击。那乌黑指甲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带起的阴风竟让衣袖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同时,他手捏镇魂印,体内清正之气汇聚于指尖,泛起温润白光,一指点向鬼影的额间(虽是幻形,但此處亦是其精神连接点)。白光与粉红秽气碰撞,发出“嗤嗤”的灼烧声,鬼影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嚎,攻势稍缓。
但画皮妖物毕竟凝聚了多人的精气与怨念,凶戾异常。它身形飘忽,如烟似雾,不断从各个角度发动攻击,利爪、嘶嚎、乃至口中喷出的粉红色毒雾,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书房内桌椅翻倒,瓷器碎裂,被阴风与能量冲击弄得一片狼藉。
云羲以心镜映照全局,身形在方寸之地挪移闪避,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击向妖气流转的关键节点,或化解其攻势,或消磨其秽气。他并未动用体内那浩瀚却难以掌控的星殒紫气,仅以自身修炼的清净之力和辨气术的洞察周旋。这更像是一场对他近期修行成果的全面检验。
然而,妖物汲取的生人精气远超预估,久战之下,云羲渐感气力消耗,那粉红毒雾虽被他以闭气功夫抵挡,却依旧有无孔不入的侵蚀之力,试图污染他的法力。
不能再拖了!
觑准一个机会,当画皮鬼影再次因怨魂碎片互相冲撞而出现瞬间的能量滞涩时,云羲眼中精光一闪。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将全身清正之气,连同那一丝引而不发的紫气威严,全部凝聚于右手食指。
那一刻,他的指尖仿佛点亮了一盏心灯。
灯光不炽烈,却温润而坚定,充满了涤荡妖氛、照亮黑暗的破邪之力。这并非某种高深法术,而是他心性修为、对“正”与“真”的信念,在危机时刻的具象化显影!
“破妄归真,心灯引路!”
一指点出,无视了鬼影利爪的威胁,精准无比地点中了那背部剧烈脉动的暗红色结节!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心灯之光如同投入热油的冰雪,瞬间贯穿了结节!
那绝美的画皮表象如同瓷器般寸寸碎裂,显露出其下真实而可怖的内里——一张不断蠕动、流淌着黑色脓血、缝合着无数痛苦面孔的、散发着恶臭的人皮!粉红色的幻魅之气如同被点燃般剧烈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其中禁锢的怨魂碎片发出解脱般的呜咽,随即在净光中渐渐消散。
华服公子早已吓昏过去。
那妖物核心被破,发出最后不甘的哀嚎,最终在净光与心灯的持续照耀下,化作一缕青烟,连同那承载它的邪异画纸,一同消弭于无形,只留下一地灰烬,以及空气中渐渐散去的腥甜与怨念。
云羲微微喘息,额间见汗,但眼神依旧清明。他散去法力,看着地上灰烬,心中并无除妖后的喜悦,反而是一片沉静。
他回想起幻境中的种种,那被精心编织的**与恐惧。若非心斋功夫让他能时刻返照,明心见性,恐怕今日结局难料。
“色相皆空……”他低声重复。那画皮以绝美色相诱人,其本质却是至极的丑陋与空洞。这世间万相,无论美丑善恶,在某种程度上,不也都是遮蔽真实的“画皮”吗?唯有超越表象,直指本源,方能不被迷惑,见证真实。
他走到昏迷的公子身旁,以残余的清正之气为其驱散体内残留的秽气,助其稳固涣散的魂魄。做完这一切,他才悄然离开别院,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经此一役,云羲不仅实战能力得到锤炼,更对“辨气术”与“心斋”的融合运用有了更深体会。最重要的是,他于生死幻惑间,亲证了“色相皆空”之理,道心愈发坚凝。
这“画皮魇”如同一次淬火,去除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浮华与犹疑。前方的道途,纵有万千魔障,他亦有了以心灯照破的勇气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