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卷着尘沙破开还浸润着新雨水汽的空气,送来远处战场漂荡开来的刺鼻烽烟气息。
空无一人的废墟前,泥泞的道路上逐渐传来由远及近的清浅脚步声。那声音节奏和缓,无论怎么都算不上什么吵闹,却也到底打破了这些日子以来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片无声死寂。
眼前昔日良田已然荒废,道路两旁荒草丛生,单是目光所及便尽是断壁残垣,不少房屋残骸还留有着被烈火焚烧后的黑色痕迹,前不久方才下了一场大雨将这里的大部分血腥都冲刷得干净,兴许也正是这个原因才没让火舌将这一切完全吞噬。
缓步而来的人身形高挑,身着一身单色的简朴和服,腰间挎着两柄刀剑。过肩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发尾坠着满头漆黑发丝零散的落于身前身后两侧,走动间显出的面容即使沾染了灰尘也还是不难分辨,这人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
或许是因为习惯,亦或是因为警惕,只见他看似放松,实则左手在走动时一直没有离开过长刀的刀柄,因此滑落至手肘的衣袖也就露出了手腕上系着的那一条艳色红绳。
他大抵该是一位浪人武士。
若是这偏僻村落尚有以前的人烟,想来大概会有人这样感叹。
老实说,哪怕此刻战争所处的战场早已远去,但此处毕竟不久前方才经历过一场交战,这般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怎么想都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来人神色依旧平静,纵使足下踏过一块血迹斑斑的石块,神情面色上也未有分毫变化,入眼所见一切都沉于眼底,归入那双漆黑的深潭。
看那离开的方向,他所要去的地方或许是已然北移的战场。
崎岖的道路没能阻挡半分前进的脚步,清浅的脚步声如同来时一般和缓沉稳,如若一切如常,想来这片土地上也不会留下属于这样一位过客的任何痕迹,但有时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救命啊——!”
纠缠着凌乱脚步声一并由远及近的是一道尖锐的女声呼喊。
或许是因为情势紧迫的缘故听上去有些破音,让此时已然体力受限的尾音拐出了好几个歪调,但仍然不难识得若是情况正常应该是一位活泼的年轻女性,气喘吁吁的样子能分明辨出声音的主人究竟经过了多少劳累。
但听那凌乱脚步,应当不只她一个人是被追的那一方才对。
不知是因为平白被扰了安宁的烦躁还是听见旁人的呼救声而感到的担忧,浪人打扮的男人微微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淡然,本就搭在刀柄上的左手下意识握住了刀鞘,简单扫视了周遭便找到了一面半塌的院墙,只一个闪身就躲到了墙后,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
果然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远处蜿蜒的小路上逐渐冒出了两个身形不稳的影子,看那轮廓应是一男一女,挨得极近,一旦其中一方有了要落后或是摔倒的迹象,另外一人就急忙一把拽起,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跑,想来也正是这样互相拉扯着才能逃到这里吧。
这样亲密的关系,是夫妻吗?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墙后的男人注视着越发靠近的身影下意识这样思索着,明明没有移开注意,一双乌黑的瞳眸却依旧宛若林间深潭平静无波,原本空闲的右手也已经在不知何时悄然间换了位置,无声握住了边缘磨损的熟悉刀柄,将那长刀微微出鞘。
就像是要专门为他解决内心的疑惑似的,只见那两人之中的女子呼吸一滞,半身随后猛地一晃,终究还是摔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痛呼,怀中一直抱着的粗布包袱也因此掉在了地上。
女人急忙将那包袱抓回怀里,下意识松了口气,之后才像是反应过似的,偏头往传来刺痛的脚上望去——只见方才踩过的地方原是一片碎石坑,而那其中一块裸露的尖锐顶端正沾染着新鲜的血液,殷红的颜色在这单调荒凉的地方甚是显眼。
原是被那碎石划伤了脚掌。
他下意识跟着一道扫了一眼。
“姐姐!你怎么样!”
紧接着,他听见了旁边那个男人的声音,纵使沙哑也依旧遮掩不住原音本有的点点清润,在此刻透露出分明的慌乱和担忧,年轻的面容上同样满是焦急,一边急忙试图将自己的亲人扶起,一边目露恐惧地反复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那里,追逐他们一路的身影逐渐清晰。
来人看上去足有七八个,都穿着最为廉价粗糙的麻布衣裳,灰扑扑的模样比起这两个逃跑的老实说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看这样子……
四处游历的浪人武士最终还是认出了这群家伙的来历——如今战乱四起,虽说的确是当今京都的那位失德在先,但这打着起义名号四处挥刀的也不全都是所谓的起义军,比如眼前这些,只不过是怀着阴暗的念头,想趁机踩着别人的性命谋点好处的宵小之徒罢了。
视线从其中一个挂着恶劣笑容的家伙身上掠过,浪人先生敏锐的目力轻易便发现了那人脖颈上没能被衣领完全遮盖的狰狞疤痕,想到记忆中自己曾经教训过的某个家伙,手中握刀的手不由得再次紧了紧。
这还真是巧啊……
不远处的人自然不知道在此处阴影的角落已然有一双锐利的眼盯上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只是用那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扫视着眼前姐弟两个身上的包袱——方才这女人护着这东西的样子他们都看在眼里,里面绝对有能让他们捞上一笔的东西。
如此想着,这群混混脸上的狞笑不由得再度上扬了些。
他们面上流露出的恶意是那样明显,毫不遮掩的敌意让任何谈判亦或是求饶的话语都显得苍白。
受伤的姐姐在弟弟的扶持下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又被自家弟弟因奔波而显得狼狈的身子艰难地护在了身后。两人浸满了冷汗又被泥土沾染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紧握着,仿佛从这动作中能汲取到几分温暖和勇气,可怜的姐弟俩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出了几分悲伤的意味。
他们的村子被战火波及而被尽数摧毁,没想到在逃难的半路上却又遇到了这群趁火打劫的恶徒。本想逃到有人烟的地方呼救,却没想到这地方也同他们的家一样遭了战火,已然变得毫无人烟。
罢了,也算是没有连累旁人。
满心恐惧的弟弟艰难地扯了扯僵硬的唇角。
很少有人会不畏惧死亡,他自然也不是例外,却也有些惊讶在这种时刻自己竟然还能有闲心去思考这些。
逐利的恶徒可不会关心自己的猎物在想些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盯上的战利品已然唾手可得,随后其中几个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也不知这些家伙是哪里来的刀剑,大抵是从战场的残骸上拾来的废弃品,本应锋锐的刀刃都已经满是豁口,一看就知道是该被重新扔回火炉里再锻的水平,但用来取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的性命显然还是绰绰有余,更别提人多势众,面对的还是两个早已在漫长的奔逃中疲于奔命的两个人。
局势已然清晰。
为首的人缓缓举起了长剑,破损的剑刃在明媚的阳光下忽闪着冰冷的银光,往日做惯了下等人的家伙此刻尤其乐于见到猎物因自己而流露出的恐惧丑态模样。
下一刻,利刃挥下——
浑身酸软的弟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回身,一把将身后的姐姐护在了怀中,他已然做好了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唯一亲人的准备。双眼因为恐惧而下意识紧闭,可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想象中的那□□被贯穿撕裂的钻心疼痛却并没有来临,不如说他那已经有些昏沉的大脑竟恍然间听到了什么金属猛烈相接的声音。
他护着姐姐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只是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他们的身前,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道身穿棕褐色和服的人影,因迎面着太阳而在他们的眼前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模糊了原有的面貌。
男人微微侧过头似乎是看了他们一眼,他这才反应过来有一把完全不同于那些残次品的闪着利光的锋锐利剑将那妄图掠夺性命的刀刃稳稳拦在了半空,不知为何,相交的两柄刀剑隐隐颤动着。
“离开这里。”
男人开了口,许是因为长时间未有进水的缘故而稍稍有些沙哑,但总归比起两个逃难的人要好上许多。发丝掩映下,原本从容地扫视着眼前敌人地视线看似不经意的掠过不远处的一道半塌院墙,也不等被他护住的两个人有什么反应,手腕一挑便将那把残剑径直甩飞了出去。随后利刃在身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环,将那些试图一拥而上的家伙尽数拦下,甚至还划破了一个人的衣裳前襟。
见状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的那下格挡已然攻守逆转。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家伙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似乎皆是露出了一副恐惧的神情。
他急忙扶着姐姐躲到了那个男人刚刚看过的那堵院墙之后,很幸运那一眼的确是那人的暗示,只见那仅剩的平面之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同旁边落了灰尘的墙面相比甚是明显。
看来那个男人不久前正是躲在这里。
尽管素昧平生,但这人毕竟救了他们,此刻又是以一敌众,姐弟两人不自觉地有些紧张。半塌的院墙不高,恰好足够他们露出半个头来,姐弟二人惊险过后再度默契地对视一眼,选择按照那人的意思并肩缩在了墙头——弟弟还不忘扶着脚上有伤的姐姐,深谙不要拖后腿的意义所在。
于是他们就旁观了一场绝对的碾压。
也不知晓这人是怎样做到的,更不知晓这人都用了那些高深的剑技,对剑术一无所知的二人只看见处于战场中心的男人将手中的利刃使得炉火纯青,好一阵子下来竟无一人能够近身。
当然其中也不乏想要脱离战局转而来将矛头对准他们的家伙,但也总是在方有动作的一瞬就被那人一剑拦了回来。只能说实力的差距是显著的,能够堪堪避开刀锋的实在不多,更多的只是在身上留下了一道冒着殷红鲜血的细长伤口。
刀锋的碰撞声中,隐约传来男人淡淡含笑的似乎意有所指的声音:
“听说了吗,这里夜晚似乎会有野兽出没。”
男人到最后也没有亲自夺走他们其中任何一人的生命,哪怕他明显有着足以做到这些的力量。他只是在将人打倒在地后挨个用刀鞘打断了他们的双腿,任由他们躺在地上痛哭哀号,不仅是为了断掉的双腿,更是为了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毕竟在这种刚刚经历过战乱侵袭的荒凉地带,是生是死本就全凭天意,更别说结合着男人方才的笑言,死亡的阴影已然笼罩了他们。
做完这一切,男人手腕轻抖,神色淡然地径直甩去剑上尚且残留着的些许血迹,又草草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了一遍剑身,做完这一切才将刀刃重新收归入鞘,随后就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救下了两个人一样,转过身抬腿便走。
“等一等!”
腿脚相比之下虽说无力但还算完好的弟弟见状出声喊道,见人明显没有什么停下来的意思急忙追了上去,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陌不陌生,一把抓住了男人棕褐色的左手和服衣袖,深色普通的布料此刻入手时只觉几分黏腻湿润。
“……你果然受伤了吧?”
虽是犹豫的问句,可那语气里蕴含着的却分明不是什么疑问。方才在那墙后旁观时他便发现了男人动作间每当要牵扯到左臂时便会有几分不自然的迟滞,那是本能的身体反应,不会有错,他便刻意留意了几分。但男人在刀光中穿行的身影实在太过敏捷,宛若潭水之中游鱼,亦或是深林之中的狡狐,捕捉起来也实属不易,直到最后一切停息他才堪堪发现这衣袖上悄然晕染开的几块暗沉。
不过这场战斗中他从未注意到有谁的刀刃曾划破过这人的衣袍,所以果然是原先就有的旧伤撕裂了吧。
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星星点点的愧疚和流露而出的真切的关怀。
“无妨。”
他却听到男人平静地回应,也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随后轻轻将那块袖口布料从他的手中拽离,动作间没有任何因牵扯到伤口而发出的难耐声响。由于战斗而凌乱的额发遮掩住了原本裸露的黑眸,让人看不清此刻眼底涌动着的情绪,只能感受到动作间那分明的抗拒和疏离。
随后,男人再度开口:“离开这里。”是和不久前同样的言语,只是这一次又有了下文,“这地方西去不远有个附近村民暂时搭起来的聚落,能够安身。”
语罢,男人就打算再度迈开步子向着原定的方向离开。
“请等一下!”没等男人多走两步,姐弟俩就凭借着血缘以及多年生活默契异口同声地说道。随后姐姐冲着弟弟点了点头,弟弟也明白了姐姐的意思,犹豫地试探着问道:“……请问您要去的是京都的方向吗?”
不论是出于救命之恩的感谢,还是对这人实力的钦佩,他下意识用上了敬语。
听见这番话,男人原本要就此离开的身形顿了顿,回过身投过去一道疑惑的目光。
“我们这里有一封要送到京都的信。”见男人转过了身子,他挠了挠头解释道,神色认真且诚恳:“如果顺路的话,可以邀请您和我们同行吗?”话音未落又急忙补充道:“当然,我们会准备报酬的!路上也可以帮忙照顾一下您的伤。”
“顺路……但我要去的地方可是战场。”男人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让人摸不准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主意,但那字里行间的拒绝却到底是分明的,“跟着我,是想寻死吗?”
“怎么会!”听见这话的弟弟用力地摇了摇头,“刚刚我已经见识到您的剑术了,您这么厉害,怎么可能倒在战场上呢?”
兴许是察觉到了那个“死”字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说出口的字眼,还特意换了说法,不过不如说正是这样才更惹得三个人间唯一的女性抓狂。
重点是那里吗?!
一番话听的不远处的姐姐暗自叹气,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无奈想到:自家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人家一句话没提自己倒是先把底抖了个干净。再说这个人这么厉害,真的会就因为这点关照被打动吗?
这么想着的她完全忘了方才暗示自家弟弟去交涉的分明就是她自己。
结果,她便看见原本想要离开的男人被自家弟弟真诚的眼神注视着沉默片刻,再有动作的时候便是直接伸手将腰间的那把方才一直未曾使用过的胁差取了下来,随后一把扔进了眼前自己弟弟的怀里。
欸?
没等她疑惑出声,就听见男人平静地开口说道,理所当然的模样显然不容置疑:“既然要一起上路,至少能保护好自己是应该的吧?”
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却也没有刨根问底非要问清他们缘由
不解疑惑之下,姐弟二人的脸上还是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久违的舒心微笑。
随后他们才反应过来,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呢,不管怎么说,至少也应该知道名字才是。
“那个……我的名字是樱井景和,那是我的姐姐樱井沙罗。”回过神来的姐弟俩急忙开始了自我介绍,默契地一人露出一个友善的甚至在旁人看来可能都会透着点不合时宜的傻气的微笑,“你的名字是?”
“ACE……”
被询问了名字的男人犹豫片刻,开合的唇舌间缓缓流淌出了一个飘渺的音调,随后男人轻叹了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清晰:
“荣守。”
“我的名字是八云荣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