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奇怪的人类与无聊的新闻
“你真奇怪。”
深夜，一辆车飞驰着穿过寇司城，驶向这座钢铁要塞都市的最外围。车内副驾驶座椅上的那名儿童不断向驾驶座上的人重复着同样的话，后者则始终沉默以对，让那孩子如同在自言自语。
离开自动驾驶路线后，驾驶员关闭了前车灯，打开车辆定位遮蔽器，更换为手动驾驶，继续朝没有任何照明的边缘区块行驶。
目的地的区块昨天刚遭遇大量原生种的袭击，已经彻底损坏：军政民三方医院爆满；外部防线彻夜重整；无家可归的民众需要妥善安置等等，诸多事项的优先级都比更换新区块要高得多，该区块现在既没有防御立场，也没有警察巡逻，就连防卫驻军都后撤到新防线内，是非常危险的无人区。
驾驶员用车载立场翻转装置，轻松通过了临时激光屏障。可没过多久前面的路就断了，幸亏他迅速打死了方向盘并把刹车踩到底，才伴着漂移形成的两条弧形红尾灯线，勉强避开了塌陷的路段，从另一个方向转了个弯，靠着月光照不到的另一侧路边停下。
车上先后下来两个人，一位瘦高的年轻人和一位矮小的儿童。
“你为什么要帮我？”稚嫩声音使用的通用语在黑夜下显得含混不清，说话时佝偻着脊背，既无法站直身躯，也无法正常走路，勉强跟在已经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的年轻人背后，很快被迫停下。
为了避免被监控拍到，年轻人在下车前已经用黑色的帽子和口罩遮住了自己脸。乍看就像是个银行劫匪。
他很快发现那个孩子没能跟上来，当即驻足回头，狐疑地打量对方，随后就察觉到对方的怪异之处。
他毫不犹豫地折返回去，探身从车内翻找出一卷绷带，蹲在那孩子面前，迅速为对方包扎固定好受伤的腿。
孩子试着活动了两下，发现对方不止帮自己减轻了疼痛，还让自己恢复了最基本的行动力，当即惊讶得半仰起头，瞪大双眼盯着对方。
月亮趁机穿过云层的缝隙，捕捉到孩子的轮廓。
虽然大部分的五官依旧被笼罩在斗篷里，却露出那双漂亮的眼睛。
深绿色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超乎寻常的礼貌询问。
年轻人在对上那双绿眼睛的瞬间就愣住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尖刀，悄无声息地没入他的胸口，让他钝痛难当，呼吸困难。
他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维持住平静，用避开对方视线的方式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
“谢谢。”孩子没有继续追问，改为礼貌的道谢。
年轻人摇头，恶声道：“如果真的想感谢我，下次就别被猎人抓到。”
他的语气似乎吓到了对方，让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那句一路上都在重复的话。
“你真奇怪。”
年轻人置若罔闻，毫不温柔地拽着对方的胳膊，半搀半扶着孩子继续向前走。直到空气过滤装置覆盖范围的边缘，一块横亘的巨大水泥碎块前面，年轻人已经不能再向前了，因为他没有不带辅助呼吸器就能在荒原里呼吸的能力。
他托起那个孩子，举高双臂，帮对方攀爬上巨大的碎块，然后顺序指向周围还在运作的监控装置所在的位置，最后才是那些适合在攀爬过程中用来躲避的监控死角。
对方立刻意会在破损的边缘区块之外肯定留有足够出入要塞的裂缝，这恐怕也是目前唯一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寇司这座钢铁要塞的途径——如果没有原生种入侵与破坏，恐怕就连这个机会都不会出现。
孩子点点头，明白年轻人是真心在帮自己逃走。
“你真奇怪。”
尽管他的外表非常年幼，可他的实际年龄却比年轻人要大上数十岁甚至上百岁。
“你出钱从拍卖会上购买了我，难道就是为了放我走？”
年轻人沉默以对。
“在我的印象中，人类只会撒谎，从不无条件帮忙。”孩子只好继续自言自语，“更不会帮助一位精灵……”
听到这里年轻人终于望向不知年龄的精灵，却在视线交汇的瞬间立刻避开。
黑色口罩起伏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依旧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你真奇怪。”
精灵放弃跟这个奇怪的人类沟通，在对方沉默背身的动作中叹息。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愿意帮我。”
不管对方是否能看见，精灵依旧展现了自己族群所赋有的礼仪，之后才转过身，顺着颓垣攀爬而上，很快翻越过去，消失不见。
精灵虽然走了，他的话却回荡在年轻人类的脑海中，让他怔了好久才勉强回神。
他一脸恍惚拖着脚步，缓慢地挪回自己的车里，用不知道何时已经微微发颤的手启动了车子，很快驶回有照明的区块，通过扫描虹膜关闭副驾驶椅子下方安装的波段立场阻断仪，让自己的车辆不再“隐身”后就又重新接入寇司城的网络，打开了自动驾驶。
双手得空后，他用已经抖得更厉害的手打开了车载置物箱，找到了装有处方镇静剂的瓶子。
但不凑巧的是，瓶子空了。
他愤怒地把瓶子砸在副驾上，仍由它弹飞滚落，转而用不断颤抖的手在置物箱里疯狂翻找，直到取出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笔记本，来回抚摸了数遍，才稍微缓和了双手的颤抖。
那本好似拥有安抚力量的笔记本已经很老旧了。封面是皮制的。却无法判断是什么皮。乍看起来并不特别，可封皮上印刻的花体字却并非人类通用语，而是精灵独有的文字。
年轻人看不懂精灵语，自然无从得知它们的意思。但文字的下面还有一枚看起来既像羽毛又像眼睛的花纹。
取代镇定剂给他慰藉，帮他稍稍镇定下来的正是这枚花纹。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手指在上面流连忘返，仿佛永不停歇，直到自动驾驶的车辆载着他抵达目的地，驶入地下车位停稳，他依旧在重复这个动作。
四周的灯光很快重新暗下来，他却没有下车的打算，反而在黑暗里陡然弓起了背，将脸埋进了手掌，唤了一个名字。
“阿西尔。”
隔着口罩发出的声音虽然有些奇怪，可依旧清晰。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呼唤了谁的名字，就算这里只有自己，他依旧迅速用力捂住了嘴，把喉咙里的嚎啕遏制成悲戚的呜咽。
不知道经过多久，他终于不再流泪。
他打开车门，踏上地面上的代步传送带。
感应式灯光随着他的经过而顺序亮起，如同两根漂亮的银线，不断向着上方延伸，然后是顶上身份认证装置对他的轮廓进行了快速扫描识别。
“欢迎回家。”
平板无波的AI语音响起。
“比奇拉先生。”
房间的金属感应门为比奇拉开启，等他步入后又在身后自动阖上，但是没有他的命令，灯光就不会亮起。
他站在黑暗里，背靠在门上，长舒一口气。
他痴迷于黑暗。
因为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会感觉安全，也才能放松下来。
他等自己的情绪彻底平复后，终于想起自己脸上还戴着被眼泪等液体浸湿的口罩，当即摸黑走进了洗衣房，脱掉自己的口罩和衣裤等，顺手塞进AI管理的洗衣匣。
当他转身踏进浴室，打算从洗漱台的药品柜里寻找备用镇静剂服用时，却因为无法从黑暗中寻找到正确的瓶子而不得不使用照明装置。
“开灯。”比奇拉说。
“好的。比奇拉先生。”
AI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仿自然光型的照明温柔地亮起，勾勒出年轻人的长相。
轮廓明晰，五官出众，是惊艳一词不足以形容的脸。
尤其是他的眼睛，在暖光下呈现出一种过深的蓝色。如同窥视一瞬，就足以把灵魂惑走的深海般。
可他下眼眶处略深的肤色以及困倦的模样，都在佐证他长期不规律作息以及他对自己长相与健康并无关注度的事实。
比奇拉找到装有镇静剂的瓶子，倒出两粒塞进嘴里。
随着喉结的向上滚动并复原，药片滑过了他的食道，滚进胃袋，让他放下心来。
因为，很快就不会再有什么情绪继续困扰他了。
5分钟后，彻底平静下来的他洗完了澡，却既没有擦干头发，也没有穿上衣服，就这么走出了浴室，直接倒在了床上。
“全隔音阻光遮罩启动。”
“好的。比奇拉先生。”
闭上眼睛前，比奇拉向AI询问了时间。
“现在是AM04：58，距离日出还有1小时。”
“静默模式。”
“好的。比奇拉先生。”
糟糕的一天即将开始。比奇拉想。
他怯于面对光明，只能把自己丢进黑暗。
8个小时后，在寇司城的另一端，在比奇拉还因为不恰当的夜生活酣睡不醒时，寇司城中最为繁华的商贸中心步行街区却已迎来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
这个时段的街道不止有海量的人流，还会在每一座建筑的外墙投屏上展示今日热议的头条新闻。
“日前，塔卡斯矿区正式终止与军方持续60年的《区域防卫协定》，改与寇司城治安协调部队签订《矿区联合运营安全协议》。”
“该协议有效期长达10年。协议期间，将由治安协调部队全权负责该矿区内外安全防御对策。”
“原军方相关部门已于公开发表的声明中激烈指出：把矿区交给没有任何野外实战经验的治安协调部队只会给矿区内外安全带来负面效果。一旦矿区被原生种入侵矿区，整个卡俄斯的钢材供应将被中断，寇司的要塞防御工事及维护都会受到严重影响。这不止是把矿区工作的民众生命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也会把武器研发等军部整备部门置于同样的境地。
“军方发言人称：终止《区域防卫协定》无疑是塔卡斯矿区做出的最为荒谬的决定。”
投屏闪烁的光线将一位身着制服的年轻军官的轮廓描绘得模糊不清。但从他进入步行街不过五十英尺就婉拒了五位女士的搭讪来看，应该是相当出众了。
“矿区负责人发表申明：《区域防卫协定》的终止不会对矿区工作的人员安全有任何影响，所谓阻碍寇司及军部整备部门的运作更是无稽之谈。矿区只是从有利于自身发展的角度做出了更适合负责矿区的选择，军部应该认清自身的问题，尽快彻查内部贪腐问题，给矿区重新与军部合作的信心。”
年轻军官在拒绝了第六位女士……不，这次的是一位男士，着实不想再浪费时间去拒绝第七个人，干脆从市中心主道改行至侧面相对不那么热闹的副主道。
这里不再有模糊的投屏光线影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长相。
端正挺拔的身姿衬托出一种特殊的没有攻击力的俊逸，藉由那双深绿色眼睛，让他看起来礼貌又温柔。
是能让女人尖叫的长相。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双瞳的颜色有着细微的差异：左边是深绿，右边较浅。
他把自己藏进大楼背面的阴影里，打开了手腕上的通讯器终端。
等通讯器上出现了“等待接通”字样后，他又把一部分注意力重新放到新闻上。
“治安协调部队发言人驳斥：并非只有军方的传统军事力量才适合担任区域定向安全防卫。治安协调部队将擅用在寇司积累的经验，以实绩来证明矿区新签署的安全协议是明智的选择。”
“军方现已对矿区负责人提出书面正式抗议，宣布将暂停与寇司城治安协调部队相关的一切军事及科学领域合作。
“介于下个月即将开始的议长换届选举，不少议员对到矿区进行讲演的安全问题表示担忧。
“目前行政评议会议员代表、议长以及寇司最高行政长官均拒绝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作为新协议的授权委托执行方——千极骑队，目前也尚未对该协议发表任何看法。”
当新闻播报接近尾声，年轻军官手里的通讯器终于接通。
“午安。长官。”
“午安。阿西尔少尉。”长官说，“对了，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
“昨天，长官。”阿西尔答。
“生日快乐。”
“谢谢长官。”
“新闻看了吗？”
“是的。”
“切换到队内专用加密频道，告诉我你对这件事的详细看法。不用有任何保留。”
“是，长官。”
……
这一天，恰好是历5119年两个月份交替的时间。
在光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后，迎来了暗之月的第一天。
在19年前的过去，也正是这个光与暗的交替时刻，比奇拉和阿西尔降生于世。
他们年龄相同，身高相等，始终同校，就连他们的父母都一样“曾经是”军部派驻于那则无聊新闻里提到的“矿区驻守战斗人员”。
可是，介于这是两个月份更替的特殊时刻，即便他们出生的时间只相差10秒，比奇拉却出生在了暗之月，阿西尔则是光之月。
19年后的今天，他们的生活就像是他们的生日月份：一位身处光明，另一位被困黑暗。
如同一种不言而喻的讽刺。
但。
“就结论而言——他们已经把手伸向了矿区。”
阿西尔在千极骑队的加密频道中用词简洁。仿佛无论对谁，都吝于多说半个词。
“诱饵。”
“可以。”
“我们需要一位优秀的科学家。”
“有。”
“非常推荐。”
“我需要时间说服他加入。”
“必须是他。”
“比奇拉。”
“比奇拉·萨谢尔。”
“对。就是——奇迹的萨谢尔。”
……
此时此刻，“奇迹的碎片”尚未降生，“希望的旋律”也未出现，但奏响未来的空白曲谱已在静待谱写。
一周后。
混迹于军部下辖最差研究所中的最差研究小组、上月得到研究经费为0杜拉、这个月经费申请直接被“一键驳回”的“前·天才”，果不其然又迟到了。
不过，今天跟往常稍微有点不同，迎接他的不是同事们的冷嘲热讽，也不是小组长劈头盖脸的臭骂，而是满脸堆笑的所长。
该所所长是军部麾下最名声在外的同样不思进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简陋的研究室里打瞌睡的、人称“一事无成的瞌睡所长”的中年男人，杵在比奇拉进入研究所的必经路线上，突然赠予了他最为热情的拥抱以及一连串让比奇拉找不到空隙来打断的“体贴祝福”。
“恭喜你！我总说是金子就会发光。你看你现在就闪闪发光，终于不是除了外表都一无是处、只能到处投机讹诈研究经费的你了。话说回来，你被左迁以后，无论对待生活还是工作，态度都非常消极，就连自我管理都做得很差。这样下去你会失去生存动力的。人生多少也该怀抱希望，不是吗？既然你的调职申请得到了批准，说明上头对你的左迁已经结束。你应该振作起来，在全体寇司人都梦想加入的队伍里展现你的天赋，为大家创造更美好的未来……啊！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所长声音哽咽：“一想到你未来可期，我就真心为你感到高兴！”
“狗屁！”
比奇拉终于找到罅隙发泄自己的怒火。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玩意？”
他用跟漂亮脸蛋极不相称的粗鲁词汇冲所长大吼大叫。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更不知道哪里是全寇司的人都想加入的地方？”
“怎么？你没收到？真的没收到？”所长很快发现比奇拉不是在装模作样，“难道是文件下发系统又BUG了？真是个麻烦的系统，军部上层早应该拨款维护了。哪怕只是把他们贪掉的零头拿出来，军部的文件下发系统也不至于这样……”
“瞌睡所长”边唠叨边隔空向比奇拉共享了来自军部和寇司最高行政长官共同签署的调令。
比奇拉接收后，立刻露出见了鬼的表情，盯着悬浮在空中的电子文件足足半分钟后，才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这是什么该死的鬼玩意！？”
“当然是调令啊。”所长困惑地照着逐字念出，“致，比奇拉·萨谢尔中尉，你的调职申请已获批准。请在接到命令起24小时内到千极骑队，找副队长阿西尔·G少尉报道……”
比奇拉听到途中就踹了墙壁一脚，没等“瞌睡所长”念完已经转身大步奔出研究所。
他做梦都不会让自己梦到“被调到千极骑队”这种黑洞级别的恐怖噩梦！
光是想象一下，每天工作都必须面对阿西尔那张令人反胃的臭脸，就能立刻吐出来！
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弄过那个狗屁的调职申请！
肯定是混蛋阿西尔搞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