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六月盛夏,暑假第一天,暴雨倾城。
江叶遥从宿舍把行李箱扛下楼,站在雨帘下等了不到三分钟,庄柏熹的车就从东南方向开了过来。
“没等很久吧?”
庄柏熹下车,撑开一把黑伞,走上台阶,他的头发柔软,还有几根不听话地翘着,黑框眼镜下面眼睛干干净净,纯粹明亮。
跟他身后的那辆如同野兽般张扬的黑色宾利格格不入。
“没有,刚下来。”江叶遥微微一笑,庄柏熹就把她的行李箱接了过来,拎到车后备箱里放好,又走上来接她。
室友白棠从食堂吃完饭回来,路过他们身边,双眼瞪得老大。
“遥遥,男朋友?”
“不是不是。”江叶遥连连摆手,脸紧张得一片通红。
庄柏熹撑着伞,低头看她一眼,也摇摇头补充,“不是,我们只是高中同学。”
白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眼睛眯了眯,收了伞说:“不是那介绍给我呗,我想找男朋友。”
江叶遥始料未及,笑了一下,“那你、你跟他说,人在这呢,我就不介绍了,你们自己聊。”
庄柏熹嘴角扬了扬,“这就把我卖了?”又对白棠说,“不好意思,可能不太合适……”
白棠尬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加意味深长,摆摆手往宿舍楼里走。
江叶遥了解白棠,她这表情哪里是受挫,分明是确定了江叶遥和眼前这个男的有一腿的八卦。方才说要找男朋友,就是诈她俩呢。
估计现在正腹诽她不够意思,死不承认。
上了车,庄柏熹系上安全带,看了一眼江叶遥,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头发湿了。”
“谢谢。”江叶遥想起刚才的事情,还是有点不自然,自言自语:“好大的雨。”
“嗯。”庄柏熹启动车辆,“你刚才否认得好快,好像如果我是你男朋友,你很丢人似的。”
“我没这个意思。”江叶遥擦干净额发上的水,把纸巾拽在手里:“我是怕你尴尬。”
庄柏熹忽然就笑了,“我还好,不过你喜欢我哥,小叔子跟嫂子走得太近,是有点尴尬。”
他笑起来,露出两侧的虎牙,少年气扑面而来。
江叶遥别过头去不看他,去看雨刮器滑过后,亮得一塌糊涂的玻璃。
庄柏熹有一个极聪明的脑袋,清大的植物硕博连读,高中时,就能一眼辨认出三百多种植物,并将它们的形态特点完整描述出来。
这样观察力顶级的选手,怎么会推测出江叶遥喜欢他哥辛长洲的呢?
也许是去庄柏熹家里做功课的时候,江叶遥不好意思看他,眼睛只好往辛长洲那边瞟被他看见了;
也许是长相颠倒众生的辛长洲来班级找弟弟的时候,班上的女生起哄围在一旁咋咋称奇的时候,江叶遥也在其中看热闹。
但无论是哪一个瞬间让他误解,最终令他坚信不疑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江叶遥没有否认。
实际上她尝试解释过,但庄柏熹权当她是害羞,甚至还劝她,可以勇敢一点,喜欢他哥又不丢脸。
自己喜欢的人主动站出来当她的恋爱军师已经很苦闷了,没两天,江叶遥的好朋友李穗岁又向庄柏熹表白。
结局是被拒绝了,庄柏熹开始躲着李穗岁,原本他们关系还不错,这下连朋友都做不成。
江叶遥不想失去庄柏熹这个朋友,所以她只能压下这份隐秘的爱恋。
她也不想失去李穗岁这个朋友。李穗岁说了,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庄柏熹,但是因为江叶遥和他的关系更好,她觉得江叶遥也喜欢他,比起男人,她选择了朋友,打算一辈子也不捅破窗户纸,直到得知好朋友喜欢的是辛长洲,她才鼓起勇气告白。
种种因素,让江叶遥放任这个误会长达五年,当然破罐子破摔的情况下,也暗藏她的私心。
庄柏熹答应她,不会跟辛长洲说这件事,她靠着这个误会,也有了更多找他说话和见面的契机,高中之后,大部分同学都慢慢疏远,她俩也一直没有断联。
唯独一点不好,就是庄柏熹似乎太仗义了,总是替她找机会和辛长洲接触,比如明明是让他辅导的难题,到了约定时间,出现的人变成了辛长洲。比如她去参加跆拳道考级,辛长洲猝不及防就出现在现场。
做朋友,庄柏熹两肋插刀,拼命将江叶遥往辛长洲身边推,完全不管他哥的死活。
这一次来接她,也是因为明天他们要一起去美国参加辛长洲的研究生毕业典礼。这么重要的场合,江叶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哥答应让她一个外人参与的。
上了高速,雨势减弱,车况一路变好。
庄柏熹开口:“给我哥准备好毕业礼物了吗?”
江叶遥愣了一下,温吞开口,“没有。”说完,她恍然又笑了,“对呀,是应该准备点礼物。”
不管喜不喜欢,参加人家的大喜之日,没礼物确实失礼。
庄柏熹也没料到她如此不上心,嘲笑了几声,有点恨铁不成钢:“不是吧姑奶奶,这是多好的表现机会,你居然没准备?”
他看似无奈地摇摇头,“难怪这几年,我这么努力的撮合,又是让他给你辅导作业,又是让他陪你逛街,放寒暑假还给你俩攒局,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合着你一点招数都没用啊。我可告诉你,我哥在国外也很受欢迎,那些白人女孩可都是浓颜系,一个个不知道多主动。”
“要不是我家里不许他找老外,我估计你早就没戏了。”
说完庄柏熹又觉得自己话太重,连忙找补:“我不是说你不好,而是女追男隔层纱,找准时机就得下手,否则他就跟别人跑了。”
江叶遥把手撑在车窗上,憋了一会儿,放声大笑,凤眼弯成了月牙,笑声银铃一般。
“好,我知道了,我会把握机会的好吧。”她顿了顿,“等到了美国,我就坦白一切,到时候是死是活,我都接受,行吧?”
“想好要表白了?”
“嗯。”江叶遥点了点头,看了他一眼。
庄柏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抖了抖,“那你自己加油,我都帮你到这份上了。”
车厢沉默,只有雨打在玻璃上的细微的交响乐。
江叶遥是下定决心要表白,但对象是庄柏熹。
李穗岁去年谈恋爱了,也坦言早就放下了庄柏熹,所以江叶遥可以坦然将隐藏了多年的心事宣之于口。
她的心里有一墙密不透风的爬山虎,关于庄柏熹的每个瞬间都是一片叶子,他的背影,笑容,低头写字的侧脸,握笔的指尖,还有他们一起走过的小路,吃过的炸鸡,电影放映时间交头接耳过的气息……
她困在其中,不得安宁。
在青春的感受即将被成人之后无穷无尽的琐事淹没前,她想告诉他:我喜欢你,青春能和你一起度过,真的很好。
不过江叶遥并不想和庄柏熹在一起,他们不合适。
庄柏熹立志要走野生植物学研究方向,他的目标是走遍世界的山间林野,亲身探索植物生长的世界,她曾看过他规划要踏足的地域,密密麻麻写了几十页的地名,范围从南极到北极。
他要奔赴远方,江叶遥想要朝夕相处的爱情。
诚然庄柏熹对她也并没有那种意思,结局不会超出她的意料。告白和告别,一线之间,好在这五年,她已经攒够了这两者需要的所有勇气。
从京州回到北江,一百多公里,两个小时的路程。
江叶遥的妈妈是北江人,她高中转回这里读,在跨级考试上,遇见了同样和她升级读高中的庄柏熹。
庄柏熹和辛长洲是京州人,两人的小学都是在美国读的,初中回到了京州,到了辛长洲上高三时,他们长居北江的外公身体抱恙,所以转学到北江,多陪陪老人。
辛长洲直接入学了高三,庄柏熹本应该读初三,但不想让父母为了这一年的学业再费心另外找学校,于是报了跨级考试,直接和哥哥一个学校。
庄柏熹把车开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又贴心地送江叶遥到电梯口。
江叶遥迟疑了一下开口:“要不要上去坐坐?我家没人。”
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奇怪的邀约,她尴尬地愣了一下,庄柏熹也愣了一下,白色的T恤在昏暗的车库里,散发着少年独有的光。
晦暗中他看她一眼,说:“不了。省得我哥以后误会。”
江叶遥讪笑点头,“那我先上去了,明天见。”
“明天见。”
辛长洲不会误会的,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江叶遥喜欢庄柏熹的人。她决心告白的事情,也第一个告诉了他。
让辛长洲这个冷面男帮忙隐瞒和背锅这么多年,江叶遥那天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愧疚,跟他说:【不好意思,一直拿你当借口,到了美国,我会跟他说清楚。】
辛长洲问她:【说你不喜欢我,其实喜欢他?】
江叶遥:【对。我会坦白一切,对不起。】
辛长洲:【不怕他不跟你做朋友了?】
江叶遥:【朋友做够了。】
本来就是她厚颜无耻换来的相处时光。
辛长洲隔了有两个小时才回她:【祝你成功。】
电梯门打开,江叶遥拖着行李箱,打开了家门,屋里空落落,静悄悄,连只苍蝇都没有。
阳台地面的灰尘能踩出脚印,不死植物仙人球也有点将死的趋势。
母亲江春娅上两周说她回来过,但江叶遥根据这些痕迹推断,江春娅只是回来开了个门,放点东西或者拿点东西,就又离开了。
这也不算家,就是一个房子,远没有江叶遥三十来平米的大学宿舍温暖和丰富。
江叶遥粗暴地给阳台的植物浇了几壶水,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啊各位,亏待你们了。”
“把你们困在这么点泥巴里,还连水都不给你们喝。我罪该万死,我死不瞑目。”
“唉,如果死了的话,来生记得去热闹点的家庭。”
浇完水,她在家里的群发了个消息:【妈,我到家了,请个钟点工上门打扫卫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