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与门缝之中的眼睛对视。
眼睛的主人扒开门想要进来，小河扯开他的手，接着又有第二只，她再扯，还有第三只，第四只……数不胜数的手潮恨不得将门整个缠住。仿佛那不是门，是小河的脖子。
怪物还是进来了，他拎起小河的领子将她抱走。
“我们要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
好熟悉的对话，小河想着，然后看向水面中自己的倒影，她心中想着一句话，将它复述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小河。怪物的解释一字一句与小河心中早已浮现出的答案重合。
她又问，“那我呢？我是谁？”我是宿芊舟啊。
记忆如同潮水般上涌，宿芊舟眼前的迷障散去，透出清明。
没有她记忆中的落水然后清醒，这里不是结丹时没走完的幻境。她又被怪物抱起来，还要接着赶路。
宿芊舟隐隐有所预感，这次她或许能知道全部。
怪物，不，该叫他雁翎。宿芊舟抬头，又和他下巴上的眼睛对视。
这只眼睛也再熟悉不过，是清初的眼睛。她怎么不记得它是怎么跑到雁翎身上的。
她脑中设想了无数个假设，最终刚起头的思绪被眼前挡住光线的阴影打断，宿芊舟看过去，拳头不自觉握紧了。
又是他。
一双微微吊起的含情眼，配上头顶的白绒狐耳，任谁都要叫一声狐狸精。
看见他好端端地站在这，宿芊舟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更舒心。
她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伸着手够面前的狐狸。雁翎眼看抱不住她，顺应她的心意将她送进卜灵昀的怀里。
坐进他的怀里之后宿芊舟马上安分下来，任由他调整了好几个姿势，对这个不知所措的新手显现出超乎寻常的宽容。
“喂，你扯到我的头发了。”眼看着他就要这样抱下去，宿芊舟终于开口。这似乎把狐狸吓了一跳，身上的手突然收紧。
“抱歉抱歉。”卜灵昀连连道歉，宿芊舟终于大发慈悲地指挥他：“你的手臂要垫在我下面拖着我，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这样才对。”
即使这样不舒服的姿势，宿芊舟抓在卜灵昀衣襟上的手仍然没有半点松懈，用力之大恨不得抓碎手中的布料。
旁边的雁翎闷笑几声说道：“你们相处得不错嘛。既然这样，你帮我照看她一段时间。”
卜灵昀的声音隔着衣料带来一阵阵震动：“我？可是我不会养孩子。”
“你就随便养养，这孩子轻易养不死的。我走了啊，忙完了回来接她。”他临走前不忘手欠捏了一把宿芊舟的脸，然后就头也不回消失在宿芊舟的视线之中。
留一大一小互相干瞪眼。
还是宿芊舟先打破僵局，她急于求证着什么，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卜灵昀意料之中地摇摇头。
她问出第二个问题：“刚刚的长毛怪是谁？”
这话听着不像小孩子会问的东西，卜灵昀没有察觉到异样，他说道：“你说雁翎？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有时候会帮他一些忙。”
宿芊舟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真诚到毫不掺假，他没有骗她。
果然，卜灵昀又一次活了过来，但他复活之后会失去记忆。
自他没化形起算作他的第一世，若是宿芊舟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这是他的第七世。
她摸上卜灵昀的耳朵，指腹压在耳廓后面，惹得那只耳朵不停抖动。
感受着那只耳朵上五道不算明显的痕迹，她笃定没有记错。从第二次轮回起，她开始给自己的狐狸做记号，每一次再见就多记一道，
“狐狸的耳朵不能乱碰……嘶。”卜灵昀小声反抗，然后猝不及防倒吸一口气。
宿芊舟看着他，收回划上第六道的手。
“我叫宿芊舟，你记住了吗。”
“我是卜灵昀。”一刹那的疼痛没有让卜灵昀起疑，他只以为是小孩子顽皮。对于宿芊舟的话，他也只是眉眼弯弯欣然接受，“我记住了，芊舟。”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被做了手脚。
宿芊舟不合时宜地想：大概就是因为太蠢了容易死，老天才给他这么多条命。她捧住卜灵昀的脸，仔细摩挲过每一处，用小孩子热热的手心将他捂得暖洋洋。
她的心里恶意翻涌。是的，这是上苍对你的惩罚，要你次次回到我的身边为我而死，让你忘却前尘的痛苦，醒悟时已经走向万劫不复。
“你怎么了，想雁翎了吗？”
宿芊舟回过神，看他凑近关怀的眼神，摇摇头说道：“我困了，现在是我睡午觉的时间。”
卜灵昀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困了，他将宿芊舟放下来，然后蹲到她的面前，“你趴在我的背上，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宿芊舟没客气，手臂从后面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腾空，然后又被他稳稳托住。
在他背后，宿芊舟能清楚地看见他耳后的印记，一道道随着走路的起伏好像变成了会动的虫子，咬她的内脏。
这注定不是他的最后一次重生，宿芊舟心里清楚。
他们顺着小路向既定的结局走去，她像个旁观者，即将又一次见证卜灵昀的死亡。
宿芊舟合上眼，将脸颊贴在卜灵昀的颈窝，卜灵昀走得愈发平稳。
“你喜欢人族吗？”她听到卜灵昀问她。
宿芊舟摇摇头，“不知道。”这是实话，她在哪里都无所谓。
然后听卜灵昀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妖族很排外，我没办法将你隐藏在敏锐的妖中间，太危险了；魔族太残暴，会把你带坏的，环境太不好；人族……这里还不错，大多没有修为，知礼仪有修养，我也可以藏匿其中。”
“况且你也是人族的小孩，那里应该很适合你生活。”
“随你。”人族的诡计最多，宿芊舟不难想象卜灵昀这次的死法又要如何凄惨。
“卜灵昀，你没想过我是什么灾星，是雁翎不想惹祸上身才将我托付给你吗？”
“嗯？”卜灵昀不明白她干什么这么问，想了想然后觉得这样认真对待她的问题也蛮好笑的，他煞有其事地回答：“倘若你是灾星，我一定离你远远的，保命要紧。”
宿芊舟趴在他的耳边说道：“一言为定，到时候你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好好好。”
她也尝试过救他，她尝试得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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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结果如今摆在面前。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试试。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尝试聚集灵气，却感觉到微乎其微的波动。
宿芊舟的心重重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沭阳，中规中矩的乡下地方，比不上皇城之中的繁华，但也比村子里好，什么都齐全。
卜灵昀背着宿芊舟来到他的安家之处，一个巷子深处的小院子。
趁着天黑之前卜灵昀又买了些东西置办，好让养孩子不会那么艰难。
街坊邻里发现他回来了，纷纷过来问候，有的身边还围着孩子。那些小孩儿叽叽喳喳的，趁大家聊天的时候闯进院子里随地跑叫。
这声音吵得宿芊舟心烦。
她握住卜灵昀的手，想把耳朵埋进他的衣服里，这样就能获得片刻宁静。
结果却感觉头顶一片温热，卜灵昀以为她怕生，空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对面的婶子包着头巾，胖滚滚的身体将门口最后一点光都遮得严严实实，看见这一幕笑道：“诶哟，这小丫头长得真俊，像是大门户家的小姐似的。”
她另半句话藏在暗处，卜灵昀顺着她的话说道：“这是我表妹，近来家里变故，姑姑拖我照顾她一段时间。”
宿芊舟在一旁想着，表妹表妹，你的习惯真是一点没变，每次给人编身世就要说是表妹。
那女人没察觉出不对，好像是很喜欢宿芊舟这个不爱讲话的丫头，一直盯着她看：“真好，文文静静的，比我家那小子招人稀罕不知多少去了。”
她家小子，就是在院子里跑闹最欢的一个，和他娘一样，圆得像个猪崽子一样，哼哧哼哧发出难以理解的尖叫。
好巧不巧他正听见老娘的编排，恶狠狠地看向夺得长辈宠爱的宿芊舟，结果当场就呆住了，脸憋的通红，喊出一句：“我叫王虎！”刺溜一声夺门而出，把他娘撞得一个踉跄。
“死崽子！”王虎他娘孙二嫂被他弄得面子上挂不住，又强撑起笑脸：“虎子长这么大，没见谁能治得住他，芊舟一个眼神就把他镇住了。你们说说这叫啥。咱们两家真是有缘呐！”
竟然像是要学人家撮合娃娃亲一样。
卜灵昀听得脸都绿了，一则宿芊舟并非他表妹，二则她孙二嫂也说了，宿芊舟是小姐命。她家的小子有半点配得上小姐的地方吗！
他自认为带宿芊舟认脸认得够久了，索性随便扯个由头结束对话，砰一声将大门死死合上。
宿芊舟没听懂她九曲十八弯的暗示，也乐得清净。她想着，这回总算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没过几日，却见卜灵昀拎着一个布口袋，笑眯眯地看着她。
“……干什么？”宿芊舟还是接过了那个口袋，她猜测，里面大概是一些女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
直到打开口袋，里面整整齐齐躺着文房四宝。
？
宿芊舟抬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卜灵昀则是以为她没有收到想要的礼物所以没兴致。他将宿芊舟连同袋子一起举起来，把她举得高高的，和太阳一般高，“我要送你去学堂，明日就去。”
他说：“小孩子还是该多多读书，芊舟你这么懂事，一定懂我的良苦用心，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