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女孩儿时,岁栀慕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无措,不过很快便被隐藏下去,像是一颗极小的石子落入深海,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多少。
走到桌边时,岁栀慕并未坐下,而是将凳子搬到远离女孩儿的地方,坐得远远的。
莫惊春应该是已经给两人解释过了,因此那姑娘见他进来也只是悄悄地抬起头,将视线投到他这边打量着,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树叶子飘动的沙沙声。
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晰。
岁栀慕对此感觉还好,毕竟他活了很久很久了,那般长的光景里,他已经承受了许多这样的寂静,但是一个满心事情且不过一二十岁正值年轻憋不住话的孩子不同。
那姑娘忍了又忍,终于是抬起头正面看向了他,问道:“师父同我说您是她的朋友,可是您为什么会跟墨景年那魔头在一块儿?”
也不是她不讲礼貌,只是墨景年那人是魔教一教之主,一身魔功高超,却还是混入正道门派中,不知是何居心,着实可恶,让人尊敬不起来。
而且莫惊春是当初创办天殊阁的人之一,明明跟她一起有大片光明,为何非要去千乐教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她有太多的问题堵在心里,不上不下让人难受,偏生师父还不同她说,只潦草解释这个俊美的青年是她朋友,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岁栀慕本是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正发呆,闻言终于抬起了头。
面前的女孩儿满眼疑惑,甚至还有些许恨铁不成钢在里面,似乎对他的选择很是震惊且不解。
这是莫惊春的徒弟,总不能无视掉。
岁栀慕有些疑惑的问:“你师父她没跟你解释清楚吗?”
女孩儿摇头。
那应该就是不能说了。
“墨景年说——只要我跟他走,以后千乐教我说了算。”
岁栀慕嗓音平淡,随口胡谄的话都说出了这就是事实的滋味。
女孩儿盯着他,眸中先是震惊,又是不解,蹙了蹙眉,下意识的追问:“他的话能信吗……”
她问这个问题时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今天见面的时候,看墨景年把人宝贝的样子,这句话可能就是事实。
现在千乐教上下已经并非墨景年的一言堂了。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墨景年一教之主,却这么听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的话?
难不成是这人太强以至于自己感受不到?
女孩儿再次上下打量起岁栀慕。
青年面色苍白如纸,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功高强的样子,甚至不像是有内力的样子,而且她确实感受不到他的内力。
但是不得不说,这个人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垂着头发呆的时候,一言不发的模样简直就像个瓷娃娃,偶尔抬起眼,也是把视线专注的投到一个人身上,乖巧的不像样。
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张白纸,看上去就好骗!
她好像知道原因了——
墨景年这个猪狗不如的禽兽!短短几句话,就骗了这么个美人!
一定是想把这个美人当做脔宠来玩弄,偏偏这美人还看不出来!
师父也真是,明知道墨景年的身份,居然还把这么张白纸往墨滴旁边放!
也不怕被染脏了!
女孩儿再次上下打量起岁栀慕,不过这次的眼神中带上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怜悯和焦急。
在与岁栀慕那双古井无波的浅棕色眸子对视上时,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墨景年这人不好!他是骗你的!墨景年这么个阴狐狸怎么可能真的把整个教派全部交给你呢?你还是跟我们回天殊阁吧,保证能让你过得好!”
岁栀慕:“???”
他还没回答,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女孩儿是怎么联想到这一步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莫惊春提着个食盒,看了看坐在床边表情变化莫测的自家徒弟,又看了看坐在角落里仰头看着她的岁栀慕,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这是怎么了?”
她短促的笑了两声,回身关上门,先看向了岁栀慕:“你坐那儿干什么?洛儿欺负你了?”
坐在软榻上的女孩儿瞬间眉毛一竖:“我哪儿有?!不信的话,师父你问他!”
这句话的用词着实不礼貌,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便只能这么说了。
莫惊春适时道:“他姓……”
话还没说完,便转头看向了岁栀慕。
岁栀慕不明白她为什么看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停住不说了,但是还是老老实实接下了话头:“岁。”
“岁岁年年的岁。”
莫惊春帮他补充。
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梗着脖子补了一句:“你不信的话可以问岁前辈……”
被这么一闹,屋子里原本古怪又有些凝重的气氛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岁栀慕搬起凳子回到了桌边,点点头,道:“她没有欺负我。”
莫惊春原本就是憋着笑的,闻言,彻底是憋不住了,“噗嗤”一声,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许久后才直起身,稍有些戏谑道:
“你怎么每次都把玩笑话说的这么认真呢?”
她的笑容缓缓收敛起来,垂下了眸子,遮住了眼下的神色。
但是岁栀慕是坐着的,他能看到莫惊春的眼睛。
女人灰色的,却极其清亮眸子,此时盛着些他看不懂的神色,那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也没有落在地面,而是呆呆的,紧紧的停留在桌上的食盒上。
岁栀慕跟她认识很久了,长达上万年,她的几百辈子,他自然能听出来,看出来,莫惊春是在开玩笑。
但是他看不懂她最终的眼神,怜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古怪又复杂。
但是没多久,女人便重新扬起笑容,将食盒推到岁栀慕面前,笑嘻嘻道:“尝尝?再不吃就凉了。”
岁栀慕也不再多想了,转而把视线投向桌上的盒子。
他看了看那比平时大了一圈的食盒,又抬头看了看莫惊春,清淡的眸子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震惊。
这么大的盒子?里面的吃的?让他一个人吃?!
怎么可能吃完?!!
莫惊春显然是读懂了他的表情,再次“噗嗤”一声,笑着把盒子第一层打开。
“当然不全是给你吃的,吃这么多,能把人撑死!”
她转头看向身后仍坐在软榻上看着他们的女孩儿,道:“洛儿,去把你师兄也叫来,你们两个也有。”
女孩儿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反应过来后又立马高高兴兴的站起身:“是!”
看着女孩儿兴奋的跑出去的背影,莫惊春将一直装在身上的东西递给了岁栀慕——
那是张符纸。
暗黄色的符纸虽然平整,却有些旧,那是几十甚至上百年才能留下的,岁月的痕迹。
符纸上的内容是用猩红的颜色写着的,摸起来有些凸起,凑近闻的话,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岁栀慕抬眸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解释道:“这张符纸能让没有内力的人短时间拥有内力,用的时候毁掉它就行,毁掉它的时候我也能瞬间知道,你可记得一定拿好了,我只画出来了这一张。
“你没有内力,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这张符纸是能保命的!”
岁栀慕再次垂下脑袋,看向手心的符纸。
重要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
这张符纸,每一世的莫惊春,都会给他一张。
而且每一张,也都会在那一世的莫惊春死去之后,自动毁掉,化为一捧飞灰。
就像是在证明,他的挚友,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散了般,连她的东西也不会留下分毫。
不过他从来没用过这符纸,他总觉得,这张符纸给他的感觉不太对。
但是这是莫惊春给他的,自然不可能不收。
岁栀慕收起符纸,再次抬头看向莫惊春。
女人再次递给他一块玉佩,还在絮絮叨叨:“你离开天殊阁的时候时间太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忘了,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是天殊阁的通行令牌,你没有在阁里露过脸,怕你回去的话门下弟子不会放你进去,拿着这个就好了……”
她说了好多,岁栀慕便认认真真的听着。
莫惊春刚好说完最后一句话,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那名被唤作“洛儿”的女孩儿带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岁栀慕回头去看。
只见那青年满脸沉郁,见到他时面色更为难堪,草草冲他行了一礼。
莫惊春瞬间垮下脸来:“你会不会行礼?他是我的朋友,就是你的长辈,不是让你这么应付的!”
那青年面色瞬间更加阴沉,吼道:“我不认跟魔修还有千乐教有勾搭的长辈!”
他说话极为难听,通红的眼眶和死死瞪着岁栀慕的、憎恶的目光,看得莫惊春又气恼又心疼。
最终,她只是摆了摆手,长叹口气:“洛儿去关上门,你先坐下,回去了再同你解释。”
看着房门被关上,莫惊春再次把头转向岁栀慕,压低声音道:“他的父母是被魔修杀死的,而千乐教是最大的魔修教派,所以……”
岁栀慕点点头,表示能理解。
莫惊春轻叹口气,再次抿出一点笑容:“还有一个要给你。”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串木珠子,塞进岁栀慕手中。
这串珠子是檀木做的,闻上去有一股木头特有的香气,精致的珠串上还缀着一枚小小的、红色的平安结,整串珠子刚好能在腕上绕两圈。
岁栀慕拿起珠串看了看,问:“这是什么?”
“手串,保平安的,我专门去寺庙求的。”莫惊春唇角笑意加深了些,再次把声音压低了一分,“你记住了,你这次出去我只当你是散心,要是你再对自己的命漠不关心,我一定……”
她突然止住了话头,抬起头直勾勾的盯住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