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碎空之夜.15
又是丧礼。
这次是夜晚。比奇拉想。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连续“更换”两位总司令,对军方来说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丧礼自然不益举行。
提尔私下发起了一个在夜间举行的,以“自愿”为前提,为阿西尔为首的千极骑队全体阵亡队员举行的“集体丧礼”。
消息一经公布,“自愿参加”的人数就远远超出了提尔的预料。
他不得不求助于萨琳,尤其是场地和维护秩序的人,否则他担心会引发骚乱。
夜间的能源管制并未取消,可见的未来也不可能取消。
来参加的人聚集于黑暗中,用特殊的方式证明他们的确是为了丧礼而来。
属于终端使用时的人造光芒并不明亮,当足够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光亮就不再是一簇,而不断延伸扩散。
蕾妮不禁想起自己和艾多以及副队长被困在塔卡斯矿区的时候,大家围绕在绝望时亮起的那团光周围,还有大家抬起头迎接“奇迹”出现的时刻。
她把视线投向比奇拉,并没有从对方脸上看到任何悲伤的情绪,却也并非麻木,只是平静的,缓慢的,仿佛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接受现实。
现任议长兼前千极骑队队长提尔的演讲非常简短,现任队长兼死者的姐姐洁弗西卡也是同样。朋友兼队友的代表不是尚未恢复的副队长蕾妮、哈托和利特鲁组长,也不是费多组长,而是“幸运的波塞”、卡莱纳凯医生、凯布诺护士,以及用他本人的话说是“一时兴起趁着千极骑队扩编的时候加入”,现在只负责“千极”事务的桑迪,他们的发言同样简短。
所有人都默契的把时间留给了比奇拉,默认这是“配偶特权”。
而他本人并不想要这个“配偶特权”。
他连悼词稿都没有准备,甚至都不想到场。毕竟这狗屎的丧礼会让他联想到海姆达依的那一个。
可他终归还是来了,也站在了发言台上。
与研究成果发表会不同,台下不是记者,没有人会主动提问,也没有人会咄咄逼人,更不会谴责他。
没有照明的前提下,他也看不到到家的长相。
有的只是延绵的,属于中端的,柔和的微绿光点。
“你们认识海姆达依吗?”
不知道经过多久,比奇拉终归还是开口了。
“你们记得海姆达依吗?”
比奇拉以两个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问题作为开场白,立刻引得一片死寂,同时成功让提尔和洁弗西卡都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以蕾妮为首的利特鲁等人则在憋笑。
一个无法严肃举行的糟糕丧礼。似乎是自己的原因。比奇拉有些不自在地想。可是毕竟连尸体都没有,只有一只可恶的义眼,根本不给他时间准备,就被迫面对现实。
提尔打算用咳嗽打断比奇拉的时候,洁弗西卡的手肘却轻碰了他的胳膊,摇头示意打消了提尔的念头。
“他已经不是当年主动挑衅阿西尔,也不是明知道打不赢还会主动挥拳的他了,”洁弗西卡低声道,“更不是当众打架的……他们了,不是吗?”
她的话让提尔一愣,头疼顿时缓解了不少。
大家都安静地看着比奇拉,没有因为他偏题的开场白而愤怒或是谴责,到场的人无一例外,都因为他的研发成果而受益,也明白他之于阿西尔意味着什么。
“我并不是忘了这是谁的今天丧礼。是他们的,也是大家的。”
比奇拉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都是人类,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我们迟早都必须面对死亡。而一旦人死了,无论曾经多么出名,多么功成名就,他就会被逐渐遗忘。
“因为,我是个天真又愚蠢的人类。我很渺小,我自己人生的种种都未必能记住,何况记得别人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如何准备悼词,又是否应该准备悼词。
“我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或许我现在说的这些,同样不是悼词,只是一段无聊的抱怨。可你们却愿意听下去,证明你们跟我不一样。
“你们是提供给大家‘安全’的人。
“你们是伟大的,你们跟他们一样,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是理应被记住的。”
简短的停顿。
似乎是在思考,佐证着他的确没有准备。
“自由与安全,仿佛是好奇探索与墨守成规的代名词。
“尤其‘安全’这种东西每次说出来的时候,似乎都不起眼。远不如‘自由’那么动听,那么具有煽动性。甚至有些人认为‘安全’就是一种束缚。
“可我不那么认为。
“我认为,如果必须在自由或安全之间二选一,那么在选择之前,我们更应该明白的事,如果没有安全,一切都会变得遥不可及。包括保护在自己周围触手可及的那些人的安全。
“我曾经听到许多人说,因为他的父母、老师、朋友、上司等等,不允许他们做这件事或那件事,因而害他们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伟大的人。
“然而这些都是谎言,是让失败者们继续自甘堕落的谎言。
“人成功的理由虽然各不相同,可以归咎于,家庭、背景、学识、才智……等等,可是,千万别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归咎于自己以外的任何因素。
“如果你是失败者,决定因素是你自己。
“如果你成功了,也是因为你自己。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原因。
“以此为前提,也请相信和帮助那些愿意信任你的人,毕竟人类总是在用尽自己的一生来证明自己。
“无论是少年时代叛逆,还是青年时代向要功成名就的证明,在社会和国家之中表明立场佐证是非,甚至付出一切也要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仿佛不去证明什么,自己就从未存在过一样。
“就像阿西尔那样。
“你们都称他做无可挑剔的范本,你们想效仿他成为一个英雄,或是功成名就,可他实际上只是走完了属于他的人生。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人生只有一次,自己无法重复,其他人也无法效仿。
“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这就是我认识的,坚定地走完了人生的,秩序的缔造者与维护者——阿西尔。
“你们肯定也有自己认识的,坚定地走完了人生的,你们想要记住的人。
“让我们说出他们的名字,一起记住他们的一生。”
……
比奇拉是这场“集体丧礼”最后一个发言人。
丧礼的最后,天花板上短暂闪烁出一段段画面,却不是个人的遗照,也不是他们多年前刚加入千极骑队看到的那些队员档案,而是悄悄录下的,许许多多人的瞬间:
两个分别带着红色与蓝色边框墨镜的,长得一模一样地人互相搭着彼此的肩膀,正在放声大笑;
身形如同墙壁的高壮男人温和地矗立在矮小活泼的短发女士旁边,另一侧是面色局促却比男士还高一个头的漂亮女性以及以为深肤色矮个儿同样活泼的男士;
顶着一头卷发的年轻英俊的男士正光着上身到处乱跑,直到被一位痛苦地扶住额头的中年男性不停拦下训斥……
最后出现在投影里的是比奇拉和阿西尔。
阿西尔正抓着手腕比奇拉的手腕,二人分别用空出的手拿着从餐台上偷拿的食物和硬料,悄悄绕过喧闹的人群,偷溜着离开了人群……
着是比奇拉等人加入千极骑队的欢迎会,也可能是庆功会,比奇拉始终没弄明白那个和这个会的区别,地点就在新启用的基地那间公用餐厅内。
并不宽敞,但是足够使用。
足够热闹,却并不奢华。
这就是千极骑队被称作“R3”的“黄金时期”,开端只是一些奇怪的人类与那些无聊的新闻。
历5128年,暗之月,第44日。
即便阿西尔等人尽全力“清理”,依旧出现了遗漏。
提尔在卡俄斯评议会的一场晚宴上,遭到克普摩的残党暗杀,头部受创,重伤昏迷。
萨琳以中立和慎重为理由,对安保漏洞、监管调查进度等事项再三拖延。对于不知情人而言,她萨琳是等待提尔迟迟没有决定的下一次评议会议长的选举时间,终于不耐烦了。而对于知情并不上心划清界限,尤其是感性思考的人而言,他们都明白那是对欧琳死亡的怨恨。
当初与她谈好交换条件的是阿西尔,而他已经死了。没有谁会在人死后还能执着的遵循当初谈好的交换条件,尤其是政治这个泥潭之中,唯一永恒的只有利益。
这时候的洁弗西卡刚加入委员会,影响力有限。提尔原本就要卸任,何况现在已经昏迷。
当初没有选择政治,而选择了科研比奇拉再度失去最有利的依仗。
恰如阿西尔所想:人类在历史中唯一学到是——人类永远学不到任何教训,只是在徒增的后悔中不断挣扎。
历5128年,暗之月,第49日。
诺拉艾菲被克普摩手下带走那段时间,在军方实验室接受实战测试训练的影像资料流入各个媒体。
她的握力、弹跳力等身体基本能力是一线顶尖军人的20倍,闪避速度足以躲过非近距离的子弹。
尤其是几秒内就能徒手放倒数十几个人的资料,更是引起众人哗然。
无论是军方和民间再度出现了“交出那些生物武器”、“让武器繁殖出更多武器”、“让人造武器代替人去一线”的呼声甚嚣尘上,形成一场舆论风暴。
幸好孩子一直留在千极骑队,没有被遭遇危险,而比奇拉的实验室却被萨琳突然派人前来“接管”了,他随后也被那些有亲人牺牲在一线的人伙同极端的军人们带走了。
当时他正在医院探望提尔,本以为有萨琳的人负责安保,自己不会有危险,结果正好相反。
就连萨琳都希望他“加速制造武器”,亦如罗蒙逼他帮忙“融合”一样,逼迫他复刻更多的“兵器”。
比奇拉其实早就应该考虑到这一天会到来,可他的初衷就是让能力更强的孩子们代替阿西尔去一线,这样阿西尔就不用遭遇危险了。
但是,不是他们尚且年幼的时候,是以后……
可是,等他们成年了自己就愿意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像阿西尔所说的那样:他的初衷就是错的。
即便是自己缔造的人工生命,也是生命。
是从自己选择保留他们的情感时,就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了。
他不能让同为人类的人牺牲,难道能让自己的孩子牺牲吗?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你居然在哭?”阿托斯出现在被软禁的比奇拉面前时,难免惊讶,“被拷打了?”
比奇拉:“……没有。”
“你怎么进来的?”他抹了把脸看向左右,发现来的不止阿托斯一个,还有他那些混血佣兵朋友们。
“桑迪和波塞告诉我你被抓走了。我之前可不是白被抓来问询的,”阿托斯无奈解释,“很多之前对外保密的地方的地形我都弄清楚了,别紧张,那些监控我的同伴们都很擅长解决,我们佣兵收费那么高可不是为了骗钱……走吧?奇迹的萨谢尔。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里?蒙特斯特利亚还是矿区?反正寇司你肯定不能再留了,不然肯定会逼你交出‘武器配方’。”
“我也不知道……”比奇拉迷茫道,“不过,的确是应该离开了。”
就像阿西尔所说的那样……
历5128年,暗之月,终日。
这一天不止是暗之月的最后一天,也是5128年的最后一天。
比奇拉在“千极”的专用实验室被人为纵火,终端数据库也被骇入,所有实验材料和数据均被销毁。
在大家发现他已经逃走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些实验和数据不是被其他人销毁,而是被他自己,就像他当初销毁“奇迹”相关资料一样。
比奇拉·萨谢尔至此背上了“背叛人类”的罪名。
军部和评议会一度想把他的存在从历史中抹消,但他的研究已经被大范围泛用,无论是医疗还是实战领域,都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东西,根本抹消不掉,只能暂时搁置。
数年以后,洁弗西卡彻底掌控委员会,才能为比奇拉证名,现在的他只是“人类的叛徒”。
让人惊讶的是,康复后提尔却一反常态,没有因为恐惧于再度被暗杀而卸任,反而执着地留在议长的位置上,与洁弗西卡一同做出一系列有利于整个卡俄斯的改革。
……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此刻,比奇拉正跟在阿托斯后面,于“精灵们的地下城”中狂奔。而在他的实验室起火前,他还在阿托斯的带领下,潜进去拿走的唯一一盒进行到途中的“实验”。现在那个盒子正在由诺拉艾菲捧着。毕竟即便比奇拉穿着作战服,平衡感依旧比不上这孩子,移动速度也是她更快。
“爸爸,你的实验室着火了。”另一侧的男孩说。
“我让‘永燃之火’点燃的,”比奇拉说,“过一会儿就会熄灭了,不会危及到‘千极’。”
他销毁的只是与诺拉艾菲他们以及“基因彩票”相关的数据,其他的研究他最终还是决定留给千极骑队。
——仅此一次。
“永燃之火”嫌弃地表示。
天色未暗,地下通道的尽头,已经不是寇司的范围。
那里停放着一辆多轮机车,上面载满了各种物资。
“明白它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吗?”阿托斯暗示道。
比奇拉愣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明白”。
洁弗西卡、蕾妮和千极骑队的各位都知道,他们只是没出面,但是都在暗中帮了他。
“不管你要去哪,我都不能跟你一起去了,”阿托斯说,“我要回去保留我的不在场证明,给跟我一样的人争取一席之地,也是留下你与这里连接的‘一条通道’,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奇拉再度应了一声,道了声谢。
“别担心,”阿托斯的身影消失在地下通道前道,“这两个小家伙能保护你。他们非常强大。他们可是跟我一样,连防护服都不需要。”
比奇拉点点头,目送对方后转身走向多轮机车。
发动引擎,跃上骑背。
男孩坐在比奇拉身前,诺拉艾菲则反坐在比奇拉背后。据她说是为了更好的警戒后方。
与寇司城内相比,四周多了许多细碎的声音。
失去净化力场的保护,风沙与尘土无情地击打着比奇拉作战服与头盔,留下微微的刺痛。
与比奇拉第一次坐在阿西尔后座,驰骋在荒原里的感觉并无区别。
“爸爸你为什么哭了?”男孩最先察觉异状,“有哪里疼吗?”
“不。已经不痛了。”比奇拉很想抹一把鼻涕,但是抬起的手只能碰到作战头盔,只好用力吸了回去,显得相当委屈。
夜幕逐渐深沉,折射出银色光芒的一辆多轮机车疾驰在这片广大的平原之中。
无法看清驾驶人的轮廓,只知道上面骑背上不止一人,只能看见的星辰里细碎的光芒洒落在银色金属上,闪烁成在地平线上跃动的流光。
随着尾灯划出曼妙的弧度,向着远方,自由的疾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