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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针脚

作者:市井阿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修订后的方案像一道分水岭,将项目前期剑拔弩张的气氛悄然抚平。凌云集团那边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配合度,所有流程严格遵循博物馆的时间表和技术规范,不再有任何越界的提议。


    江焰本人也似乎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频繁出现在博物馆,偶尔过来,也多是与馆方高层闭门会谈,或是安静地带着技术团队在获准的区域进行设备调试,与沈青瓷几乎不再有直接照面。


    这种“退”,反而让沈青瓷有些不适。仿佛蓄力准备迎接下一轮风暴,却发现海面突然风平浪静,只余下令人心悬的静谧。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修复室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沈青瓷正在对一幅清代花鸟画的缺损处进行全色。这是数字化采集前的最后一道预处理工序,要求极高,需要调制出与古画原色无限接近的颜料,用细如发丝的毛笔,一点点填补上去,既要还原神韵,又不能掩盖破损的痕迹,做到“远看一致,近看有别”。


    她全神贯注,呼吸都放得轻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笔尖与绢帛那微乎其微的接触。


    一阵极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沈青瓷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应了声:“请进。”


    门被推开,来人脚步放得极轻。她以为是助手小周,直到那股熟悉的、被刻意收敛过的雪松气息淡淡飘近,她才倏然抬眼。


    江焰站在工作台旁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穿西装,只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袖子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目光落在她手下的画作上,眼神专注。


    “江总?”沈青瓷有些意外,放下笔。他今天不请自来,且如此安静。


    “路过,听说你在做全色,想来看看。”他解释得简单,目光依旧流连在画上那只羽色斑斓的翠鸟缺损的翅膀处,“不方便的话,我这就走。”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意味。


    沈青瓷沉默一瞬。“没什么不方便。”她重新拿起笔,却无法立刻回到之前心无旁骛的状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干扰。


    江焰似乎察觉到了,不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观看。


    修复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以及画笔偶尔蘸取颜料时,与瓷碟边缘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修复就是把它补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沈青瓷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笔尖精准地点染着一片细小的羽毛,声音平静:“那是造假。修复是延续它的生命,承认它的历史,包括它所经历的破损。所以我们全色,讲究‘可逆’和‘可识别’,后人如果有更好的材料和技术,可以轻易去除我们现在的补笔,而不伤原迹。”


    她说着,用笔尖在一旁的试色纸上轻轻点了点,那里有她调试了数十次才确定的颜色,“你看,这个色差,在正常光线下几乎看不出,但在特定角度的强光下,就能分辨出修补的痕迹。这是对文物本身的尊重。”


    江焰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色差,需要极其专注才能察觉。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稳定如磐石的手腕,看着她对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色差所投入的极致严谨。


    这种近乎偏执的、对“分寸”和“痕迹”的尊重,与他所熟悉的那个追求效率、结果至上、甚至时常需要模糊边界才能抢占先机的商业世界,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她所守护的,不仅仅是那些古老的物件,更是一套完整而坚定的价值体系。


    “很了不起。”他轻声说,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掺杂任何商业性的恭维,是纯粹的感叹。


    沈青瓷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应,只是耳根微微有些发热。她不喜欢被他影响,但这种来自他领域的、纯粹的认可,还是在她心湖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尽快结束这令人不适的独处。


    终于,最后一片羽毛的缺损被填补完毕。她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画面,让颜料更快固着。


    “好了。”她说着,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沉的视线里。他看的不是画,是她。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和审视,也没有了商场上的算计,反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类似于欣赏与思索交织的复杂情绪。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雪松的气息变得清晰。他伸出手,指向画中翠鸟的眼睛旁边一个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


    “这里,”他的指尖虚悬在画作上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声音低沉,“好像也有一点旧的墨渍,不是原笔。”


    沈青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微微一惊。那个墨点极其隐蔽,混在羽毛的阴影里,连她之前仔细检查时都忽略了。


    “是‘惊墨’,”她解释,语气不自觉缓和了些,“可能是历代某位收藏家或观赏者不小心滴上的,年代久远,已经和画面融为一体,不必处理了。”


    “惊墨……”江焰重复着这个词,看着那个小小的、带着偶然性的墨点,仿佛能看到数百年前,某个人在观赏这幅画时,因为惊叹或失神,不小心落下的痕迹。


    这偶然的“错误”,历经时光,反而成了画作历史的一部分,被温柔地留存下来。


    他收回手,看向沈青瓷,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受教了。”


    这一次,沈青瓷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真正的、而非流于表面的尊重。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悄然离开了修复室,如同他来时一样安静。


    门被轻轻带上。


    沈青瓷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久久没有动作。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雪松的清冽,与她熟悉的纸墨糨糊气息缠绕在一起。


    她低头,看着画中那只羽翼渐丰的翠鸟,又看了看那个被江焰指出的、微不足道的“惊墨”点。


    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也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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