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脚程比雨水快,冬山还来得及先收回晒干的玉米棒子。
要补的是白清聿那间屋子的顶,之前空置太久也没考虑太多,冬山是今早才瞥见顶上的干草比其他屋子的塌许多,这顶多再撑一个雨夜,虽然估摸着过几天就彻底放晴,不过还是修补一下吧,毕竟白清聿现在住着。
白清聿站在院中瞅着冬山手脚麻利,把玉米棒子收进厨房后又扛来梯子,三两下地就爬上屋顶,压根儿没有自己搭把手的间隙。
不过他似乎是忘了拿新的干草。
冬山有点恼自己的粗心,却还是不得不向白清聿开口道:“先生,能帮我拿一下灶房里的干草吗?”
可算有能帮得上忙的了,白清聿两步并作三步地跑进又跑出,将大把的干草递给冬山,浑身沾上了点太阳晒过稻草后暖烘烘的味道,很像刚出炉的华夫饼,留洋那会儿他最喜欢抹了蜂蜜的华夫。
兴许哪天可以试着做一下,十多岁的少年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甜甜的东西才是。
“可以了先生,这样你的屋子也不怕会漏雨下来。”
白清聿闻言看去,整个屋顶都被铺了厚厚的干草,仿佛是烘烤华夫饼的炉子。
“其他屋子不用铺了吗?”
“不用,”冬山边说边顺着梯子爬下,“这间屋子之前都堆放杂物,很久没有修补过了。”
意思是这里从来都只有冬山一个人……白清聿朝自己将将只睡了一晚的屋子望去,说是很久没有修补过,但整间屋子依然能瞧见最初的模样,就连一些脱落的墙皮也都被补好,想来这之前,冬山也不是完全就将这屋子空置不管的。
“你爹娘……”这话实在很难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问出口,白清聿摆摆手欲作罢,却还是没来得及。
“我是孤儿,没见过爹娘,是赵村长将我捡回来的。”
冬山将梯子放回角落,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白清聿不敢追问下去,他不敢想象冬山一个人是怎么长这么大,又是怎么过活那之后的每一天的。
许是这沉默突如其来,冬山回头看向站在院中垂眸的白清聿,反倒笑笑说:“先生,没事的,都过去很久了。”
紧接着他又说:“先生,你现在帮我剪头发吧,趁着还没下雨。”
说完跑回屋里搬来板凳放在白清聿身边,忘记剪刀了,于是他折返回去,从抽屉里拿来剪刀,握住尖头递过去。
手里的剪刀应该也有些年头,刀柄的部分有斑斑锈迹,白清聿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端正坐好一个少年,黑漆漆的后脑勺正对着自己。
好圆的一个脑袋,还挺可爱的。
这样想着竟也能把自己逗笑,白清聿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笑意,拿着剪刀的手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他来回比划好几下,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不管了,白清聿深吸一口气,从发尾处开始慢慢修剪,剪下去的每一刀都很小心翼翼,就像在雕琢一个精美的艺术品。
再来是耳后,他稍微凑近了些,湿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扫过冬山的耳边,他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发现少年人不自觉地轻颤和愈发僵硬不敢乱动的身体,以及又慢慢红起来的耳根。
冬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尤其当白清聿替他吹掉掉落在脖颈间的碎发,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心跳声和擂鼓一般响。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
“好了,差不多了,我再给你剪一下前面的头发。”
白清聿也松了一大口气,反复欣赏了好几遍后脑勺的杰作,没有剪坏,勉强满意。
正当冬山也以为这奇妙的旅程要到头时,忽然放大在自己眼前的白清聿的脸,终于才是将他整个人狠狠抛到云端去,轻飘飘,又晕乎乎的。
“别动啊,千万别动,眼睛闭一下。”
这句话像一道特赦令,冬山猛地闭上眼睛,黑漆漆的世界里瞬间只剩下额前稀稀疏疏的触感,以及白清聿时重时缓的呼吸声。
冬山开始默默数起了玉米棒子,一只,两只,三只……
“好了,剪完了。”
一整个清清爽爽,额前的头发也不挡眼睛,后脑勺长长的头发都被剪短,少年人看上去更有活力了不少。
“走,照照镜子去。”肖理发师愈加满意自己的首个作品,他甚至觉得冬山的五官被突显得更加凌厉且精致。
“还不错吧,没有剪坏。”
冬山点头赞成,平时自己都是随便剪剪,或者村长帮他剪掉一些杵着脖子的头发,他还没有剪过这么短,头也感觉轻了不少,他想,等到夏天,顶着这样的短发也不会感到太热。
实在有点爱不释手,他来回摩挲着自己的发顶,这是白清聿给他剪的。他是除村长外,第一个给自己剪头发的人。
光是想到这,冬山便有些动容,他嗓音有些哽咽,“谢谢你,先生。”
白清聿抿嘴笑笑,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冬山的后脑勺,比之前扎人一点,不过发丝依旧很软。
“先生!冬山!”阿原的大嗓门不太合时宜地从院儿里飘到屋内,看见两人从屋内走出来,他扬扬手里抱着的东西继续道:“快来!这是村长烧的鸡肉,还有刚蒸好的馍,让我给你们送来。”
“村长家今天杀鸡了?”冬山赶忙搬来小桌子,接过阿山手里的一大盆放在桌上,白布掀开的瞬间香味扑鼻,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说是专门给先生接风的,本来村长想邀请先生去家里的,但是怕天黑下雨,就赶紧让我送来了。”
阿原说完正打算跑回家,白清聿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下,“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好啊。”阿原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搬过两张小凳子,一个给了白清聿,然后拿过冬山刚洗好的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没有过多的客套,有的只是少年的简单淳朴,两人还会上演一把抢鸡腿的戏码,不过抢到之后却是把鸡腿夹进白清聿的碗中,惜败的阿原也不甘示弱,立刻挑了一个又白又圆又大的馍放了过去。
白清聿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动了一辈子待在这里也未尝不可的念头。
余光里四处炊烟袅袅,各家都烧上了晚饭,好几溜白烟穿梭在山林之间,那是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烟火气。
……
……
乌村的天暗得稍早些,白烟升空总会伴着灯火亮起。
近来入春,总算是能赶上最后一缕晚霞前给学堂落锁。只不过周边的商铺还是收得更早些,冬山加快了些脚程,却还是遗憾错过理发铺子的敞门时间。
他也是今早才发觉头发又长了,额前的几绺略微挡眼睛。
理发铺子在小河对岸,那处一直都是村里唯一的理发铺子,邻着一家空了很久的房子。
冬山刚来乌村时听过一些传闻,那家空置的屋子原先是有人住着的,只是后来因为某种变故,房主人已经搬走,村里的人对其大都避而不谈。
也有人劝过理发铺子的师傅要不还是换个铺子,搬离这里的好,这处风水似乎不太吉利。不过到如今也还是没搬,老师傅说自己在这里几十年,都有感情了,况且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还是不折腾了。
冬山也算这间理发铺子的常客,老师傅的手艺精湛,就算是上了年纪,还是能给冬山修出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
就当是趁着夜色前散散步,他走过小桥来到理发铺子那条巷中,各家的炊烟已经升得老高,唯独那间空置的屋子,清冷孤寂得格格不入。
他走过理发铺子,在那房门前驻足。
门上落的锁早已锈迹斑斑,腐朽的木门也冒了不少青苔,檐下的灯笼早已褪了色,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摇摇欲坠。紧闭的大门连一条缝隙都不曾有,像是不给人任何一点窥探它曾辉煌模样的机会。
该是特别意气风发的吧,冬山想,就和所有的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样。
罢了,不过是额前一些碎发,冬山打算回去自己用剪刀剪剪便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
他只多看了老房子一眼便没再多停留,转身朝小桥的方向走去。
乌村的炊烟在他的身前身后,他却没有想停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