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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密雨斜侵薜荔墙(三)

作者:通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醒来时我正在自己的帐子里,也不知是如何回来的。赵祾当然已不在了,他只在薜萝寺留了片刻,如此短暂,甚至让我以为是场安慰般的幻梦。但起来之后,阿姝递给我一封他留下的信,我才意识到他原来真的来见过我。


    头还有些晕,我只能抱着头在床上又坐了片刻。平月煮了粥来给我,闻见食物的香味,我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甚至已经不记得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随着粥来的,还有一则顶好的消息,我那说着永别、叫我勿念的师父亦来了荆台,现下刚到薜萝寺。我听闻,瞬时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几口把粥喝完,就连忙穿好衣裳要去见他。


    听平月说师父正在兄长那里,我开心得连招呼也忘了打,就直接掀帘进去了,一见真是师父,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还未说话,岑景明先口快道:“瞧瞧你的样子,才多久不见,便成了这样,别到时候人还没治好,自己先倒了。”


    孔祯在旁边笑:“是啊,得亏医圣来,否则我们是劝不住她的。”他今天的神色也比往常松快了很多,想来同我一样,师父的到来令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师父看起来对兄长的话很是受用:“得了,瞧你们紧张的样子。今次我沿路找到了不少药材,还带了些孤本老书来,沱郡这疫病同里面描述的类似,说不准有用。百丈谷虽避世,此番也为黎民百姓做了许多,为师岂能落于人后?”


    虽然他说是为百姓而来,但我知道,若我不在这里,依他的乖僻性子,或许也就扔下那几本医书便走了,并不会亲涉。


    我只暗叹自己当不得大事,他人加诸我身的期许令我喘不过气,但现下我又将这重担无形中移给了师父,他瞧起来却比我松快了太多。


    师父既来了,我就拿过之前试的药方子给他,又与他去见了几次之前答应试药的病人,细细问了症状之后,他翻阅了那些孤本,换上了几味更常见的药材。


    我与兄长照着此方熬药,几天之后发觉药效较我之前的那版要差些,但这些药材好寻得多,反而能令更多人都好转起来。


    师父瞧我的样子,颇为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倒不是初至荆台时那个说不出几句话的丫头了。”


    因着药方已拍定了,我绷了好几月的弦终于松下不少,甚至有心思同人玩笑,故作不满地朝师父撇了撇嘴:“师父,我那时倒也没有如此不中用吧。”


    他挥一挥手,示意我赶紧去写信,这是不听我辩解的意思。


    我分别写了信给爹爹和堂叔,麻烦他们尽力多找这些药材之后,就把方子散了下去,通判也遣人将药方送去给了沱郡其余的城镇。


    如此一来,药材倒好找了不少,一旦有药和药方,自然也就没有那么难办,过了些时日,医棚里病人的境况稳定了不少,师父的方子虽见效慢些,但就算重疾,也少有人因此而死了,只是每日还有不少新染病的人送来。


    薜萝寺原本便已住不下了,这下连带着旁边的空地上也搭满了临时医棚。


    我本奇怪,按理说药方已有了,缘何人数不降反增,询问之下才晓得许多人害怕,连日门窗紧闭,原以为这样能够幸免,却不曾想反而更易染病了。


    免不了又拜托通判与知县派人劝诫,因着赵祾之前打过招呼,他们待我都算客气,行事亦方便了不少,不过平民百姓愿不愿听,又是另一码事,毕竟有些东西实在很难解释,而更多人更宁可求神拜佛。


    百丈谷送来的第二批药材到时,已入了春,荆台城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气。阿姝回府里将往年的春衣带来给我们,我这才发现自己这些日子倒真有些衣带渐宽,难免苦笑了一下。


    师父连日帮着我们忙前忙后,我竟也没找着机会单独和他说过话,更没空问我娘的事情。近来空了些,我终于分得出心去留意此事,好不容易瞅准了一个机会,逮到一个我与他都闲暇的时间。


    我进他帐篷的时候,他正坐在火盆前看书,见我来,仿佛并不觉得意外。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来之前想说的话很多,脑子里想的东西更多,但此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过一页书去,依然未作声,我便知道这话头还是得我来启,于是深吸口气,叫了一声:“舅舅。”


    他眼角抽动了一下,放下书来,面上溢出一抹复杂的神色,这还是他头回露出这种表情。他道:“我本以为应该不会听到这个称呼的。”


    “既然你不喜欢我这么叫,那就算了。师父,想必我想问些什么,你都清楚吧?”


    他捏了捏鼻梁,仿佛有些无奈:“有些东西就如信里所写,没什么好说的。我起初并不赞同她嫁给你爹,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直到她……”


    我深吸口气:“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倒了我,我并没有关于她的记忆。


    于是与她相关的一切,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从爹爹、明姨、大哥那里,从百丈谷的其余长辈那里,我像收集碎陶片一样,逐渐勉强拼凑出一个人的样子,但还是太遥远了,甚至母亲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都很陌生。


    师父道:“我只能说,你和她很像。”


    “很像?”


    “很像,不管是样貌,还是性格。你小时候长得像你爹,现在反而越来越像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恍惚以为见到了年少的妹妹。”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我知道他是从我看到了我娘,“你也跟她一样,傻的令人发指。她眼里只有你爹,你眼里也只有姓赵的小子。傻呀,太傻了。


    “你娘本身身体便不好,她分明知道这件事,却无论如何都想在世上留下些什么,于是执意要个孩子。她的死算不上意外,我知道这些年他们都如何同你说的,从此以后,你不必再为此愧疚。”


    母亲的想法我不大能理解,但我也无法指责,毕竟若非她,我兴许也不会来到这世上了。


    他见我样子,摇了摇头:“罢了,你是这个样子,想来也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里,我朝他撇撇嘴:“啊呀,师父,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难听。”


    他往我额头上重重按了几下,冷笑道:“才多久不见,还学会顶嘴了。知道你娘是我妹妹之后就有恃无恐了?要我说,你们一家子真正聪明的反而是素明那丫头,知分寸进退,又不动心动情,相敬如宾,一生顺遂,你娘呢?偏生落得如此。”


    他又在借我娘讽喻,赵祾休妻之后,师父就一直不赞成我的行为,只是拗不过我,就跟我爹的想法如出一辙。我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了,却能理解他们,又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实在没必要争论个对错,只道:“我有数的师父,我不是没有底线、只晓得忍耐的傻子,也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圣人。”


    说到此处,我又想起了绀县时遇到的事,觉得果真还是忍耐太过,实在没脸在这里大放厥词,便收了声。


    他看我的样子,知道我有话没说出来,也不追问,只挑眉道:“你晓得便好。你祖父从前就爱和人话他自己那些以德报怨的事,他确实做到了,但也不该要求人人如此。孔圣人尚且认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更何况你我。怀柔,我与你娘全部的期望说到底只有一点: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心意,自在快活。既然你已认定赵祾,倘使他无劣行,你偏袒他些也无妨,左右常人这辈子也就几十年,我只劝你,但如何过,还是要看你自己。在当年你娘的事上,我已知道一味反对是没用的。”


    头回听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起祖父,师父此番话实在宽慰了我,是了,有没有翻过祖父提及的那座山,于我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问心无愧,问的也不过是我自己的心。


    没等沱郡的疫病结束,晋王便已起事,雷厉风行一般,天下迅速易主,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


    我不晓得是双方想法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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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晋王暗中派人鼓动了齐王,只听闻是齐王先起了兵,直接杀进了宫闱。天子震怒,下旨令晋王姬秉白带兵勤王。


    醴京城高七雄,隅高九雄,其上又有四角楼,东方角楼名为鼓琴。听闻两方兵马最终在鼓琴楼交汇厮杀,那夜喊声不绝,血流漂橹,就算过了小半月,城墙砖石上仍有暗红血迹,颇为触目惊心。


    晋王殿下重伤,但终于还是于混战中斩杀叛臣敌首齐王,护驾御前。此后,陛下感召天意,言及晋王有龙章凤姿,又有大功在身,择日立为太子。


    转眼之间,醴京已换了天。


    齐王已伏诛,但陛下与新太子有仁德,只斩了协助他谋反的舅父与生母李氏等人及其府中男丁,又赶上大赦天下,陛下不累及罪臣女眷,只将他们降为庶人,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齐王在朝中的党羽也被迅速剪除,其中便有赵氏。世人都传荆台赵氏的家主分明就快迎娶天家血脉,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转眼之间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在外人口中,说得好听些,赵祾是自己上书致仕,说得难听些,便是朝堂再也容不得他这个差点成为齐王金龟婿的家伙。


    我不得不承认,姬秉白此事做得十分干净利落,虽然终究是偷天换日之举,但一夜之间便把控了朝政,反倒让平民百姓免吃了许多苦难。


    许多年后,此事还被戏班子谱成了戏来唱,果真如玄武门之变一样,文人骚客将之命名为鼓琴楼事变,多在此着墨。


    不过赵祾说,这出戏对昔日的晋王、当今的太子多有美化,将他写成了完全的受害者与卫道者,而齐王一脉,则成为了有谋逆之心的反贼。但个中秘辛与真相,终究已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成为了一抔黄土。


    师父见荆台事态已稳定下来,已然动了离去的念头。之前他既已说了不再见,如今又回来见我,这便罢了,若再见了赵家众人,他更觉面子上过不去,临走前又再三叮嘱我们莫将他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一边应下,一边偷笑。但真见他要离开,又有些不舍起来。


    他重重弹了我额头一下:“我早说了多思无益,就算真是再也不见,又有什么?每个人都是他人命中的过客,不过是与对方同行一段或长或短的日子,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亦是如此。少在那里伤春悲秋,想些依依惜别之词。”


    “如果你之前说赵祾有苦衷,指的是这事,这回算你没看错人,不过对你对他,这都是一场豪赌,你也不能指望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下回遇见了,还是远远逃开罢。”


    来回就会念这么些事!我捂着额头看他,闷闷回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做给我看,如果你没做到,我少不得要专程来嘲笑你。”


    这人怎么这样!他说的话虽听来有些荒唐,但他这样说,确然叫我感到若无意外,这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我无法想象他到底如何送走了母亲,恐怕师父也并不如表面上瞧起来这样全然看淡生与死,否则他应该也不会将我看得这样重要,又给予了我这么多的关照。


    师父离开那日,我专程将他送到了长亭,临走前他扔给了我一个锦囊,要我找个无人的地方拆开。我笑他怎么学诸葛丞相使锦囊妙计,他听完冷笑一声,道:“这是为你那薄如蝉翼的面皮子着想,若你不觉得尴尬,就在此处拆了也没什么,为师不在乎。”


    他此话既出,我就知道不妙,乖乖地把那锦囊收好了,才目送他离开。


    待晚间找着了机会,才把锦囊拆开。这一看不得了,锦囊里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有一纸药方子,旁人或许一头雾水,但我扫了两眼,便猜到具体是做什么的了——避子药。


    药方子下面还有一段师父留下的话,言及这是他无意间从一本医书上看到的,比别的方子好很多,这才专程誊给我。


    想到他白日里说的话,我觉得他让我找个无人的地方启开的建议,确实有道理,若在人前,保不准我会挖个地缝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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