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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姀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疯子, 眼前这人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变态。


    沈安宁被对方这番突如其来的话语一度震得瞠目结舌,魂惊魄惕, 亦被这番疯狂行经吓得心肝胆寒, 神魂俱灭。


    有那么一瞬间,她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以为对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换魂术?复活?重生?


    这是什么荒唐到离谱的言论?


    眼前这人,究竟是在开玩笑, 还是真的如此认定?


    人死怎么可能复生?


    还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身躯,重新长出一个新的灵魂?


    这人究竟是疯了,还是沉沦在虚幻的故事, 虚幻的幻境中,早已分不清实现的真伪,这人怕是唱戏唱傻了吧!


    由于, 这番突如其来的荒谬言论来得太过突然,太过离谱,以至于让沈安宁错愕到久久缓不过神来。


    荒谬过后, 恐惧、惊骇相继涌上心头。


    若对方是个正常人,她或许还能与之周旋一二,可若这人一开始就是个疯子, 是个变态, 是个早已神魂不清之人, 又该如何应对?


    就在沈安宁整个毛骨悚然、心乱如麻之际, 这时, 对方滑腻的手恰好滑落到了她的脖颈处,他一寸一寸轻轻抚摸着,而后五指一点一点收拢着, 突然一把轻轻握住了她整个脖颈。


    她整个咽喉骤然被他轻而易举遏制在手。


    就在沈安宁以为他将要一把拧断了自己脖颈之时,对方却动作异常轻柔着,小心着,只握着她的脖颈柔声安抚道:“不过姐姐放心,你我无冤无仇,我一会儿定会小心翼翼,不会弄疼你的。”


    他温柔浅语的说着。


    说完,忽而就那样轻飘飘的放开了她的脖子。


    而后起身执起一旁的烛台,转身又返回了戏台中央,继续方才未完成的任务,继续缝合起了那四分五裂的尸体。


    在对方凑方才上来的那一瞬间,明明没有使用多大的力气,甚至力道完全是轻柔,小心的,可是那一刻沈安宁整个脖子就跟被人生生掐断了似


    的,她整个人俨然出气多,进气少,她整个人险些活生生的窒息而亡。


    直到对方远离之后,沈安宁才瞬间如同溺水的鱼儿般,才得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经过方才那惊恐一幕后,她一度瘫软在冰凉的戏台上,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没有那么惧怕死亡,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间,才知这个世界上有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亦有远比鬼魅更可怕的人。


    那便是无声的摧残和折磨。


    沈安宁不知远处那六块残骸的主人临死前都曾经历过什么,她都尚且如此,那么她们呢,只怕是被对方一寸一寸摧残了所有身心后,才绝望而死的吧?


    若说方才对眼前这个变态、恶魔还有丁点的同情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沈安宁对他只有满心的厌弃和憎恶。


    没想到重活一世,拥有两世记忆的她,竟最后落得这样一下惨死下场,这便是多活一世的代价吗?


    沈安宁亦一时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


    然而,求生许是人的本能,哪怕身处绝境,哪怕前世被陆安然死死捂住口鼻,临死之前,她亦是拼命挣扎过,求救过,而今,不过灰心片刻,沈安宁终是咬牙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原来,沈安宁左手上戴着一个金累丝雕花凤镯,镯子工艺精湛繁琐,而在看不到的地方却也暗藏着一丝玄机。


    许是经历过一番生死,让她多了一丝戒备心,重生不久后,沈安宁便命人打造了这个镯子,在镯子的关卡处暗设了一个小机关,机关内藏有一片半指长的轻薄刀片,没想到误打误撞成了她唯一逃生的机会。


    听方才这个魔鬼所言,他那个什么变态仪式要等到子时方才进行,眼下他还在缝合尸体,也就意味着她还有自救的机会。


    她今日从失踪至今,已过去大半日了,陆绥安还未曾寻到她,而前世福阳郡主惨死是事实,沈安宁绝不可能将那渺茫的逃生机会寄托在别人手里。


    她只能自救。


    她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她不信,老爷让她多活这一世,就是为了让她这么无缘无故的死去。


    这样想着,沈安宁只强逼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而后,拔出刀片,朝着那捆绑自己双腕的麻绳处一点一点艰难的磨割了起来。


    因双手被捆绑得十分紧实,只能反手捏握刀片,刀片数度划破手腕,鲜血淋漓,却丝毫不敢停歇。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那道专心致志的身影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而天上一轮明亮的明月悄然爬上了头顶。


    终于,李玉心满意足的欣赏了一番眼前的杰作后,终于再度举起了烛台一步一步朝着沈安宁方向走了去,而这一次,他手中还多拿着一柄崭新的斧头。


    看着对方闲庭信步的步伐,看着那削铁如泥的森森斧头,沈安宁终是面色一片惨白。


    她双手撑在身后,瞬间只如同蝉蛹般一下一下往后拱着,挪着,她脸上瞬间毫无血色,只冲着那道魔鬼般的身影声声慌乱吼叫道:“那我呢?她们都是你的仇人,你谋害她们情有可原,那我呢?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无故加害于我?”


    沈安宁一边拼命朝后挪着,躲着,一边情绪崩溃的胡乱喊着,质问着。


    只是,被困住双手的身子,又能躲藏了多远呢。


    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李玉追上,李玉轻而易举的抓起了她一只腿,然后慢悠悠将她从戏台边缘一路拖回到了戏台正中央,而后蹲下身子,朝她微微笑着道:“姐姐自是心地善良,同我无冤无仇,可是怎么办了,我原本是打算朝那福阳郡主下手的,福阳郡主那张脸虽比不过姐姐的,却也还算高贵,可谁叫姐姐横插一脚,这一切都是姐姐自找的——”


    说话间,李玉忽而朝着远处的明月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可惜道:“时辰快要到了,我亦无能为力——”


    说着,他一路拽着她的脚将她整个人拖到了他的身下,而后抬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宽慰道:“不过姐姐这张脸是我看到过最好看的,姐姐莫要怕,一会儿妹妹动作干脆些,必不让姐姐遭罪。”


    又微微笑着道:“日后我会顶替着姐姐这张脸活下去,定对姐姐这张脸爱护有加,姐姐便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说完,李玉的手来到了沈安宁脖颈处,仿佛在丈量她脖颈的尺寸,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下手。


    他潮湿的手指仿佛带着毒,所到之处,皮肉翻滚,层层哆嗦颤栗。


    确认好位置后,李玉还贴心十足地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微微笑着道:“姐姐安心去罢。”


    说完,扭头拿起身侧的斧子。


    就在他偏头的那一瞬间,满身惊惧地沈安宁终于腾出手来一把拔下发间的凤钗便直接瞪大双眼,恶狠狠地朝着对方大喝一声:“受死罢——”


    她手起刀落,边喊边一钗朝着李玉脖颈处死死扎了下去。


    噗地一声。


    随着她这个动作的落定之处,只见一窜鲜血从李玉身上喷涌而出。


    沈安宁见状顿时惊悚万分,她杀人了,她杀人。


    她又惧又怕,连滚带爬地往后逃着,缩着,然而,不知是不是她被捆绑了太久,还是迷药导致她浑身轻飘飘的,竟数度重新跌回到了地上。


    而再一抬眼,却见对面那魔鬼并没有如愿般往地上栽倒而去,他只忽而抬手死死捂住了伤口处,而后阴郁残暴的目光直直朝着沈安宁面上看了过来。


    他没死?


    沈安宁仓惶望去,这才见对方死死捂住的地方竟是在他的锁骨处。


    她刺歪了。


    纵使血如雨下。


    他竟不动如山。


    他没死?


    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沈安宁浑身哆嗦地移动着目光,而后她惊恐的目光直接撞入了一双腥红似血的血潭里。


    而这一次,血潭阴森可控,里头再无任何一丝温柔和友善可言。


    只见对方满脸阴骘地盯着她。


    他面色扭曲,浑身抽搐,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朝她索命的恶魔。


    他高高举起斧子,死死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边走边面容抽动,五官歪曲,只一字一句咬牙阴恻道:“原来,你亦是个毒妇!”


    “你毒蝎心肠,远比那些贱人们更可恶更该死!”


    “贱人,毒妇,你同她们一道下地狱去罢!”


    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恐惧蔓延全身,惊恐到了极致——


    那一刻,沈安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高高挥起了斧子。


    那一刻,沈安宁眼睁睁看着对方面目狰狞的朝她步步袭来。


    她的眼里一片血色,全是恶魔撕裂,扭曲的倒影。


    那一刻,她全身瘫软在地,竟忘了躲避,忘了挣扎,忘了尖叫,甚至忘了闭上双眼。


    她就那样麻木呆滞的,直愣愣地、亲眼看着那锋利的刀口朝着自己脖颈处一挥而来。


    却未料,就在生命倒计时的那一刻,耳边一阵疾风掠过,只听到簌地一声——


    想象中的疼痛久久未曾到来。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从呆滞的思绪慢慢抽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张放大的惨白面孔骤然呈现在了自己眼前,只见这张脸满脸惨白,面容扭曲,他双眼瞪大,一双渗血的腥红色眼珠子俨然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这张脸……这张脸竟是那个杀人魔头的脸!


    而此刻,这个魔头像座雕塑般正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不知何时,一支利箭早已从他的脖颈上横穿而过。


    这人,这人竟已被人一箭穿喉!


    这张惊恐惨状的面容在半空中定格片刻后,而后直直朝着沈安宁方向栽倒而来。


    终于,沈安宁忍不住满身恐惧的尖叫了一声,她拼命踢踹着双脚想要逃离,想要躲避,却发现自己全身早已瘫软如泥,竟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眼看着,那张恐怖万分的脸就要朝着自己袭来的那一刻,陡然间一道黑影如劲风般闪现而来,那张脸就那样被人一脚踹开,飞溅到了十几步开外之处,沉闷地跌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双眼被一道宽大温和的手掌牢牢盖住,遮住了远处所有的血腥与惨烈。


    再然后,一顶宽大宽厚的斗篷在空中一扬后稳稳落到了她的身上,随即将她整个冰冷发寒的身子牢牢紧裹住,紧接着,她整个人连同那厚厚的斗篷悉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团团包围住了,两道坚固如铁的臂膀将她整个身躯禁锢入了宽敞精壮的怀抱中——


    “夫人——”


    等到


    沈安宁怔怔缓过神来时,她整个人,整个身子,整张脸,整个一切都已被牢牢护在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密网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迫害。


    “我来晚了。”


    有人不知何时已飞身攀上了戏台,将那副尸体踹飞后,只将浑身颤栗的沈安宁一把牢牢抱紧在了怀中。


    那人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抱得那样用力,那样紧。


    “有我在,夫人莫怕。”


    那人抱着她喉咙沙哑的说着。


    说这话时,他浑身轻颤着,箍着她全身的双臂仿佛都在阵阵发鼓胀着。


    那人只紧紧抱着她,下巴死死抵在她的头顶,他摁她入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全都揉进他的骨血中。


    那人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安抚着。


    耳膜被一道道低沉又颤抖的声音阵阵敲击着,那人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


    是陆绥安。


    陆绥安竟然来救她了。


    他俨然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神,他冲破黑暗,冲破荆棘,冲破一切严寒与危险,就那样生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最凶险最绝望的时刻。


    这个意识传到心房的那一刻,她双手一度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那片衣襟。


    沈安宁只艰难抬起了头,艰难的睁着眼,艰难的看着一张熟悉的、焦急的脸在视线中微微一晃,而后只猛地一把扑向这人怀中,她亦紧紧抱着他,在这堵坚固稳健的胸膛中瑟瑟发抖,不多时,强撑了一整日的所有力气终于在这一刻全部被抽干殆尽。


    陆绥安一低头,便见妻子沈氏已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他咬牙朝外低吼一声“叫大夫”,便将人一把牢牢抱起,匆匆大步朝外踏去。


    第62章


    话说当夜沈安宁昏迷不醒, 回府后便发起了高烧。


    陆绥安寸步不离的守着。


    又派人将太医院的方太医连夜请了来。


    “除了手腕割伤,还受了些皮外擦伤外,身上应无大碍, 不过, 今日许是惊吓过度,心神难安, 又有迷药药效尚未完全清退,这才发起了烧, 今夜定要留神照看着,若烧退了便无大碍,倘若一直高烧不退, 便要多加留心,老朽暂且开个安神退烧的方子,好让尊夫人今晚能安生一些——”


    “有劳太医了。”


    待将太医送走,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到了后半夜。


    陆绥安匆匆折返回内室,一时放轻了脚步走上前, 只亲自将垫在沈氏额前的巾子取下,用凉水浸透后拧干,又重新垫在了沈氏额头上。


    随即, 修长的手指熟稔地探入她的衣襟内, 又在脸颊两侧一一试探着体温。


    身体还一直滚烫着。


    陆绥安眉头亦随着一直紧蹙着, 一整晚未曾松懈下来过。


    不多时, 目光不知第多少回再度落在沈氏面容上。


    方才院子里人来人往, 大夫、太医,府里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病情上, 还不曾好好看过她。


    成婚这么长时间,亦鲜少有夫妻二人平静的独处时刻,陆绥安亦鲜少好好看过他的妻子。


    此刻只见沈氏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只见她面色一片赢弱苍白,可苍白的脸上却又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又见脸上,额角四处皆是深浅不一的擦伤,而双腕处皆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纱布之下,数十道划痕触目惊心,那些伤口陆绥安都曾亲眼检验过,其中有两道划痕靠近脉搏处,若再偏离一分,若再深入一分,陆绥安甚至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下去。


    这样想着,陆绥安一度将沈安宁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接下这桩案子不过才四日功夫,可没人知道这四日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一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是他入大理寺这么多年以来,办过最艰难的一桩案子,他从来没有像这日这般心力交瘁过。


    算上今日,他已有四日四夜没合过眼了,可是,此刻却完全没有任何睡意,他双眼此刻有些充血,精神高度紧张、惊惧到已经有些麻木了。


    有那么一段时刻,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整副身体像是一具浮尸,如同行尸走肉般只机械的运转着。


    一阖上眼,便是那处废园内那令人恐惧后怕的一幕,当他远远看到凶手挥起斧子的那一刻,远在入口处的陆绥安浑身的血液都一度凝固住了。


    他不敢去想,倘若自己晚去一刻会发生什么。


    他亦不敢去想,倘若自己那一箭射偏了会发生什么。


    陆绥安从来不知自己竟也有那般害怕的时刻。


    他与沈氏明明成亲不过才半载有余,他们相处明明还并不多,可不知为何,那一刻他肝胆俱灭。


    还好,他及时赶到了。


    还好,幸好。


    粗粝修长的指腹一度轻轻抚向沈氏的脸庞,不多时,陆绥安终是忍不住再度凑上前将妻子的身躯一把紧紧搂入怀中,只觉得一股失而复得的情愫在胸腔来回奔走,久久挥之不去。


    “日后,必不再让你遇此险境。”


    陆绥安紧紧搂着怀中之人,许久许久,方一字一句说着。


    像是暗暗发誓,又像是暗自承诺。


    这日这样的境遇,他已无力再承受第二回。


    这晚,陆绥安在榻前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沈安宁,寸步未离。


    他一轮又一轮为她擦拭身子解汗,又一轮又一轮为她额前垫巾降温,只是没想到随着时间地推移,温度非但没有降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地趋势。


    浑身滚烫到连陆绥安的手指都一度弹飞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发烧冒汗,可不多时竟见她思绪不宁,仿佛做了噩梦般,一直反反复复梦魇不断,渐渐地嘴里开始一直喃喃低语,好像在唤他的名讳,又好像在惊恐着什么——


    “不要,不要过来……”


    “为何,为何……”


    “陆绥安……我……你……”


    然而陆绥安一凑过去,却只听到含含糊糊的痴语,压根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些什么。


    陆绥安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正要命人再去将太医请过来,却不料再一转身时,却见床榻上的沈氏满头大汗,她表情开始痛苦扭曲,双手一度死死揪着身下的被褥,俨然要将十根手指全部折断了,而后一双手又无意识的在空中乱挥着,乱拍打着什么,她双脚剧烈乱蹬着,一双贝齿紧紧咬着牙关,将嘴都给咬烂了。


    她浑身仿佛正在剧烈的痉挛着抽搐着,不多时,忽而将双手一度死死掐向自己的脖子,她浑身剧烈抖动了起来,梦中仿佛正在经历着极度恐惧之事。


    她嘴里一度拼命胡诌着什么。


    牙关一度咬合得死死地。


    陆绥安神色骤然一变,一脚蹬开了几上银盆,朝外大喊一声:“快叫太医——”


    同时一把紧紧搂住妻子,拍打着沈安宁的脸想要将人唤醒,可怀中之人仿佛陷入魔障中了似的,竟如何都唤不醒来。


    最终陆绥安强行用手狠狠掐住沈安宁的腮帮子,将她的嘴一把撬开,而后将自己的手掌朝着沈氏嘴边递了过去。


    手掌送过去的那一瞬间,便被她一口恶咬了上去,陆绥安疼得额前青筋一度根根蹦了出来,却依然咬牙忍着没敢撤回,他担心妻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只一边忍痛,一边不断抱着人不断安抚道:“莫怕,莫怕,有为夫在此,夫人莫怕——”


    “无论何人,休想伤你分毫,莫怕!”


    他一声声低声宽慰着,保证着。


    终于,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劝抚下,沈安宁身上的痉挛过去,抽搐停了下来,却依然被梦魇缠住般,嗔痴不断。


    不过短短几瞬间,竟见她浑身汗如雨下,长长的指甲竟都折断了几根。


    白桃一进来见到此等画面后,只砰地一下,手中的汤食瞬间洒了一地,她只飞速扑过去,查看着沈安宁手上被折断的几根指甲,当即忍不住崩溃大哭了起


    来,道:“夫人……夫人这是癔症又复发了。”


    陆绥安闻言,神色一顿,此刻已顾不上自己手中的伤势,只一把将沈安宁的手抓过来,见手指未曾受伤,只折坏了几处指甲,当即心头一松,可见沈氏这般嗔痴模样,顿时眯着双眼扫向白桃,敏锐道:“又?”


    顿了顿,眼帘下那双狭长的眼眸情绪翻滚,只不动声色道:“夫人何时还犯过癔症?”


    便见白桃一阵触目惊心,伤心欲绝道:“便是罗夫人入府那晚,那晚夫人便大病了一场,那晚亦同方才一般,夫人就跟犯起了癔症似的,折腾了足足一夜。”


    白桃见世子关切,便见那日的情景一一道来。


    便是时隔这么久了,说起那日的画面白桃依然记忆犹新,心惊肉跳,那日她被夫人的癔症吓破了胆,本以为那日噩梦已经彻底过去,没曾想今日又再次发作了。


    说完,白桃心急如焚的再度凑上前为沈安宁一一查看了起来。


    没有留意到陆绥安敛下那双漆黑的眼眸,沉沉望着怀中妻子嗔痴不安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夫人来府那晚?


    他尚且还有些印象,那晚他回府后来到正房,可沈氏病了,他第一次被拦在门外。


    好像亦是从那个时候起,沈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从前,妻子鞍前马后,细致入微,可正是自那日之后,沈氏一次一次的推拒,一次一次地同他划清楚了界限,她甚至还想要同他和离。


    心头骤然一跳,有那么一瞬间,陆绥安觉得自己好像接近了真相的大门,却偏又也在临门一脚时,那道掩藏着真相的门又被牢牢堵上了。


    他一时不得其法。


    只差一点,就一点。


    陆绥安一度重重地闭上眼。


    不过,眼下并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将手包扎好后,看着高烧不止且愈演愈烈的妻子,想起太医方才的嘱咐,陆绥安命人从湖中将水抬进了房内。


    八月的天气已经有些了微谅。


    夜里尤甚。


    而夜里的湖水仿佛透着寒气。


    陆绥安褪下衣衫,踏入浴桶中,让冰凉刺骨的湖水将自己整个身子悉数包围,待全身吸收了所有冰冷寒气后,陆绥安擦拭干净身上水渍,随即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他将浑身滚烫的妻子一把牢牢抱入怀中。


    躺进去的那一瞬间,冰,与火相遇。


    梦魇中的人浑身冷颤着,不多时,朝着那抹冰爽严寒之躯慢慢靠拢了过来。


    他用自己的身体,给她降温。


    一遍又一遍。


    梦魇中,只见浑身抽搐的沈安宁不知何时忽然没由来地睁开了眼,她似乎在看他,又似乎如何都瞧不见他的存在般,只忽而没头没尾地开了口,嘴里喃喃道:“为何这样对我。”


    沙哑苦痛的声音令陆绥安浑身一震。


    陆绥安一愣,正当以为她已经清醒了过来之际,这时忽又见她缓缓闭上了眼,只忽而一脸憎恨痛苦道:“陆绥安,我恨你。”


    说着,只忽而挥起手来,拼命驱赶着他,殴打着他,仿佛视他为洪水猛兽。


    陆绥安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妻子,妻子眼中仿佛恨意滔天,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瞧错了。


    一时摁住沈安宁的肩膀正要追问个清楚明白,却又见她痴痴喃喃,仿佛还置身在在梦魇中。


    他一度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场错觉。


    可不多时,痴闹不止的沈氏眼下两簇热泪滚落。


    陆绥安心头一窒,为眼前这两行眼泪,为那些剜心割肺的话语,更为她眼中不知名的恨意。


    为何恨他?


    他们明明已经和解了。


    他从前对她纵使有过忽视,可何曾到过恨意滔天的地步?


    陆绥安眸中一时不知翻滚过了多少不解的情绪,他不解,亦有些疑惑,不多时,只咬牙骤然一个翻身将她直直压,在身下,只抿着唇绷着脸朝她一字一句道:“好,可以恨我,但——”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上去吞下她所有眼泪,而后眯着眼,继续朝她一字一句咬牙道:“只要别和离,就好。”


    话音一落,陆绥安咬牙缓缓没,入。


    大汗淋漓一场也好。


    一起沉沦也罢。


    他们就这样不死不休下去罢。


    直到天崩地裂。


    直到怀中之人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热汗淌过,直至天明时分,终是消了汗,退了烧——


    作者有话说:2更稍晚。


    第63章


    话说沈安宁做了一个痛苦, 漫长,又混乱的梦。


    她梦到自己在森林中被猛兽追赶,她拼命跑, 拼命逃, 却最终被猛兽擒获,猛兽低头正要一口咬断她脖子之际, 他被人救下了,陆绥安突然从天而降, 将她救下。


    可还未等到她从喜悦中缓过神来之际,又被人一把死死遏住了咽喉,陆安然在她床边一字一句疯癫狂悖道:“子由哥哥是我的, 子由哥哥是我的,沈安宁,你早该死了, 你去死罢!”


    她被陆安然生生捂住了口鼻,掐断了咽喉,在最后一口气将要落下之际, 余光扫到有人站在一旁观看着,她死死抓住身下被褥,折断了十根手指头, 穷尽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那张光影里的脸看清楚了。


    “去死罢。”


    竟是陆绥安。


    下一刻, 陆绥安举起斧子恶狠狠地朝着她的身上劈砍了来。


    “夫人, 夫人——”


    沈安宁死死捂住脖子, 猛地一阵喘息着。


    一睁开眼, 只见白桃、浣溪、红鲤,春淇几人赫然全部在列,几人或担忧, 或欣喜,将整个拔步床全部团团围住了。


    见她醒了,一个个全都喜极而泣。


    “夫人,你终于醒了,呜呜,你可吓死我们了,都怪我,都怪那日我不该撇下夫人而去。”


    “怪我,怪我,应当怪我,若是我硬气些,不将福阳郡主那些护卫瞧在眼里,一路紧跟着夫人,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


    “好在有世子在。”


    有人内疚,有人后悔,也有人在一旁绷着小黑脸,默默松懈一口气。


    还有人提到某些人。


    直到春淇大手一摆,道:“好了好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人日后定会福气满满的,夫人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醒来,别又被你们几个给吵晕了。”


    春淇一声令下,所有人终于回过了神来,一时哭哭笑笑闹闹,而后端水的端水,倒茶的倒茶,奉食的奉食,开始各司其职了起来。


    沈安宁确实也有些饿了,不过头重脚轻,身子也还有些高烧后的酸痛疲累,不宜食用过重的东西,便用了些粥食,用膳的过程中终于缓过了神来,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了那日、那晚发生的一幕幕。


    那些散落的尸骸


    ,那柄锋利的斧子,那张宛若恶魔般的脸,竟在脑中数度挥之不去。


    除了重生过来那日,她极少做过噩梦。


    可因这事,她一度被吓得噩梦连连。


    她用力摇头,费力将那些惨烈、恐惧的回忆从脑海中撇去。


    哪怕此刻置身安全之地,仍然觉得阵阵心有余悸。


    她那日本以为自己逃不过去了,却万万没想到——


    想到那晚从天而降的那道身影,沈安宁一时神色微顿住。


    正四下搜寻着,打算问询一番那日的情景,正好这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恭恭敬敬的:“世子!”


    沈安宁一怔,不由抬头朝外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外头漆黑一片,屋内掌灯,晕黄的灯光将室内铺成了一片暖色。


    陆绥安在影影灼灼的光晕里,端着托盘自屏风后踏步而来。


    他绕过屏风,二人四目相对。


    陆绥安脚步一顿,只一时立在原地远远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身处在光影里,还是隔得有些远,只觉得他神色有些讳莫如深,灯光与暗影在他的面庞交织着,让人看不清具体神色。


    沈安宁一时微微垂眸。


    没想到陆绥安竟真的赶来了,并及时救下了她。


    这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那一刻,沈安宁不得不承认,他一度宛若天神般降临。


    没想到重活一世,兜兜转转间,陆绥安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然而,这一觉她却只觉得噩梦重重。


    她浑浑噩噩,梦到了许多前世的事情。


    她曾试图说服自己忘掉前世过往,这一辈子暂且跟陆绥安相敬如宾下去,可是,这桩命案,那日的凶险又让她久违的梦到了前世惨死的过往。


    一边,是前世惨痛的经历。


    一边,是一命的恩情。


    沈安宁一度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


    正凝神时,陆绥安已端着药走了过来,并在床榻一侧落了座。


    经过一日,昨夜的焦急和后怕已渐渐隐藏在了自己地情绪里,陆绥安此时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静默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世子,那嫌犯如何呢?”


    “昨夜之事可还记得?”


    沈安宁问的那桩案子。


    陆绥安问的则是——


    陆绥安一度抿着唇,定定的看着眼前妻子,他问的是昨晚,确切来说,是昨夜后半夜,或者今日凌晨,是她眼里的恨意滔天,是她嘴里的怨声载道,可是,她此刻神色清澈,嘴上过问的皆是那桩案子,似乎对昨夜发生的一切全都不记得了。


    包括后来二人的……缠绵。


    关于昨夜之事,沈安宁自然记得,生死攸关之事又如何忘得了,正欲点头,却见陆绥安忽然举起了勺子骤然说道:“先吃药。”


    话一落,陆绥安举起药喂送到了她的唇边。


    沈安宁看着嘴边的药,看着他亲自喂她的举动,一时有些不大自在。


    前世陆绥安同她泾渭分明,他的眼里唯有公务,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除了任务式的同房以外,几乎没有过多的私交,就连后来她生病那两年,陆绥安虽会来探望她,却都不曾亲手喂她吃过药。


    此刻,沈安宁吃了一口。


    陆绥安再喂送过来时,只见沈安宁将他手中的药碗一把夺了过去,然后咕噜咕噜几下,一口气全部喝完了。


    她前世吃了整整两年的汤药,在吃药方面,没人能比她更有经验了,良药苦口,慢喝最最折磨人,这样一小口一小口不知要喝到几时,亦不知要苦到几时,倒不如一口闷掉来得痛快。


    是以,一口气喝完这整碗药时,沈安宁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只是一抬眼,只见陆绥安定定的看着她,仿佛在观察她,又仿佛在审视着她,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沈安宁以为他会说什么,例如“夫人难道不怕苦”或者“倒是厉害乖觉”之类的话语。


    不想,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一边神色如常地朝她递送过来一颗蜜饯,一边开口道:“那日那嫌犯已然伏法,六名受害者的尸体亦已全部找寻到了,择日一道下葬。”


    陆绥安将案子的结果告知到她。


    沈安宁立马追问道:“福阳郡主可有碍?”又连连道:“那嫌犯为何杀人,真是泄愤所为吗?还是真的想要施法重生?”


    沈安宁将那嫌犯想要换身体重生的荒唐行径告知陆绥安。


    这个案子毕竟闹得太大了,两世都造成了不可挽回之局面,沈安宁猜测他一度神智有异,一度发疯魔障了,却还是想要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想要知道造成这一重大惨剧的缘由。


    陆绥安道:“那凶手姓李,名为李玉,自幼在梨园也就是那晚那个废弃戏院长大,他颇有天赋,曾被委以重任重点培养,没想到九岁那年戏园出事,戏班子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他因有些天赋被人低价买走了。”


    只是买他的人是个黑心戏班子班主,靠着压榨他赚钱,他有一副好嗓子,比女人的声音还娇还魅,为班主赚了不少钱,曾一度小有名气,可到了十三岁那年身子发育了,嗓音亦变了声,为了继续赚钱,班主勾结曾经给宫里净身的师傅断了他的根。


    本以为声音会更娇更魅,没曾想却变得越尖越细,那把那副好嗓子给彻底糟蹋了,不能为戏班子赚钱后,便彻底成为了班子里众人的欺辱对象。


    无论男男女女,皆可任意欺凌。


    可能是男人当够了,不男不女亦当够了,后来,那李玉疯狂的只想当女人。


    最后的最后,不知他是真魔障了,还是还残存着一丝清醒,竟听信了街头巷尾胡诌的鬼神故事,这才有了所谓重生,所谓复活,所为移魂术一说。


    沈安宁听到陆绥安如此说来,一度怔在原地,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出现在她生命里两次的案子,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


    然而这样的答案,却那样的沉重和令人唏嘘。


    这个世界真是多苦命人啊,若真如此,那这李玉比她前世还要悲惨可怜,她前世虽遭遇家破人亡,至少亦是幸运的,幸运的遇到了孟管家,幸运的遇到了养父吴有才,被他们托举着有了新生,哪怕日子过得贫困艰苦,至少是平平安安活了十五年,哪怕后来惨死,亦到底尝过这世间的酸甜苦辣,不是只有苦。


    可是同情之余,却也时刻以此为例的警醒自个,此生不说多么大善大爱,至少也要做过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自己之人,苦难的人遍地皆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她不奢望自己能成佛,唯愿此生不受前世心魔控制,成为失控了的魔鬼就好,只老老实实当个普通的凡人即可。


    “那么,夫人也相信这世间有所谓重生一说吗?”


    正当沈安宁心神复杂的沉寂在这个故事当中时,这时,对面的陆绥安忽然冷不丁有此一问。


    许是,李玉这件事给她的触动太大,她想这事想得太过入神,又许是陆绥安这番话劈天盖地,宛若闪电般毫无征兆的向她直接劈砍而来,竟突然得一度让她有些神色发懵发愣。


    以至于她整个惊醒过来之际,手微微一抖,竟不慎将手中的那只药碗给打翻了。


    “砰”地一下,碗摔在地上瞬间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清脆的声音震得沈安宁思绪一愣。


    她只猛地抬起了头,直直朝着陆绥安脸上看了去。


    视线却撞入了一双深邃无波的漆黑眼眸里。


    沈安宁心脏突突跳了几下。


    有那么一瞬间,沈安宁只以为陆绥安发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陆绥安何其敏锐,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瞒住得过他。


    可此刻,他眼神微定,里面分明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此刻端坐在这里,她一时如何都观之不透他。


    不会的。


    陆绥安是何人,他是典型的无神论者,在他眼里唯一相信之事唯有真相二字。


    可陆绥安这辈子穷尽一生都找不到她重活一事的证据。


    即便他有所怀疑,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安宁强逼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不多时,只扯了扯笑,淡淡道:“世子说笑了,世子倒不如问我信不信这世界上有鬼。”


    说着,一时耸了耸肩,道:“自然是有的,譬如贪吃鬼,饿死鬼,讨厌鬼。”


    她干巴巴的说着这番冷笑说,而后说完自己仿佛被冷到了似的,抱着胳膊一度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心中还淡淡撇嘴补充了一句:哦。还有冻死鬼。


    陆绥安似也被她这突如其来


    的冷笑话怔了一下,闻言后不多时,仿佛亦随着她牵了牵嘴角,仿佛亦笑了笑,仿佛又没笑,他的神色本就极淡,沈安宁一度没有来得及分辨清楚他的表情。


    不多时,陆绥安忽然冷不丁牵起了她的手,只朝着沈安宁手中放置了一物,嘴上仿佛随口,又仿佛有意问道:“那日夫人怎么突然去了玲珑阁?”


    还特意派人去请了他。


    陆绥安再度发问着。


    不过这个回答沈安宁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几乎是在陆绥安发问的那一刻,沈安宁便立马思路清晰的答道:“没什么,就是存粹看不惯那嚣张跋扈的福阳郡主罢了,她霸占了整个玲珑阁便也罢了,还曾一度驱赶了咱们的马车,驱赶那条街上所有往来的百姓们,就跟妾曾经住在村子里遇到的那些恶霸似的,妾从前亦瞧那等恶霸不上眼,如今妾代表的不仅仅是妾,还是咱们整个侯府的脸面,遂一上头,便忍不住想要同她上前理论一番。”


    又怕不敌对方,便特派人去不远处请他给她撑腰。


    不管陆绥安信是不信,横竖她的说辞有理有据,挑不出多少漏洞。


    果然,陆绥安闻言只看了她许久许久,忽而起了身道:“福阳郡主已安然无恙,夫人可安心,此案已结,事情皆已过去,夫人亦不必多思多虑,月底在九幽山有场皇家围猎,待夫人身子养好后,届时为夫带夫人一道去九幽山散散心。”


    陆绥安原本有很多话要说要问,可是在看到妻子精心回答的所有答案后,所有的话便被他拦在了心头。


    有些话,有些事,急不来,日子还长,他可以自己找到所有的答案。


    嘱咐完沈氏所有后,陆绥安又命人进来贴身伺候着,妻子刚醒,还需要静养,他趁着她修养之时回到了书房,书房的案桌上此刻正摆放着一张符咒,符咒被一分为二,上头书写着“凶”和“今日出门者死”几个大字。


    陆绥安摸出沈氏案桌上的账本,对照着这几个字的字迹一一比对了起来。


    而陆绥安一走,沈安宁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与这个人较量一番,真是费心费力,比对面那晚那个疯狂的李玉,还要让人心神俱疲。


    不过福阳郡主没死这个消息一度让沈安宁嘴角微扬了扬,心中松懈不少。


    看罢,这或许正是她多活一世的意义。


    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人因她多了一世的寿命。


    纵使险些丢掉了一条命,至少代价是值得的。


    只是,当打开手心,看到陆绥安放到她手中的这个凤镯时,沈安宁嘴角一凝。


    只见镯子已物归原主了,而镯子上的机关也已被修复好了,连里头的那片刀片亦重新归了位,好似从未曾出过任何岔子一样。


    只是,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镯子,想着陆绥安今日种种,不知为何,沈安宁心底没由来闪过一丝不安。


    第64章


    话说自那日沈安宁苏醒后, 她精细休养着身子,不多时慢慢康复了起来,可不久陆绥安紧随着发起了烧, 亦随着病了一场。


    不过陆绥安忍耐力惊人, 他生病了亦不曾告之众人,还是两日后犯起了咳疾, 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陆绥安身子骨一向极好,前世亦鲜少生过病, 沈安宁很是惊讶,后来才知那晚他竟以湖水浸泡身子,用身子为她降温。


    后来为了不将病气过给她, 那几日陆绥安竟难得主动搬去了书房。


    因终归救了她一条命,此番犯病又因她而起,是以待沈安宁能下榻后便日日亲自命厨房备用了精细的食物送去了书房。


    只是, 陆绥好似安食欲不佳,日日送去的汤食都尽数退回了厨房,不久, 他忽然传话到正房,说想食碗红薯粥。


    红薯粥?


    沈安宁猛然间听到这三个字时竟愣了片刻,只有片刻恍惚, 这是多么久违又熟悉的字眼啊。


    原来陆绥安胃不太好, 嫁到陆家这半年来为了他那颗金贵的胃, 沈安宁可谓操碎了心, 她日日鞍前马后, 一头扎进了厨房里,日日想着法子调理陆绥安那颗胃,其中红薯粥是陆绥安偏爱之物。


    在这道粥食上, 沈安宁算得上是炉火纯青,都可以出师了。


    然而,自重生后,沈安宁便再也没有为陆绥安做过这碗粥了。


    如今冷不丁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得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陆绥安此番虽不曾开口明言,但沈安宁好似隐隐约约嗅到了些什么,他想吃的是她亲手做的那碗红薯粥。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手艺许久不练亦会荒废去,即便再做,亦不是当初那个口味,当初那一碗粥了。


    那日,沈安宁在驻足窗内许久许久,到底还是让熊四娘子做了一碗送了过去。


    一直到月底,陆绥安都不曾等到他想要的那一碗红薯粥。


    一连着五六日,那一碗碗红薯粥全都原封不动的退回了厨房。


    ……


    转眼已至月底。


    话说,八月下旬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自然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连环杀人分尸案了,这件轰动满京整整七日的连环分尸杀人案在整个京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又因好似牵连上了福阳郡主,和侯府的一位贵夫人,更为这桩案子平添了某些神秘的色彩,一度让不少说书人编撰成了各种手书,段子,在满京乃至整个大俞广为流传。


    当然后头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件便是突厥使臣入京一事了,此番北方大捷,大俞大获全胜,陛下下令大赦天下,一时整个上京被大捷气氛笼罩着,满京热闹的气氛堪比过年,至月底,有不少高鼻子蓝眼睛,满头辫子的突厥人开始在上京城中肆意走动了起来,成为上京一道稀奇的景色。


    这第三件事便是月底九幽山围猎一事了。


    因当年霍氏当权时得位不正,尤其后头几年霍广专政,玩弄权谋,志不在此,又因新皇登基,朝局不稳,故而皇家围猎场已有好几年不曾开设过了,如今朝局初定,又逢北方大捷,可谓喜上加喜,魏帝更是龙颜大悦,破例让宫中众多品级不够的嫔妃及各府家眷一道前往。


    今年的九幽山势必是整个上京最热闹,最上等规模的盛宴。


    前世沈安宁因受宫宴一事牵连,导致那次九幽山围猎未曾前往,而重来一世,又有什么理由要错过呢?


    她身上的伤势将养了小十日已痊愈了七八分,只除了手腕处还残留了些深浅不一的划痕外,其它都已然大好,遂提前两三日便开始为围猎一行做准备。


    因上回宫宴未曾带上白桃,故而此番特意带上白桃、浣溪二人。


    八月二十九,日吉,天气和煦,秋风爽朗,这日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城门出,朝着九幽山方向巍峨前行。


    数千名禁军在前方队伍开路,举着“俞”字的大俞旗帜在空中飘扬,而最前方出行的自然赫赫威严的天子之辇,皇后娘娘的凤辇紧随其后,紧随而来的便是骆贵妃翟舆,同样的凤仪万千,再然后便是诸王尊驾,及其余公侯车驾,再后头则是按着品级划分,依次排列前行。


    漫长的队伍滔滔不绝,仿佛看不到任何边际。


    陆家的车驾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同国公府廉家的车马相隔了一个位置。


    因此番出行车马众多,故而各府


    车马限行,除了诸王车驾及今年立了大功的廉家车驾外,余下各府都只限行车驾一辆。


    因陆家人口众多,纵使双马齐头并进的马车十分豪华,到底拥挤了些,不过二房骆氏乃骆贵妃的亲侄女,二房自是不愿沦落到与这么多人同挤一车,临上马车前,骆贵妃派人将二房婆媳二人请到了骆贵妃的翟舆内叙旧,然而没过多久,骆贵妃便又登上了魏帝的龙辇,竟越过了张皇后与天子同乘。


    天子龙辇上的这一举动自然逃不过任何人的眼,上马车前,沈安宁远远看到张绾脸色不好,而陆家二房却随着骆贵妃一家的恩赏身份水涨船高。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永远有江湖。


    无论是在小门小户的家宅,或是侯门深深的内院,亦或者风云诡谲的宫闱,不过是皆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的人群上演的同样的戏码罢了。


    没有人能逃离这光酬交错的世界。


    在舟车劳顿间,浩浩荡荡的围猎队伍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了九幽山。


    山下景色巍峨如画,美不胜收。


    远处,禁军正在安营扎寨,坐了大半日的马车一个个腰酸腿疼,马车一停,所有人纷纷下车活动。


    “宁儿。”


    话说国公府的车马方一停下,张绾便已迫不及待地朝着陆家马车方向走了来。


    张绾一把拉着沈安宁的手,将她的眉眼面庞细细看了又看,只感叹道:“果然轻减了些。”


    说着,又忙拉着沈安宁将她全身反复检查了一遭,这才道:“未曾落下什么伤痛吧,这几日身子恢复得如何?那日听到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时,我全身都随着冒了一身冷汗,可惜这几日府里忙碌,一直抽不出功夫来,快,快让我瞧瞧。”


    张绾一脸关切。


    提起那日的噩耗,便是到了现如今她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那晚得知沈安宁涉险的消息后,她彻夜未眠,当晚便要连夜赶去侯府,得知侯府里的人全部四散了出去后这才作罢,不多时,便也连夜打发了国公府的人帮着满京搜寻。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事后第二日天一亮她便立马赶赴侯府前去探望,只是那会子沈安宁尚且还昏睡未醒,她不好过多打搅,只匆匆看了一眼这便离去了。


    她早在几日前就盼着今日的会面了。


    又担心她身子还没好透,这次围猎不会跟来。


    出发前远远瞧见她来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陆家车马人多,她今日都恨不得钻进陆家的马车里。


    沈安宁知道在她昏睡时张绾来过,后又连着收到国公府送过来的两轮补品,她心里感动万分,前世她一心全部扑在了陆绥安身上,扑在侯府,未曾结交一个朋友,如今只觉得满满触动。


    一时拉着张绾的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道:“姐姐看,好胳膊好腿,四肢都健在呢,可惜我骑射不行,不然明日高低得猎只猛兽给姐姐好生瞧瞧。”


    沈安宁妙语连珠的安抚着。


    她轻快的话语将张绾给逗笑了。


    张绾见她身子无碍,又见她精神尚佳,不曾受那件恐怖之事的影响,遂心下一松,又见她手腕上的纱布虽拆解了,却还绑了一方丝帕遮掩着伤痕,这便立马摸出袖间的膏药塞入她手中道:“这是前日入宫时我特意向皇后娘娘讨要的膏药,塞外进贡之物,听说有祛疤之奇效,你回头搽搽,这双腕子这般好看,若留疤就可惜了。”


    沈安宁也不跟张绾客气,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确保她安然无恙好,二人终于安安静静对视一眼,而后相视一笑,不多时,竟纷纷不约而同的上前一步,来了个久违的重逢相拥。


    这还是自中秋醉酒那日二人第一次清醒见面,那日醉酒兹事体大,听闻是连廉世子都给惊动了,那日后她们双方都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惜中秋临近,又紧接着发生了这桩惊天动地的案子,两人的碰面一再耽搁。


    如今再度重逢,双方都只觉得有满满的念想。


    “对了,那日回府后,世子可有为难姐姐?”


    说完了沈安宁的事后,自然开始说张绾之事了,沈安宁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她挂念的事情。


    那日张绾情绪崩溃,她亦是悲愤上头,这才将二人灌醉了一醉解千愁,可酒后清醒过来后,才惊惧那日有些冲动了。


    她因重生一遭,对她那位枕边人本已不抱任何念想,可张绾不同,她是国公府的长孙媳,是皇后的胞妹,亦是张家女,她身上不仅背负着整个张家命运,更肩负着拉拢廉家的政治意图。


    张绾的婚姻比她的更要盘根错节。


    又一心想相问那个严姑娘之事,可见张绾神色疲倦,又一时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问。


    提到那日醉酒之事,张绾好似有些窘迫,她性情温婉,从未做过像那日那般离经叛道之事,那日醉酒虽不成体统,却是张绾此生最畅快时刻,她跟沈安宁心意相通,便也从无隐瞒,只十分坦诚,如实道来道:“那日醒来后,世子答应我不会再纳那位严姑娘为妾,他会将她认作义妹,日后将她当作亲妹妹为她择一门亲事——”


    张绾缓缓说着。


    沈安宁觉得这事好事,可在张绾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欢喜之色,果然,下一刻便见张绾举着目光望向远处,沈安宁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不远处廉家的车马旁,有一位柔弱窈窕的身影格外招眼,只见她事必躬亲,亲自搀扶着廉太太下马车,又同廉家二姑娘手挽着手,宛若一对亲姐妹。


    不熟识的人怕都会第一时间将那人认作廉家长房的长媳,廉世子的夫人。


    那道身影上回在宫宴时不曾见过。


    “莫非她便是——”


    沈安宁双眼一眯,瞬间冷笑一声道:“自古兄妹便是一家,只怕这位严姑娘不甘成为世子的亲妹妹,而只想成为他的‘好妹妹’吧。”


    张绾苦笑了一下,道:“世子虽嘴上说不会,可世子是孝子,他常年征战沙场无法在婆婆跟前敬孝,而婆婆素来又对我不喜,只怕长此以往便是世子无意,亦抵不过长辈们的关爱……”


    张绾一脸苦涩,顿了顿,看向沈安宁道:“好在陆家家风严苛,陆世子更是洁身自好,宁儿,我这里这辈子怕是不得安宁了,只盼你能美满一生才好。”


    张绾对未来好似有些没信心。


    沈安宁不愿她消沉,见状立马鼓励道:“陆家确实家风严苛,不过是出了个一娶两妻的侯爷,还想再出一个一娶两妻的世子罢了。”


    说话间,沈安宁将房氏欲为陆绥安再娶一房平妻的消息告知张绾,又将宫宴那日,陆安然要将她一举打入地狱的疯狂之举相继告知,张绾一度听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听到气愤之际一度捏紧了双拳,眼珠子都险些要瞪了出来。


    二人相继疯狂吐着各自的苦水。


    吐槽过后,沈安宁朝着张绾激励着,苦中作乐道:“绾儿,日子还长呢,何必苦大仇深,要不要一道看出好戏,看看究竟是你家那位亲妹妹最终能笑到最后,还是我家这位好妹妹笑到最后?”


    话说在这俩姐妹互素心肠之际,远处陆绥安单手牵着马绳蹬着马镫从远远缓缓驶来,看着沈氏同廉家那位张氏侃侃而谈,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苦大仇深,他只半眯着眼远远看着。


    不多时,又有一道身影策马而来,停在了他的身侧,这人停在原处朝着远处观望了一阵后,渐渐板起了脸来,少顷,只冷笑一声,道:“陆世子若忙于公务,管束不好家小,本世子可代陆世子向宫里讨要个教习嬷嬷,好替陆世子好生教导教导家眷,好让其知晓莫要四处惹事生非这个道理。”


    这道身影原是廉世子廉城。


    他跟妻子张氏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达成共识,眼见着内宅安宁下来,可方才见张氏怒目切齿,瞬间心头一紧,便知只怕又是这个沈氏在挑拨离间了。


    他对那位沈氏十分不喜,可君子之为让他没有办法去教训一个内宅妇人,只得跑来妇人丈夫这里明目张胆的警告。


    陆绥安如何又听不出他的告诫之意。


    只是,他不喜欢他的妻子,他亦未见得多么瞧得上他的夫人。


    沈氏从前一贯温柔贤惠,可那回却离经叛道的吐出了和离之言,他还觉得沈氏是受了那张氏的挑唆呢。


    顿时亦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猫若不偷腥,旁人又如何生非得了,依陆某看,廉世


    子若扫好自家门前的雪,便也不会连累旁人受累了。”


    陆绥安并不关注旁人风雪,可廉家近来在京城颇受关注,自然,他廉城从边关救下一女子的传闻不胫而走,传到了众人耳朵里,亦传到了陆绥安耳朵里。


    陆绥安讽刺他是偷腥的猫。


    廉城听得脸一黑。


    偏在这事上他仿佛无从辩解。


    二人不欢而散,正要各自驾马各找各的妻,却未料到此时只见远处有一位穿戴华服的侍女领着两名婢女远远朝着这个方位走了来。


    对方一路笔直走到陆绥安跟前,朝着他恭敬有礼道:“世子,听闻世子近来染了风寒,这是我家郡主特意为世子准备的雪梨汤,还请世子收下。”


    说着,怕陆绥安不收,便又笑着道:“世子乃郡主的救命恩人,不过屈屈一碗汤食,世子若不收下,郡主殿下今日定然于心难安。”


    这番动静实在惹人注目,想让人不留意都不难。


    远处,沈安宁与张绾亦双双看了来。


    廉城见状,只瞬间觉得方才的郁气一扫而空,只朝着那道霁月清风之人轻蔑一笑道:“依廉某看,这会儿需要自扫门前雪的好像另有其人吧?”


    话落,廉城驾了一声,颠着马儿身姿轻快地朝着远处张氏方向驶了去。


    留下独自落在原地的陆绥安:“……”


    第65章


    话说次日一早, 天才刚亮,福阳郡主的汤食便又再一次的如期而至。


    昨晚,对于福阳郡主派人赠送的汤食陆绥安竟未曾推拒, 略微有些出乎沈安宁的意料。


    倒也不是多么在意, 而是,在沈安宁的印象中, 前世除了陆安然外,陆绥安在风花雪月之事上好像倒不怎么热衷, 依照沈安宁前世对陆绥安的了解,他是个不喜任何麻烦之人任何麻烦之事之人。


    还是,他一向精于公务, 对这些公务之外的事本就并不在意,便也不会多去思量,只权当作最寻常不过的馈赠与接受?不然的话, 那就是此人在感情方面过于迟钝和滞后了?


    如此的话,倒是苦了有心人了。


    又或者,是正好赶上陆绥安感染风寒?这盅梨汤来得正是时候?


    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 总觉得昨晚和今日这盅梨汤来得如此……恰是时候?


    尤其,是在发生了红薯粥事件后。


    两厢对比下来,好似显得她这个当妻子的当得多么不称职似的。


    虽然期间两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过那件事情分毫, 但是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都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这件细枝末节的小事。


    话说自陆绥安前些日子搬去书房养病后, 两人亦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今日, 两人还是双双病下后难得凑在一张桌子上用饭。


    陆绥安没有对这碗梨汤的来历做任何多余解释, 沈安宁便也佯装不知,不曾过问。


    不过,传闻长公主府里的厨子是宫里头跟出来的御厨, 汤食料理得一绝,梨汤方一入口便见甜而不腻,软而不烂,沈安宁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是跟着蹭吃了小半碗。


    看着沈氏小口小口只知专注食用的摸样,陆绥安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汤具,而后嘴角直接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可真是他好个深明大义、没心没肺,又捧场的妻。


    ……


    秋季辽阔,秋风徐徐,九幽山下漫天草场的尽头是巍峨滚滚的山色。


    大俞最大的皇家猎场,今日拔旗狩猎,远远只见远处草场上铁马铮铮,千百匹骏马齐齐奔腾而来,扬起阵阵风沙,仿佛有踏破万里山河的气势,是深闺内宅的妇人少见的景象。


    简直好不震撼。


    沈安宁前世十五年间被困在一方小小村落,几乎与外界与世隔绝,后嫁到陆家,常年深居简出,直到被困在那座高宅大院中了此一生,又何曾见过这般气吞山河的景象。


    她被远处那番万马奔腾、气壮山河的巍峨场面给生生震撼到了。


    原来,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外面的大好山河后,才知世界究竟有多精彩辽阔,才知自己有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亦才知原来从前的自己不过是只井底蛙,世界那般广袤,她却被困在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郁郁而终。


    亦才知,原来看过大世界后,连心境都会变得宽广和祥和了,那一刻,只显得周遭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相爱相杀都尽失了颜色。


    或许,未来应该将目光从身边那些琐碎嘈杂上多多投向远方。


    话说魏帝亲自下场驾着龙驹在草场上纵情崩腾了一遭,可见龙心之悦,而文武百官又如何能不跟随?只见今日所有人都褪下了昔日庄严繁琐的官服,尽数换上了便于骑行的骑射服饰,大俞乃是从马背上夺取的天下,从来不是积弱之国,今日又有意在突厥使臣面前展示雄风,故而一个个身姿矫健,好不英姿飒爽。


    人群中,有那么几道身影一经露面便瞬间夺走了所有的视线。


    其中一道自然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廉世子廉将军了,廉世子廉城年纪轻轻便已大获军功,成为了如今大俞朝堂上最年轻有为的骠骑将军,他仪表堂堂,又威风凛凛,乃这马背上的第一人,今日这战马上的雄姿与他相比无人能及左右。


    而另一道则是一张年轻矜贵,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庞了,只见那人跨于马背之上,剑眉斜飞入鬓,身姿硬挺飒爽,他矜贵俊美,龙姿凤貌,周身散发着一种罕见的勋贵之气,远远看去,宛若苍穹上的雄鹰,有着睥睨天地,俯瞰众生的凌厉之气。


    他一身黑色骑射服加身,行销玉骨的身姿上竟也颇有肃杀之气,与廉世子并列骑乘在一起时,气势竟丝毫不曾落下半分,反倒有股子别于武人之姿的文雅贵气,只觉得文武并存,有惊才绝艳之姿。


    这人便是陆绥安是也。


    因陆家在霍氏当朝时被打压,这十余年来一直泯然众人,鲜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又因陆绥安性情寡淡,低调淡泊,并不爱出风头,除了宫里的几次宫宴,平时鲜少露面于人前,纵使当年被陛下御赐大婚时曾一度轰动满京,可旁人往往只知其名不知其人。


    今日方一露面,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瞬间引得不少心花怒放的千金争相讨论了起来。


    “那人……就是廉世子身侧那人是何人?没想到上京竟还有这般风采之人,可是京外哪个世家门阀之后?”


    “那位啊,那位不正是去年名动满京的忠勇侯府的陆世子么,就是前几日破获了连环杀人分尸案那位……”


    “啊,这位便是陆世子?啧啧,真真金玉般矜贵的人物啊,站在廉世子旁竟丝毫不逊色分毫,反而在容貌和气度上更有一番风貌,可惜娶了个乡下女……”


    几人扎堆咬耳。


    张绾忍俊不禁的冲着沈安宁道:“看来宁儿你那边的形势更为严峻啊?”


    不仅府里有个义妹,如今一经露面竟这般招蜂引蝶。


    张家与陆家并不相熟,张绾从前亦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陆绥安一眼,当时未曾留意,今日一见,顿时被对方风姿惊得心惊肉跳,上京鲜少有这般风貌之人,这两相对比下来,突然觉得自己的压力比之沈安宁竟小了不少。


    一时将目光远远投放在了自家夫君及陆世子脸上来回看了看,不经由衷感叹道:“宁儿好福气,今日一见,陆世子称得上上京最上乘的男儿呢。”


    沈安宁亦被远处那抹身姿微微恍了下眼,其实,真不怪她前世那般卑微悲切,这世间能有几个女子能抵得过男儿关?


    她上辈子确实被那人迷了心窍。


    可正是经历过才知,再好的容貌与气度,又如何抵得过一颗冰凉刺骨的凉薄之心?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不由笑道:“跟廉世子比之如何?”


    张绾闻言脸微微一红,也就宁儿能问住这般大胆的话了。


    却也忍不住朝着二人面上再度看了去,只觉得自己的夫君更加威武,而陆世子气度容貌却尤在夫君之上。


    她谦让道:“尤在……在夫君之上。”


    沈安宁便眨了眨眼道:“姐姐若喜欢,不若咱俩换一换如何?”


    一副干脆你来侯府,我去国公府的神色看着张绾。


    张绾被她这石破惊天之言吓得双眼都瞪圆了,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一时又红又胀道:“宁儿,休要浑说。”


    她虽知道她说的不过皆是玩笑之言,可若落到旁人耳朵里就完了。


    沈安宁被张绾局促的模样给逗笑了,却也很快见好就收。


    她们相继来到席位上,没人留意到身后不远处有道身影给气炸了,那人便是陆宝珍。


    她被沈安宁那副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给惊呆了,而后呆呆反应过来后只气得阵阵跺脚,什么叫做换一换,她大哥是货物吗,是可任人摆布交换的东西吗?大哥在陆宝珍心目中虽是最畏惧之人,却也是最尊敬之人,连她私底下都不敢亵渎大哥分毫,她沈安宁一个乡野村妇她凭什么?


    陆宝珍想要去寻沈安宁理论,可转眼之间,便见裴家人将其簇拥在其中,又有些胆怯不敢上前。


    最终,陆宝珍只得咬牙切齿道:哼,她定要去同大哥告状。


    她要向大哥撕破这人虚伪的面目。


    而那头沈安宁携手张绾拜会裴家一家,她病后裴清萤入府陪了她两日,虽还未曾正式拜礼,但沈安宁已跟裴家开始渐渐走动了起来。


    今日是狩猎的第一日,正式狩猎前还有一个热身赛,说是热身赛,可突厥使臣在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两国之间的较量赛。


    所有女眷们都在赛场下头观看,沈安宁回到坐席上时正好撞见到董太妃这日竟也赫然在列,就高坐在张皇后下手的位置,过去时正好听到张皇后问道:“有些日子不见,今日一见,太妃的身子瞧着硬朗了不少?”


    便见董太妃笑得跟尊弥勒佛似的,笑眯眯道:“是清减了些,这半个月瘦了七八斤,身子都灵活了不少。”


    张皇后大惊,又不免失笑又好奇道:“哦?邓太医努力操持了大半年都没能让太妃受益分毫,究竟是何人有如此魄力,竟能劝服太妃受苦至此?”


    董太妃的身子是皇家关切之重,这么长时间都未见半分效果,如今却见人精神矍铄,如何不令人惊奇。


    便见董太妃笑着道:“自然是遇到了个奇人。”


    说话间,忽而朝着坐席间四下探了探,远远看到沈安宁,只笑着朝着沈安宁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快些过来让我瞅瞅,前些日子受苦了吧。”


    边说着,便朝着张皇后道:“多亏了这孩子给了我一道方子,照着用起来才有今日这效果。”


    说话间,将那日在八月楼同沈安宁偶遇这一际遇娓娓道来,又忙拉着沈安宁好似关切一遭,宛若长辈对小辈般疼爱有佳。


    董太妃此话一出,一时让在场所有女眷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沈安宁身上。


    张皇后有些称奇,道:“没想到陆夫人还有这等本事?”


    沈安宁忙恭敬道:“回娘娘,妾哪里有这等本事,不过机缘巧合下得了这方子,大抵是同太妃有缘罢了。”


    张皇后听到有缘二字,神色好似有些讶然,却也很快隐去,不由将她夸赞了一番,又听说沈安宁那日遇到祸端一事,便又悉心宽慰了一遭。


    今日这等场面,能入贵人的眼都已是天大的喜事了,可沈安宁不单单被皇后和太妃召见,更是连裴家和廉家都与之十分亲厚,她在这天上间竟不知不觉间已能长袖善舞了。


    方才咬她耳朵的几位千金们一时间面露窘迫。


    而陆家的席位里,本比她更要风光的小房氏如今看着她这位来自乡野的大嫂一夜之间竟甩她老远,她们明明同在一个府里,可如今却好似成了两个阶层的人了,她心中不由有些眼热不已。


    萧氏只远远地看着,脸上慈爱着,眼中的笑意却有些未达眼底。


    倒是一贯挑事的房氏,今日心思皆不在攀比内斗上,只将期待又雀跃的目光投放到了远处那处最高位上,眼中熠熠生辉着。


    第66章


    话说, 在女眷们的闲聊和期待中,魏帝终于领着文武百官们和突厥使臣们一路下马朝着赛场这边浩浩荡荡走了来,只见赛场上早已筑起高台, 今日乃是狩猎的第一日, 按照以往规矩,将会在狩猎前在此处举办一场热身赛, 为为期半月的秋猎正式拉开序幕。


    而今日这热身赛由魏帝亲自坐镇。


    往年,皆是大俞朝男儿们在这赛场上争夺先锋, 可今日突厥使臣在此,自然而然成了两国之间的较量。


    突厥大败于大俞,输了战争, 为了弘扬自己的气势与国力,自然想要在今日这场热身赛上一雪前耻,而大俞此番打败突厥, 凭借的更多是综合国力,突厥乃马背上的国家,自古骁勇善战, 武力雄厚,不可小觑,大俞虽大胜而归, 却也想要再压一压其嚣张气焰, 令其日后不敢再贸然犯进。


    双方都憋足了一口气。


    双方人马才方一落座, 果然很快便见突厥使臣的队伍里立马便有人跨了出来, 朝着上首的魏帝道:“陛下, 听闻你们中原朝都历来重文轻武,此番两国交战,大俞不过险胜, 不知今日大俞是否有人敢站出来接受来自鄙人的挑战,好在我等面前展一展大俞雄风,也好让我等彻底心服口服!”


    说完,只见那人随手拉开手中的弓箭,噌地一下,百步之外的箭靶上,利箭一箭钉入靶心。


    话说这人这番狂傲之语一经脱口而出,瞬间引得全场一片错愕愤然,怒不可遏。


    好家伙,好个厚颜无耻之徒。


    大俞分明大胜于突厥,打得突厥惨不忍睹,屁股尿流,可到了这人嘴里竟成了险胜。


    然而所有人分明知道对方不过是想讨些舌头上的胜负,却也依然让在场所有文武百官气得牙痒痒,然而对方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不服,偏又让人无可奈何,唯有用实力打得对方满地找牙方才能得以解恨。


    故而对方话语一落,大俞武将堆里瞬间一个个跃跃欲试,不过突厥使臣队伍里今日说话的乃突厥悍将阿如纳,并非岌岌无名之辈,尤其方才那随手射出的一箭一时间震慑住了不少人,寻常武将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不少人很快将目光投向了一侧的廉城廉世子,希望他能上前迎战,好在战场下再将这些手下败将们全部打得哭爹喊娘,也好杀一杀这北边蛮夷挎子的锐气。


    却不料,还不待廉世子跨出来迎战,便见那人竟已先发制人道:“不过廉世子的勇猛我等早就在战场上领教过了,廉世子之威猛令鄙人心服口服,不过堂堂大俞疆域这般辽阔,该不会挑不出除了廉世子以外的第二人吧?”


    那人自知自己不敌廉世子,竟先声夺人的想要将廉世子摁在坐席上,末了,竟还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道:“还是,你们大俞的天下实则是他廉家一人的天下不成?”


    那人巧舌如簧,析辩诡辞,三言两语不单遏制住了廉世子的步伐,竟还搬弄是非,挑拨煽惑。


    天下谁人又不知功高震主的道理,这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廉家今日战功赫赫,表面虽风光,焉知这风光的内里又有多少暗潮涌动呢?


    果然,这最后胆大妄为的诛心之语一出后,瞬间只见赛场上下气氛骤然一寂,整个赛场上下一时安安静静,气氛一度有些诡异。


    高位上的魏帝神色不明。


    而坐席上的廉城却罕见的板起了脸,眼神只有些凶厉了起来。


    张绾见状,一度紧紧攥住了沈安宁的手,脸色都随着白了几分。


    对话这话一出,廉世子自然不适合登场了,对方的计谋达成。


    眼看着气氛陷入僵局之际,这时一片死寂中忽而闻得淡淡一语在场外悠然的响起了起来,道:“在下来跟这位将军切磋一二,如何?”


    这道声音清冽微冷,语气却分外闲适,没有丝毫要同悍将切磋的紧张感不说,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菜市场询价般随意自在。


    这道声音一经响起,便见场外数百道目光全部齐刷刷闻声


    探去。


    便见一道如同苍竹松柏般的身影闲庭信步的迈上了赛台上,只见他束发玄衣,软甲轻裹,又见他身子挺拔,英姿飒爽,他步履稳重,一步一履迈上高台,举手投足间贵气飒爽,一双鹰目不怒自威。


    这人一经登台便瞬间引得所有人愕然讨论,只因这人虽英姿飒爽,傲伟英挺,可分明文人墨客出身。


    这人便是——


    “是大哥。”


    身后陆宝珍的惊呼之言一时将沈安宁的恍惚目光拉上了高台,高台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出自陆绥安无疑。


    “竟是陆世子,只听说陆家二公子乃御前侍卫,英武不凡,而这陆世子科举出身,从未听说过他会武艺,他这会儿怎么上场了,莫不是上错人吧,他行么?”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就连张绾方才松懈一口气后,立马又随着高高提起了一口气,目光频频看向一旁的沈安宁,仿佛在问:他行么?


    沈安宁心中则一阵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前世未曾参加过这场围猎,是以,对前世这里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但是前世陆绥安南下平乱时显露出的一身本领曾震撼过她的心灵,再加上中秋宴上陆绥安同陆元覃略微交过几手,便知陆绥安前世一直藏拙,他实则武艺不凡。


    况且,陆绥安不是爱出风头之人,他从来不是鲁莽冲动之人,便知他出场定有他出场的道理,便朝着张绾露出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过,今日场面这般大,还是止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话说阿如纳原以为出场的定是位为廉世子出头的廉家将,没曾想来者竟是个通身文气的年轻人,他丝毫未将陆绥安放在眼里,当即只朝着上首的魏帝忍俊不禁的开口笑道:“陛下,莫不是在开玩笑罢,难道除了廉世子外这偌大的大俞朝竟挑不出一个武将来同鄙人对峙了么?”


    阿如纳傲慢的眼里满是轻蔑。


    魏帝作为一国之君,不屑同他国下将争辩口舌,却也同样透着些许狐疑,目光扫过大理寺这位年轻有为的能臣,不想还未曾开口,便见那人却连个眉眼都未抬一下,只泰然自若道:“同将军切磋,大俞派出一名文臣足矣!”


    他清冷的话语虽并不带任何情绪,可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蔑之态却瞬间引得在场大俞同僚们哄笑一片。


    果然,对付这等浑将,还得靠他们这张文人的嘴。


    简直软刀子杀人,刀刀不见血,只彻底报了对方方才的傲慢之仇。


    台下顿时叫好一片,众人大呼过瘾。


    阿如纳瞬间脸色铁青,他是突厥最擅诡辩之人,在嘴皮子功夫上鲜少失过手,没想到竟被这大俞弱不惊风的书呆子给反斥到无言以对,他知道大俞这些读书人肚子里素来弯弯绕绕,自己不见得是他们的对手,而这赛场上凭的亦不是口舌之争,是要真功夫定输赢的,遂收起了那些口舌上的小伎俩,只拿眼尾扫了对方一眼,道:“这位大人是……”


    陆绥安还是连个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在下乃大理寺司直,六品。”


    这句六品又不知怎地戳中了众人的笑点,只见台下众人又忍不住哄堂大笑,纷纷拍案捂肚叫好了起来。


    六品?


    阿如纳瞬间只觉得遭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是突厥一等一的神射手,今日却在这大俞台上跟个区区六品末流小官比试,便是赢了亦不觉得光彩。


    瞬间没了任何周旋的心思,只想速速将对方轰下台去,只冲着对方开门见山道:“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同你比武赢了亦是胜之不武,这样吧,早听闻你们中原自古有百步穿杨,辕门射戟的美谈,咱们今日亦切磋切磋箭术吧,今日亦效仿吕布,来一场九幽山射戟如何?”


    顿了顿,又道:“都说你们中原有君子六艺一说,如此亦不算欺负了你。”


    阿如纳随口说着,原本等待对方讨价还价。


    却未料只见那陆绥安依然一脸平静道:“请。”


    好个惜字如金之人。


    阿如纳被对方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态度气得够呛,当即便板起了脸,不再多余废话。


    与此同时,五十步开外,早已有禁军将一柄战戟矗立在远方,阿如纳不再废话,只率先取来自己的战弓,直直朝着那方战戟方向瞄了上去。


    他是突厥境内箭无虚发的神射手,虽比不过吕布一百五十步外辕门射戟一发命中,但是五十步内他亦信手拈来,当即眯着眼,一个豪迈挥弓间,瞄准,拉弓,随即嗖地一下,箭无虚发,笔直的利箭从五十步开外的战戟空隙间精准穿过。


    因他箭法强劲,利箭飞过,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战戟都给带飞了,虽略微射偏,有些可惜,却也是惊人一箭。


    瞬间,突厥队伍中叫好声一片。


    而大俞队伍中渐渐没了声,气势走弱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挥动马鞭大喊一声:“世子必胜!”


    “世子,打趴他!”


    那道声音清脆又激动,嚣张又跋扈,竟是道女子的声音。


    在这紧张时刻,十分引人瞩目。


    众人下意识看去,不由纷纷惊诧,那人竟是太妃身侧的福阳郡主殿下是也。


    只见福阳郡主竟从坐席上一跃而起,只跳起来为场上的陆世子摇旗呐喊。


    这般肆意妄为,又明目张胆的的呐喊引得所有人纷纷惊叹又意味深长,成了今日赛场上一道奇妙的风景。


    却见那陆绥安依然目不斜视,只从容地举起了弓箭,而后锋利的目光一眯,指间骤然一松,赫然一柄利箭飞速射出,直直从战戟中横穿而过。


    因对方举弓,拉弓,到利箭飞出,再到利箭一发命中,整个过程中不过眨眼之间,快到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快要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而一击即中后,那柄战戟还岿然不动的立在那里,不见任何偏移,是以,导致一箭射中后,所有人都怔怔的没有缓过神来。


    还是福阳郡主跳起了兴奋尖叫一声:“中了,中了,世子威武,陆世子赢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过来。


    所有人全都被这一箭震慑住了。


    顷刻间,所有人全部手舞足蹈了起来,纷纷跳起了击掌呐喊道:“胜了胜了!”


    “陆世子威武!”


    所有大俞之人全部欢呼不已,就连上首的魏帝亦露出欣慰之色。


    台下,沈安宁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满场欢呼只为陆绥安,他只需稍微出手,便可获取这世间所有的掌声和目光,陆绥安此刻比前世还要耀眼夺目。


    就在沈安宁微微勾唇感叹之际,台上阿如纳原本稳操胜算的得意之色顷


    刻间僵硬在了脸上。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输了,他堂堂神射手竟被个不知名的芝麻小官打败了,对方还是个弱不禁风,岌岌无名的文人。


    他愣在原地,许久许久,哑口无言。


    难道大俞朝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将他打败么?


    这一刻,他懵到有些怀疑自己。


    然而片刻后,又猛地缓过了神来。


    原是被人算计了。


    是他轻敌了。


    没想到他终日打雁,今日反倒被雁啄了眼,被对方刻意隐藏实力的表象和激怒啄了眼。


    看着那一击即中,震慑满场的箭法,阿如纳懊悔地同时,亦知自己小瞧了对手。


    亦只有同道之人才知,对方箭法之精湛,竟在他之上。


    他心服口服。


    然而却又有些不服,他方才轻敌才导致自己未曾使出全部功力,一时心服又不甘,只咬牙朝着对面那道不骄不躁地身影直直看了去,却未料还未曾开口,竟见坐席下地廉世子竟斜斜看了过来,半是笑着半是提醒的开口道:“阿如纳,自古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又何必不忿,五十步之内你输了,百步之内便也赢不了他陆世子。”


    廉世子看出了他还想要再战一局地心思,阿如纳脸上一红,不多时,回过神来沉吟许久,只朝着陆绥安抱拳道:“陆大人,你赢了!”


    而这一回,他收起了方才所有的轻蔑和傲慢,只由衷发出邀请道:“若有机会,希望下一回你我能在真正的赛场上见。”


    战场上才是检验真理地唯一标准。


    阿如纳这一刻真正的将他当成了对手。


    陆绥安道:“承让。”


    这一局赛事由大俞取胜。


    双方正要下台,不料这时忽而闻得一声:“陆世子,请留步——”


    这时,忽见阿如纳去而复返,只朝着他尊敬颔首道:“接下来一局,我朝第一猛士索达大猛士想向陆世子请教,还望大人赐教。”


    说话间,只听到咚、咚、咚一震地动山摇的声音在不远处骤然响起,随着整个赛台四下猛震间,一道身高九尺有余的大巨人一步一步跨上了赛台。


    只见那人光着膀子,全身上下仅在腰围处紧裹着一块黑布,而裸、露在外的身躯,只见人面长臂,黑身有毛,一双巨臂宛若人腰杆粗大,一双大脚宛若猛兽之足,他鼻息如洪,光是站在那里,便告诉着众人什么叫做庞然大物。


    这人目测至少有足足三百斤重,且通身腱子肉黝黑发亮。


    这大巨人一经露面,瞬间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


    亦衬托得对面的陆绥安都小巧清秀了起来。


    这位索达大猛士上场后,定定看了陆绥安片刻,随即张嘴说了些什么,只是他说的是突厥语,大家都听不太懂,阿如纳便充当起了翻译官,只面露难色的朝着陆绥安道:“陆大人,我们尊敬的索达猛士说,他与人比试,若赢了便要取输者一物……”


    说话间,阿如纳神色有些古怪,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这时阿如纳身后有人立马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幸灾乐祸大喊道:“我们尊敬的索达猛士旁的不好,只好女色,他有夜御七女的记录,索达猛士说,他的所有妻子皆是他的战利品,不过他知道你们中原的礼数,自古朋友妻不可欺,索达猛士说了,陆大人若答应应战,他若赢了今日不夺陆大人之妻,只需让陆夫人主动献上香吻一枚即可,当然,陆大人若畏惧,不敢应战,索达猛士亦不为难——”


    那人眉飞色舞的说着。


    傲慢之色由在方才的阿如纳之上。


    而他这番羞辱的话语一经脱出,瞬间,全场炸开了锅。


    场上场下一片骇然。


    不多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台上的陆绥安和台下的陆夫人沈安宁之上。


    沈安宁只觉得脑袋嗡了一下。


    第67章


    香吻?


    话说突厥索达猛士的这番话直让众人心中作呕。


    众人视线落在了那索达猛士脸上, 只见他生得就像是个放大版的大黑猩猩似的,他虽是突厥心目中的勇士,可那相貌实在是……没个人样, 甚至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又见他一身横肉黝黑肥腻,浑身黑毛密布, 像是个没有退化完全的丑陋兽人般,光着远远看着都让人眼睛生疼。


    反观那位陆夫人, 纵使因从前言论不佳,导致众人以为她是个脸大腰粗的乡野村妇,可那日宫宴上一鸣惊人已惊艳过众人了, 又见今日她秀美绝尘,仙姿玉色,要让这般白璧无瑕的贵夫人向那般丑物献吻, 那那陆夫人今后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这突厥索达猛士的这番话不单单是在羞辱陆绥安夫妇,更是在羞辱在场所有大俞的男儿女儿,他蔑视在场所有大俞男儿, 仿佛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他轻视所有女子,仿佛将她们所有人视为玩物。


    这话一出, 坐席上半数贵人齐齐变了脸色, 有人愤然道:“岂有此理, 此乃大俞, 不是那等蛮荒之地, 岂能容他放肆。”


    也有人辱骂道:“真真满嘴喷粪,侉子狂妄,其心可诛!”


    就连上首的张皇后都跟着冷下了脸来。


    当然, 也有那等想要瞧笑话的,譬如方才还在眼热沈安宁的小房氏,此刻只觉得触目惊心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幸灾乐祸。


    没想到前脚还在受人追捧的沈氏,转眼之间竟成了他人嘴里可随意戏弄的玩意儿,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今日无论她这位大伯应不应战,她这位好大嫂的脸都要丢尽了,若迎战,他必输无疑,难道真要将她那位好大嫂给推出去不成?若不应战,夫妻二人间怕也会就此生了嫌隙,横竖怎么看,在今日她的名字出现在了赛台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注定成了今日这赛场上唯一的输家。


    正如小房氏所想的那般,索达猛士这番话无异于将陆绥安架在火上在烘烤。


    陆绥安虽方才表现不俗,可骑射同武艺不同,骑射需要的是巧力,是只需日复一日勤加练习便能获得一份收获的技能,可武艺却不是仅仅靠着后天的努力便能有所进益的,蚂蚁再努力能扳倒大象么?


    此刻,在众人眼里,陆绥安便是那只渺小的蚂蚁,而那索达猛士则是那头让人几乎无法撼动的大象。


    这是力量上的绝对悬殊。


    大俞所有人自然不想看到自己这一方缴械投降,若是今日在台上之人是廉世子,他们兴许会亢奋呐喊:战!战!战!


    可这人是文人出生的陆绥安,几乎所有人无一例外的认定,他会弃甲投戈,却未料陆绥安竟始终定定的立在赛台上,久久没有退缩下台。


    不多时,只见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听完译者翻译过来的所有话后,一点一点阴骘了起来。


    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渐渐握着,直至紧握成拳。


    沈安宁见状,心头骤然一跳,胸中倏地生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便见那陆绥安竟已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起了紧扣在了手臂上的护臂。


    同一时间,台下的廉世子亦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只朝着陆绥安做了个手势,仿佛意欲劝阻。


    却见那陆绥安目不斜视,只眯着眼直直扫向那位索达猛士,不多时,一点一点收起了眼中翻滚的情绪,竟不怒反笑道:“索达勇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陆某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说完,只一个个卸下护臂,一并扔下了赛台,而后轻轻活动了一下臂腕。


    而陆绥安此话一出,像是在青天白日里扔下了一颗炸雷,瞬间炸得满场一片骇然。


    所有人纷纷惊骇不已,这……这陆世子竟要应战?那岂不是白白送死不成?


    这赛台上的规矩,嘴上虽说切磋,可往往非死即伤不在少数,若是面对寻常强敌,最多输得难看一点,可今日台上那可是个庞然大物,一拳下去怕是连命都难保吧。


    台下有人惊愕,有人呆滞,也有人兴奋地从坐席间噌地跳起了起来,激动连连。


    就连高台上的帝后二人都忍不住惊讶了起来。


    唯独,陆家人神色有些难看,陆景融好似有些坐立难安,长子是他陆家长房长子,肩负着整个大房乃至整个陆家全族的希望,他悉心培养他不是让他去送死的,想要劝阻,可他文人出身在赛台上没有多少说服力,一时飞快朝着身侧兄弟陆景怀方向看了去,想要他赶快阻拦。


    却见陆景怀双手紧紧握在两侧椅子上,眯眼不语,他亦没把握,没把握他这个好侄儿究竟是会输,还是会赢。


    正当二人天人交战之际,这时索达哐哐两下走到了赛台中央,随着他踏出每一道步伐,都震得整个赛台哐哐颤动,他直到走到陆绥安面前这才定了下来,而后定定看着他,嘴里哐哐说了什么,随即朝着陆绥安做了个双手抱胸的动作。


    这时,阿如纳抢先翻译道:“陆大人,索达猛士说欣赏你的勇气。”


    “这是他向你表达的敬意。”


    又道:“陆大人武器可以随便挑选。”


    说完,索达猛士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未拿武器,一副赤手空拳等待对方率先出招的架


    势。


    陆绥安眯了眯眼,便也不再废话,当即快准狠直接拔出手中利剑,舞出一个凌厉剑花后直直率先朝着对方面门刺去,他剑法精湛,气势逼人,颇有来势汹汹之势,台下众人惊艳不已。


    却不想,那索达猛士如同老僧入定般竟岿然不动,始终闭着眼,他不躲不闪,直待那凌厉的剑尖直刺入他面门的那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便见他猛地出手,只双掌骤然合十直接将整柄剑身牢牢夹在两掌之间,煞那间,原本快刺入他面门的剑尖瞬间停滞下来,陆绥安手中的利剑被桎梏得顷刻间动弹不得。


    他仅仅用一个动作便将陆绥安的出招压制得停滞不前,可见其力量之恐怖。


    而整个过程中,只见那索达猛士连个眉眼都不曾动弹一下,他依然紧闭着双眼,不曾睁开过。


    而剑被压制时,剑尖距离他眉心已不足半指距离。


    台下众人看到这一幕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正在为陆绥安不曾一击即中感到遗憾时,下一刻,便见那索达猛士双掌一个发力震击间,只听到咔地一声,便见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骤然间断成了两截。


    场下众人看得一阵目瞪口呆,肉跳心颤。


    好恐怖如斯的力量!


    没想到那索达猛士仅用双掌就直接将陆绥安手中的那柄利剑折成了两截。


    却不想,还不待人惊呼之际,不过一眨眼间,又见那原本一动不动之人骤然睁开了双眼,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快速出掌直直朝着陆绥安面门劈去。


    他这突然间发起的攻势,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陆绥安反应倒快,一个侧身飞闪躲开这一掌,却不料那索达猛士出的是连环掌,他出掌快准狠,力道之大,周遭连风都聚起了威势,一瞬间,他化被动为主动,他连劈四五掌,掌掌如刀,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陆绥安快速躲避,终是不敌他猛虎般的威势,连续躲避四掌后,最后一掌,索达快准狠牢牢击中在陆绥安胸前。


    陆绥安被他千斤重的掌法击得飞身大半个赛台,重重倒在赛台的护栏上,坚固的木柱顷刻间四分五裂,陆绥安单膝跪在地上,死死捂住胸口,不多时,喉咙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看到这一幕后,全场所有人满目骇然。


    没想到陆绥安一招都敌不过那索达猛士,而那索达猛士不过五招便将他击倒在地。


    倒地的那一瞬间,陆家所有人全部紧张的从坐席间站了起来。


    沈安宁看着陆绥安嘴角的鲜血,手指阵阵发白。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起来。


    陆绥安压根就不是索达猛士的对手,几乎完败!


    而看到这一幕后,突厥使臣队伍里,终于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了起来,他们不断拍打自己胸膛,嗷嗷叫嚣,满嘴虽是突厥语让人听不懂,但看那架势,嚣张到了极限。


    反观大俞这一边,一个个垂丧了脑袋。


    毕竟,这一战,完全惨败啊,几乎全无招架之力!


    这时,索达淡淡看了陆绥安一眼,用不大流利的大俞语道:“你输了。”


    说完,转身便要下台。


    却不想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陆绥安擦掉嘴角的血迹,竟缓缓站了起来。


    索达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这时,赛台下忽然传来雄浑一声:“接戟!”


    煞那间,空中飞来一方长戟,陆绥安一个干净利落的抬手,转眼之间便见那方长戟竟已稳稳握在了他的手中。


    而那飞戟之人竟是赛台下的廉世子廉城。


    而那枚长戟,竟是廉世子有名的震天战戟,传闻廉世子就是靠着这枚战戟征战沙场,大败突厥的。


    没想到此刻廉世子竟将这枚震天战戟赠予了陆世子。


    而陆世子竟……竟还没到低头认输,他竟还要……还要再战!


    这个画面一出,瞬间在场所有大俞人一个个全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战!”


    “站!”


    “战!”


    周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声声震天响。


    陆绥安虽不敌突厥猛士。


    可他并不气馁,他屡败屡战,这一刻,他在精神上已经完胜了。


    一瞬间,双方气势扭转了过来。


    而索达见他还要再继续比试,仿佛终于来了一丝兴致般,用突厥语道:“有趣。”


    于是,二人开始了第二轮比试。


    震天战戟比陆绥安人还高二尺,气势汹汹,削铁如泥,陆绥安有如神助,而这一轮他依然选择快准狠的率先发起进攻,他挥起震天战戟直直朝着索达耳边刺去,索达正要擒拿却又见陆绥安及时收戟,收到一半忽然改了道,竟朝着索达臂膀关节处刺去。


    索达反应慢了半寸,缓过神来时关节处已然见血。


    然而,索达身姿雄厚,结实紧绷的肌肉下远远伤不到要害,这点刺痛对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他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而陆绥安自知不敌,又效仿方才,连续朝他肩部肩胛处、腰部腰肋,臀部肘节,及腿部跨节几个位置刺去,每次都无伤大雅,不过几个回合下来,索达脸上已不见了耐心,只挥起了挂在肩上的两个流星锤,便要同他速战速决。


    只见索达连连挥起手中那两个大铁锤,每个铁锤比脑袋还大,只只重达百斤,每一次重重挥出,台下那一片人群纷纷尖叫抱头躲闪不及,要知道那么大一个大铁锤,被那么大一个庞然大物重重挥出,若不幸飞出赛台,砸在人身上,人的脑袋还不得跟个西瓜一样,瞬间被碎成汁沫。


    而他锤锤捶向陆绥安面门,每一锤挥过去,都看得舞台下沈安宁面色发白,只觉得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


    台下众人亦是看得各个眼花缭乱,满目震骇。


    流星锤之吨力,锤锤毁天灭地。


    陆绥安以戟阻挡,那震天战戟竟都被震碎了半边,他连避十数回,终于索达怒吼一声,腕臂粗的铁链牢牢缠住整个战戟,索达一个怒吼将战戟连同战戟后的人一并甩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陆绥安连同战戟被甩飞的那一瞬间,陆绥安借着对方的力势在半空中一个纵身起跃,在半空中挥腿直直朝着索达的左肩部处狠狠偷袭劈砍而去。


    索达双眼骤瞪,正要躲闪,然而双手却被铁锤桎梏,反应慢了片刻,生生挨了这一脚劈砍。


    他只猛地一挥,将被铁链锁住的战戟连同战戟后的陆绥安一并甩翻在地。


    铁锤得以释放,正要直直朝着赛台上那人的脑袋一锤砸去,却不料这时自己身形竟微微一晃,整个脑袋一片空白,而从双肩到双臂再到双臀双腿的位置就跟被人下了药似的,竟阵阵发麻,全然没了知觉。


    而这时,陆绥安眯起了眼,趁着对方短暂麻痹的空隙,咬牙凌空而起,他以战戟为支点,一个纵身崛地而起,只手起刀落般抬


    脚直直朝着索达胸前一脚,再脚,三脚,连环三踢而去。


    只见阵阵晃动间,那数百斤的庞然大物就跟被人施了禁术般竟无力抵抗,只连退数步,摇摇欲坠就要朝着赛台下轰然倒去,这时,陆绥然快速发力,又一脚踢出,这一脚又快又准又狠,直击索达面门,不多时,只闻得砰地一声,数百斤的索达就跟一滩巨大地烂肉般,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下了赛台。


    这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方才还见陆绥安不敌索达,被他压制得压根无力还击,却不料,转间之间竟见那巨物已然轰然倒塌,许多人还压根没从这骤然变幻的局势中缓过神来。


    直到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震。


    那数百斤的一滩肉正好就倒在了陆家坐席前,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周围一片都吓得尖叫躲闪。


    唯有沈安宁面色发白的立在原地,忘了避及,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眼前地这一切。


    陆绥安竟……赢了。


    她心中一片震惊,不多时,只缓缓抬起了眼,而这时赛台上陆绥安正好居高临下地看着赛台下的她。


    他嘴角脸上伤势一片,此刻却未来得及顾及,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


    二人对视间,只见陆绥安嘴角略微勾起,不多时,忽然冲她淡淡开口道:“匕首可随身带了?”


    沈安宁一愣,下意识地摸向袖口处。


    下一刻,便见陆绥安眯着眼,冲着她一字一句道:“还愣着做什么?”


    说这话时,他幽暗的眼神里仿佛一抹阴骘扫过。


    而看向她的目光却透着鼓励和纵容。


    那一刻,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沈安宁却好似听懂了他所有的话似的。


    下一刻,沈安宁心砰砰直乱跳了起来,而后,双眼亦随着渐渐眯起,不多时,只缓缓拔开匕鞘,一步一步走向那倒下的庞然大物,而后干净利落的举起匕首,手起刀落朝着那人腿,中央直直刺去。


    一如那日刺向那杀人恶魔那般果决。


    煞时,一阵震动天地的嚎叫声在赛场上响起。


    沈安宁联合陆绥安,他们夫妻二人联手阉了索达。


    第68章


    话说阵阵惨嚎声震彻整个草场, 一时惊得远处的苍膺都唳声震翅逃窜,亦惊得赛场下所有文武百官和女眷们全都有些不明所以。


    等到众人缓过神来时,朝着那嘶嚎声闻声看去, 便见方才还在赛台上气吞山河的那尊大巨人此刻竟已浑身剧烈抖动着倒在了赛台下, 只见他瞪大兽目,面目扭曲, 脸上横肉狂甩,一阵痛苦抽搐的抖动间, 竟两眼一翻,当场昏死了过去。


    猛兽倒塌,惊诧众人。


    又见那猛兽包裹在胯, 部的黑布下,数道鲜血尽数淌出了出来,细细看去, 那跨,间松松垮垮,早已泥泞一片了, 可见出手之狠决。


    众人被眼前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再一抬眼,只见那庞然大物的身侧, 一抹丰姿冶丽的身姿傲然杵立在那里, 只见她微微抬着下巴, 面容坚毅果决, 又见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匕, 短匕上血迹流淌,分明是才刚刚从骨血中抽离出来的。


    那人便是赛台上陆大人之妻沈氏沈安宁?


    所以,那索达猛士这般惨状竟是……竟是拜这位陆夫人所赐?


    煞那间, 全场鼎沸。


    有人震惊,有人呆愣,有人亢奋,也有人被吓得大惊失色,满面骇然。


    所有人一个个全怔在那里,全然忘了反应。


    话说沈安宁亲手为自己报了仇,她亲手洗刷了旁人对她的羞辱。


    那一刻,她跟陆绥安夫妻二人,一个负手高立于赛台上,一个身姿傲然的立在赛台下,便是今日在台上那位出尽风头的陆大人一鸣惊人,惊艳世人,可她也并没有因此就被他给比下去,更没有在他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他们二人立在那里,落在旁人眼中,只觉得好似双剑合璧般,宛若一对壁人,那一刻熠熠生辉的光芒有些刺人。


    而到这时,对面突厥使臣们终于后知后觉的缓过了神来,只见那领头的使官脸色一变后,只蹭蹭几下身姿踉跄的攀上赛台,而后趴在那护栏上往下一瞅,待看到他们尊贵的索达猛士倒在台下那副不知死活的惨状后,瞬间浑身血气上涌,只怒意横生,瞬间浑身哆嗦着指着沈安宁凶神恶撒,横眉瞪目道:“你……你对我们索达勇士做了什么?”


    他怒发冲冠的质问着。


    指向沈安宁的手指都在哆嗦颤抖。


    可见恼羞成怒到了极致。


    话音刚落,便见沈安宁这时已慢条斯理的收起了匕首,闻言只不惊不慌地朝着上首帝后二人的方向遥遥一拜,道:“陛下,臣妇……臣妇方才惊慌之下不慎摔倒了,手中匕首不慎刮伤了索达勇士,还望陛下恕罪。”


    她虽在请罪,可站在那儿的身姿分明笔挺,淡定从容。


    而那请罪的借口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慎摔倒?


    刮伤?


    哈哈,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瞬间将反应过来的众人全部都给逗笑了。


    那可确实是够不小心的。


    谁叫那索达猛士事先不小心羞辱人在先呢?


    场下瞬间哄笑一堂。


    没想到这位陆夫人的幽默与胆识竟不相上下。


    就在众人惊叹她这番巾帼不让须眉的风姿时,那头突厥使臣已气得失去了理智,只见他扭头便朝着上首的魏帝气势汹汹、龇牙厉目道:“大俞陛下,此女迫害我突厥勇士至此,请问究竟该当何罪!”


    又浑身哆嗦道:“我突厥今日与大俞重修旧好,我突厥今日是带着莫大的善意和诚意前来大俞和谈的,大俞今日就是这般迫害使臣的?今日若我突厥勇士有个三长两短,此仇不共戴天,还望陛下处死这个穷凶极恶的女人,为我突厥勇士讨回公道!”


    突厥使臣气得满脸癫狂,又咬着牙关指着台上的陆绥安一字一句道:“今日在这赛场上不过是双方切磋闹着玩而已,可陆大人手段恶劣至此,竟招招透着狠毒,其心实在可诛,索达勇士是我突厥第一猛将,他过往十年御敌无数从无败绩,今日这般不堪一击实在可疑,还望大俞陛下派人详查,还我索达勇士一个公道——”


    话说突厥使臣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突厥第一猛士这般狼狈落败,又被人连番羞辱,当即倒打一耙,言之凿凿的将所有责任全部推卸到了陆绥安夫妇二人身上。


    却见上首的张皇后闻言只勾唇一笑道:“罗夫大人,陆夫人方才不说了么,她方才不过是惊吓过度才不小心伤到索达勇士了,罗夫大人又何必这般小题大做。”


    张皇后笑着说着,只笑着笑着表情骤然一冷,而后只朝着对方幽幽冷笑道:“还是说,只能由你们突厥勇士肆意羞辱我大俞女子,却不能容许我大俞女子强势反击,罗夫大人莫要忘了,尔等今日是站在何处疆土之上,又是为何站在此处——”


    张皇后霸气一语,瞬间怼得罗夫使臣哑口无言。


    尤其是最后一语警告的意味无以言表。


    罗夫双眼猛然一缩,只觉得胸前剧烈起伏着,他意欲反驳,然而张了张嘴,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只因,他们今日是作为战败国前来和谈的,而索达猛士之前之举偏又有失偏颇,失了道理人心。


    双方正僵持不下间,这时一旁的魏帝悠悠开了口道:“派太医过去瞧瞧,那索达大人可有性命之忧。”


    魏帝一经开口,立马有太医上前触摸鼻息,片刻后便立马得出了诊断道:“回陛下,不过是昏死过去而已,暂无性命之忧,不过此番失血过多,不可再耽搁下去了。”


    魏帝便立马命人将索达猛士抬了下去,而后又冲着罗夫使臣道:“至于尔等若对方才的对决有异,可随时呈上证据来——”


    罗夫使臣见魏帝明显偏袒自己人,还要再论,这时只见赛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绥安竟在此刻开了口,淡淡道:“罗夫大人要不要上来切磋切磋,陆某随时奉陪。”


    说着,只将双手背在身后,又淡淡道:“陆某可先让罗夫大人五十招。”


    见罗夫脸色一噎,下一刻便见陆绥安眯起了眼,锋利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在了罗夫脸上,只轻飘飘道:“留他索达一条命,已是我对他最大的恩赐了,罗夫大人约莫忘了,索达有夺他人之好的习惯,陆某人不见得没有。”


    陆绥安这轻飘飘一语,却瞬间掐灭在了罗夫所有的希望。


    只见罗夫神色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缓过神来,是啊,他赢了,索达在赛前已点了他获胜的彩头,可如今这最


    终获胜的陆绥安还只字未提了,他便是光明正大要他索达一条命又何妨。


    罗夫缓缓闭上了眼,此刻只觉得前所有未的绝望和无力。


    要知道,那可是他们突厥第一猛士啊,是他们草原上最厉害的雄鹰,更是他们草原上最大的骄傲。


    而今,不单仗打输了,还折损了这样一枚猛将,如何不令人心痛不已。


    然而此刻,他却连替他讨个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


    话说陆绥安此番连胜两局,此刻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分量已不仅仅局限在那八尺有余的身高上,他在全场所有的心目中瞬间走高,宛若有十八尺高了。


    一时间,整个赛台下欢呼呐喊声此起彼伏。


    陆绥安这一次掀开衣袍,便要再度下台,却不料又再被人一把拦住了去路,而这一次拦住他去路的竟是混迹在突厥使臣队伍里的突厥二王子。


    “陆大人,再同我比一场如何?”


    他这破惊天的一语快要震碎了整个赛台,不多时,台下的廉世子站了起来,道:“二王子若想薅羊毛也没有光逮着一只羊薅的道理罢!”


    廉世子淡淡揶揄着,正要劝阻他,却不料这时陆绥安竟缓缓走近了二王子,凑到他跟前用仅他一人能够听到的音量低低道:“若陆某人赢了,我要索达——”


    随着最后一个“死”字落定,陆绥安那双微微含笑的眼里竟溢出了点点狠决。


    二王子猛地一下抬头,眼中似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不多时,亦随着眯起了眼,竟也一脸狠辣道:“好。”


    于是,接下来陆绥安便又陪着突厥二王子切磋了第三场,这最后一场比的是御马之术。


    赛台之下的草场上,尘土飞扬,远处二人策马奔腾,所到之处飓风尘土阵阵翻涌,转眼之间二人已奔赴到了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约莫一刻钟后,远处有身影率先纵马而归,而这一回率先归来的竟又是陆绥安。


    陆绥安连胜三场。


    在今日这场大俞同突厥的比试中,陆绥安以一敌三,大胜而归,他今日风头甚至盖过了近来风头正胜的廉世子,他不单单赢下了比赛,更大挫了突厥之锐气,扬我大俞之国威。


    在那道身姿矫健的身影大胜而归的那一瞬间,只见福阳郡主激动得疯狂甩鞭欢庆。


    而男子席位上,宁王殿下看着远方渐渐眯起了眼,眼里一阵暗潮涌动着。


    而陆家席位上,房氏亦随着阵阵欢呼着,嘴上接二连三道:“我儿威武,是我儿——”


    高台之上,魏帝目光不经意间扫向陆家席位,正欲收回间,不知瞧见了什么,竟又折返了回来,只远远盯着坐席上那位美妇的脸看了片刻。


    正好这时房氏转过头来,朝着高台之上那抹天龙之姿看了去。


    二人隔着远远地距离四目相对,下一刻,便见房氏满脸胀红了起来,只噌地一下欲拒还羞的收回了目光,片刻后,偏又忍不住再度朝着那高位之上羞涩的看了去。


    魏帝皱了皱眉,朝着身侧的御前总管喃喃道:“那位是陆卿的夫人?朕怎么觉着有些眼熟……”


    喃喃间,收回视线时,这时忽见身侧皇后目光有片刻失神,魏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去——


    第69章


    话说陆绥安大胜而归, 魏帝龙颜大悦,竟直接开口询问陆绥安想要何封赏,便见陆绥安淡定回应着:“陛下何不等狩猎后再一并封赏?”


    简简单单一语, 竟霸气侧漏。


    魏帝哈哈一笑, 欣慰又欣赏,道:“好, 那朕就着等爱卿满载而归。”


    随着魏帝这话一落,远处鼓声阵阵, 战鼓击响,乐声开奏,秋猎正式拉开序幕。


    所有人开始飞奔离席, 翻身跃上马背朝着远处密林浩浩荡荡挺,进。


    而陆绥安这时也慢条斯理的下了赛台,一时间陆家所有人全部都簇拥了过去, 陆景融更是激动的紧握住陆绥安的肩膀,嘴里一连吐出三声“好好好”,可见其激动喜悦之情。


    这是阔别十数年来, 大房第一次风头盖过了二房,同时也意味着属于大房的高光时刻真正到来。


    被荣耀包围着,陆绥安偶尔淡淡回应一二, 不多时, 隔着光酬交错的人群, 他却缓缓抬着眼, 远远地朝着最末尾的沈氏方向遥遥看了去, 只见她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间,陆绥安心头微动, 不多时,只越过人群直接朝着妻子缓缓走了过去。


    这似乎是两世以来,陆绥安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跨越人潮主动朝着她走来。


    前世,陆绥安步步高升,直至位极人臣,他人生中任何一个高光时刻,都被众人簇拥着,他却从未曾回过头来看过她一眼,她永远那样远远地,默默无声的痴迷着他那道越来越挺拔的背影,目送他越走越远。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回头。


    正恍然间,那道矜贵挺拔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


    自从那晚说开后,他们二人已然达成了相敬如宾的共识,只是这短短几日间却好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们一同经历了生死,方才又共同携手御敌,恍然间好似有些什么不同的东西在二人身体内悄然滋长。


    那是什么东西,沈安宁不得而知。


    亦不愿去探究。


    正怔神间,这时,陆绥安只静静地盯着她,不多时,忽而抬手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沈安宁神色一定,这才缓过了神来,一垂目,这才见递到她跟前的这只手竟伤痕累累,上面是被战戟击伤的乌青伤痕,也有被铁链绞得血肉模糊的痕迹,看得沈安宁一阵触目惊心。


    她一愣,这时只见陆绥安淡淡挑眉道:“常礼笨手笨脚,不及夫人心细如尘。”


    竟是一副要她帮他处理包扎伤口的意思。


    话音刚一落,这时常礼跟在身后颠颠跑了来,颇为机灵道:“夫人,世子方才嫌小的粗手粗脚,弄疼了他,还是夫人来吧。”


    说话间忙将手中的药箱一骨碌塞到了一旁浣溪手中,转身便溜没影了。


    陆绥安会怕疼?


    他方才被那个索达猛士一掌劈飞劈到吐血时都没见眉头皱过半分,如今不过是包扎下伤口却会怕疼?


    沈安宁压根不信他的鬼话,然而一抬眼,却见陆绥安此刻微微勾着唇,正定定的看着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为何让沈安宁面上一哂,只飞快低了头,良久,到底接过药箱,抿着嘴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将他的手掌小心翻转过来,手方一触碰过去的那一瞬间,二人的手均是轻轻一顿,不多时,沈安宁强忍着一丝不自在将他的手细致检查了一遭,这才发现陆绥安手上的伤比想象中更要骇人。


    手心手背都被铁索绞烂了,血流虽不多,可有的地方却可见森森筋骨,光是看着都知道该有多疼。


    沈安宁当年往镇上的药铺送卖过草药,故而略懂些包扎之法,她小心细致的替他包扎着,包裹纱布之余,却意外看到他宽大的虎口处惊现了一排清晰无比的牙印。


    沈安宁手微微一顿。


    那好像是她那日昏迷中不小心咬到的,那日昏迷后的事情她有些记不清了,是后来听到白桃说的。


    只是,她病好后,陆绥安亦随着病了一场,二人分居了些日子,故而沈安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道伤口。


    此刻伤口已结痂,快要愈合了。


    看到这抹伤时,沈安宁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其实现在的陆绥安好似还在病中,他那场病还未曾彻底痊愈,虽已好了大半,却也还有些隐咳。


    毕竟,他那场病是因她而起。


    而今日这伤,亦与她有些牵连。


    沈安宁虽已封心,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不多时,只一边滚着纱布,一边淡声道:“世子今日不该这般冒险的——”


    那索达那般庞然大物,力量那般恐怖如斯,即便沈安宁不懂武功也知陆绥安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他今日不过是凭着自己智慧巧胜而已,如今赢了便也罢了,若是输了性命都将不


    保。


    委实没有必要为了那乌合之言去逞强。


    却未料话音刚落,便闻得头顶传来幽幽一语:“若不冒险,夫人还不得将为夫拱手送人呢?”


    陆绥安轻飘飘的语气中仿佛暗藏着一丝……幽暗。


    这话一出,只见沈安宁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片愕然之色。


    陆绥安为何有此一说?


    蓦地,方才在比试前,她跟张绾说笑的话语钻入脑海——


    “姐姐若喜欢,不若咱俩换一换如何?”


    莫非……莫非他陆绥安偷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不成?


    沈安宁一时瞪大了眼,可很快又立马否决掉了。


    不可能,她跟张绾逗趣那会儿,陆绥安正跟廉世子并肩同行,还在草场远处的马背上,距离他们百步之遥呢?


    那么,除了这个原因外,便只剩下一个原因了,定是有人偷听到了她们方才说的话,并第一时间告状到了陆绥安耳朵里,什么人能这么快钻到陆绥安跟前去告状,在场所有人中除了那个与她不大对付的小姑子陆宝珍还有谁?


    愕然后,沈安宁不由有些囧迫。


    瞧她这倒霉劲儿,统共就嘴过这人两回,还回回被他抓包到了。


    又听对方这语气,说得好像今日他上场作战,是为了向她证明他比廉世子更强似的?


    一时缓缓抬眸,便见陆绥安正眯着眼盯着她。


    许是嘴人嘴习惯了,便是被抓包了亦渐渐习以为常,不多时,便见沈安宁淡淡挑眉道:“不过是玩笑之言罢了,世子何必介怀。”


    “哦?”


    话一落,却见陆绥安竟又上前了一步,竟朝着她步步紧逼道:“即是玩笑之言,那依夫人看,为夫与廉世子比之如何?”


    问这话时,陆绥安那双如膺般锋利的眼好似眯得更深了。


    细细听去,一侧槽牙好似紧紧咬紧了。


    不知是不是沈安宁的错觉,好似连语气都有些阴恻恻的味道。


    这该死的陆宝珍,她还真是什么都往外撂。


    沈安宁只佯装没有察觉对方的脸色,同时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不多时,只一时咬着唇道:“绾姐姐不都说了么,世子……尤在廉世子之上。”


    说完,飞快将伤口上的纱布打结,正要抽回手,却不想下一刻手指被人一把揪住。


    沈安宁猛地一抬头,便见陆绥安紧紧抓着她的手指,微微挑眉道:“我现在问的是夫人——”


    说话间,他带伤的手一点一点将她整个手一并握紧了掌心,直至整个桎梏住。


    问这话时,他紧锁着她的目光,仿佛不肯错过她半分表情,眼神只有些幽暗深邃。


    沈安宁脸上顿时微微一胀。


    此刻,这赛台下人来人往,皆是穿行而过的女眷们,又因今日陆绥安大放异彩,一时间成为了整个贵人圈子里最名声大噪的大名人,远处不少人朝着这边探头探脑。


    他们二人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安宁想要抽回手,可她怎会是对方的对手,又怕挣扎间牵到了对方的伤口。


    一抬眼,又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沈安宁蓦地反应过来,他故意的,非要逼问出她一个满意答案不可。


    良久,沈安宁只得咬着唇道:“自是世子……略胜一筹。”


    只是,说到最后四字时,沈安宁牙关都要咬碎了。


    而听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后,陆绥安嘴角微微勾着,终于这才满意放开了妻子。


    这时,见进山狩猎的队伍只剩下了尾巴,又见远处那位廉夫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陆绥安终于接过常礼牵来的马绳道:“今日入山,夫人想要什么动物,为夫为夫人猎一只。”


    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只略微皱眉嫌弃道:“鼠畜那样的便算了。”


    这都多久了,那只小松鼠的事竟还没过去。


    沈安宁有些无语,偏又有些气结,只随口冷讽道:“世子这般厉害,怎么着也得猎只猛虎回来方才能彰显世子通身的气派。”


    沈安宁讽刺完,见张绾过来了,当即撂下对方,朝着张绾迎了去。


    陆绥安闻言却是眉头一佻,而后,嘴角微勾,待目送妻子走远后,顷刻间翻身上了马,而后朝着那狩猎队伍紧追了上去。


    ……


    “怎么样?世子无碍吧,可伤得厉害?”


    话说张绾方才远远看到沈安宁在帮那陆世子包扎伤口,方才赛台上那一幕幕看得人触目惊心,不由关切问道。


    她同阿宁这些日子走得近了,方才又见陆世子替世子解了围,世子好似与那位陆世子亦是默契万分,要知道廉世子行伍出生,他往日打交道的全部都是那些军营中人,他并不喜那些文人墨客,这位陆世子却是个例外。


    只觉得同沈安宁又越发亲近了些,又一时想起了什么,不由又立马道:“对了,宁儿,你方才可真厉害,你知道吗,方才我觉得你同赛台上的陆世子一样耀眼夺目,若是换作我,我只怕没你当时的魄力和勇气。”


    方才赛台上赛台下的那一幕幕,便是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惊心动魄,振奋人心。


    张绾由衷敬佩着,亦一时从沈安宁这里好似看到了身为女子不同的一面,原来,这个世界上女子有时竟也是不逊色于男子的。


    沈安宁只说陆绥安并无大碍,又一时笑着道:“姐姐只是没有逼到那个份上而已,那索达勇士当时不仅仅是在羞辱我,更是在羞辱姐姐,羞辱皇后娘娘,羞辱我大俞在场所有女子,我方才实在是气到失了理智了这才冲动之下行了那事,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阵阵后怕。”


    这番话并非自谦,就像那晚她去反杀那个恶魔凶手,事后她亦吓得六神无主,今日之事当时虽觉得痛快解气,事后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这样想着,只见沈安宁由衷道:“方才多亏了皇后娘娘袒护,不然我怕是少不得得吃些苦头了。”


    说话间,想起方才张皇后维护她的那一幕,沈安宁感激的同时,忽而一脸正色的看着张绾道:“对了,绾儿,方才我过去给皇后娘娘见礼时,见娘娘脸色好似有些疲累,娘娘近来可还好?”


    沈安宁不漏痕迹的关切着、打探着张皇后的近况。


    而提到张皇后只见张绾的笑容一时凝固在了脸上,片刻后只见张绾四下探了一番,方才叹了口气,冲着沈安宁满脸忧心道:“长姐在宫里的日子亦不好过。”


    说着,只幽幽道:“骆贵妃有孕了。”


    短短几个字却像重磅一样,将沈安宁砸愣在了原地。


    骆贵妃有孕?


    她前世怎么不记得有过此事?


    并非她对张皇后及骆贵妃刻意留意关注,而是在此番围猎之前,沈安宁刚记起了一件事情来,那便是前世张皇后在这次的围猎上好似同魏帝帝后离了心,而不久张皇后便被打入了冷宫。


    第70章


    话说前世张皇后被打入冷宫失了宠, 骆贵妃如日中天,以至于后来连带着张绾在廉家的身份都随着一落千丈,张绾在国公府处境日渐艰难, 最终落得一个子嗣不保自己吞金而亡的悲惨下场, 虽后来张皇后又再度复宠,可对那时的张绾来说已是无力回天了。


    张绾的命运同张皇后一脉相承, 而张皇后又于沈安宁有维护之情,她更是一朝国母, 前世她们三人的处境都不算太好,许是都是女子,沈安宁对她们亦心存怜惜


    , 做不到完全坐视不管。


    只是,经历过福阳郡主一事,经历过那场浩劫后, 让沈安宁曾一度有些犹豫不决,让她对于后面已知的许多事情不知自己该不该插手,而插手后又会不会遭到一些反噬?


    譬如, 她之前帮助了福阳,却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她这一世跟随陆绥安一道参加了这场围猎,却又遭遇了索达羞辱一事, 那么, 若对张皇后一事进行插手, 会不会引发别的事端来呢?


    前世惨死的福阳郡主如今活生生的存活于世, 那么, 这一世在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了有关福阳郡主一脉相承的生命轨迹,而她自己的改变,亦影响了她自己包括陆绥安乃至整个陆家的故事走向, 若此番协助张皇后破了此局,张皇后不比她跟福阳郡主,她是一朝国母,她的一举一动皆牵动国策,那么无论是关乎张皇后自己,还是关乎整个朝堂,势必会发生翻天覆地的颠覆,若真如此,这一世的轨迹还会朝着前世的发展轨迹进行下去吗?


    她担心自己悄悄煽动了一下蝴蝶的翅膀,却会在千里之外引发一场看不见的飓风?


    来的这一路上,沈安宁就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件事情,她原本犹豫不决,然而挣扎片刻后,此刻一抬眼看着眼前张绾鲜活的面容,又看着自己这一世心情开阔的处境,沈安宁原本踟蹰不定的心骤然就一下子坚定了下来。


    倘若重活一世还要让自己让自己的好友亲朋全都无法摆脱前世那般惨烈之事,那么,她重活一世的意义又何在?


    便是她搅乱了前世今生的所有因果,又如何确定就一定是坏的走向呢?


    这样想着,沈安宁一定一点坚定了起来。


    她要帮助自己,亦要帮助张绾,以及张皇后,更何况自己虽重活一世,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却并无任何依仗,她没有母族支撑,更不能吊死在陆家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她应该为自己的未来好好筹谋,而若能彻底攀上张皇后这株高枝,张皇后无疑会是她未来此生最大的依仗和靠山石,那么日后倘若与陆绥安乃至整个陆家撕破脸皮,她亦不见得毫无底气了。


    这样想着,沈安宁又隐隐有些期待了起来。


    她开始一点一点用力的回忆起前世此番故事的走向,以及当朝朝堂的局势。


    因魏帝被幽禁皇陵十五年,幽禁期间仅有张皇后作陪,也就意味着魏帝如今子嗣尚且单薄,除了张皇后为他诞下的二子一女外,魏帝目前并无其他子嗣,而张皇后乃一朝国母,她的几个儿女全部都是魏帝的正统嫡出血脉,若无意外,下一个继承人定是出自张皇后膝下二子之一,这也就意味着张皇后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得了分毫,哪怕骆贵妃如今宠冠六宫,没有子嗣继承一切皆是空谈。


    然而前世在局势这般大好的前提下,张皇后却被打入冷宫了,这就意味着一定发生了令魏帝无法容忍之事,所以,这次围猎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而说到这次围猎,说到魏帝张皇后,就不得不提及另外一位主角骆贵妃了,传闻这骆贵妃原是魏帝少年时期爱慕之人,然而彼时先帝病重,朝中局势被霍贵妃牢牢把持,为了削弱当时太子现在魏帝的权利,霍贵妃生生拆散了这对壁人,转而将身份低下背后并无任何实力的张家之女张皇后强塞给了魏帝,骆贵妃被迫转嫁他人。


    是的,原来骆贵妃竟是他人之妻,是在魏帝登基之后和离后再进宫的,她入宫一事曾一度惹得朝野震动,却被魏帝顶着所有压力生生压了下去,可见其在魏帝心目中的地位,而骆贵妃现如今在宫外还有个同肃国公共同诞下的十六岁的嫡子李密。


    再联系到前世的记忆,那次围猎沈安宁不曾参加,她并不清楚在围猎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隐隐记得为期半月的围猎不过三五日便匆匆结束了,原因是在这场围猎上帝后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致使帝后失和,张皇后在围猎之初便一气之下连夜返回了皇宫,再俩月后便发生了张皇后被打入冷宫这般震惊朝野之事。


    那个时候,市井传闻纷纷,谣言四起,然而张皇后被打入冷宫的真实原因却被宫里给封锁的死死的,而结合今日骆贵妃有孕一事,难道帝后失和同骆贵妃这肚子脱不了干系?


    因为,在沈安宁的记忆中,这个时候她从未听过有关骆贵妃有孕一事,她只记得骆贵妃诞下第一个皇嗣是在张皇后入冷宫后的第三年,也就是魏帝登基的第四年。


    所以,张皇后此番同魏帝失和的原因当真是牵扯到了骆贵妃肚子?张皇后难道谋害了骆贵妃肚子里的皇嗣?


    在宫里头这后宫争斗屡见不鲜,便是当真如此亦并不意外,只是即便张皇后真的做出这般悖逆之事,魏帝当真会为了一个尚且未出世的孩子,将皇后打入冷宫,让原本就不稳的朝局更加飘摇动荡吗?


    何况,还有霍贵妃这么一个前车之鉴在前,朝野上下本就因为骆贵妃进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若魏帝再为她处置了陪伴十余年的发妻,还不知将会引发怎样的风波海啸呢?


    所以,不,张皇后被打入冷宫一定不止是因为此事,一定是在这个时候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帝后甚至不顾惜任何影响,直接在围猎途中大动干戈?以至于后来一度导致堂堂一朝国母步入冷宫整整五载的地步呢?


    谋害皇上?干涉朝政?还是……男女之间生了龌龊?


    前者不可能,其二亦从未听说,至于后者,所以——


    沈安宁双目一缩,心头一震。


    莫非帝后感情破裂?


    莫非张皇后被魏帝当场抓到了诸如——


    捉奸在床之类的把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张皇后私德如何沈安宁并不知情,可沈安宁知道五年后帝后重修旧好,反倒是骆贵妃一落千丈,连带着二房都跟着阴沟里翻了船,这是不是意味着张皇后私德无亏?


    再加上张皇后连对她都尚且如此和善维护——


    当然,这些现在并不紧要,沈安宁现在甚至怀疑前世帝后离心一事这里头甚至有着骆贵妃的手笔,如若这般,这也就意味着不是今晚,就是明后晚定会发生大事。


    现在事情紧急,刻不容缓,沈安宁当即神色凝重起来,正要拉着张绾去一僻静处提醒此事,却不想刚一转身,一道从天而降的鞭子生生抽打在了沈安宁身前,生生拦住了她们二人的去路——


    “沈氏,我要同你比一场!”


    一道骄纵蛮横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沈安宁与张绾同时抬头,便见一匹烈火小母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视线范围内,而那小母驹的马背上坐着一位红衣似火,盛气凌人之人,便是给陆绥安连送两日汤食,并在今日赛台上为他陆绥安摇旗呐喊,喊到喉咙一度沙哑的福阳郡主是也。


    “今日围猎,若我胜出,我要你将绥安哥哥让给我,我要你同绥安哥哥和离——”


    福阳郡主霸气侧漏的一番话震得一旁张绾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了。


    而原本四散的女眷们亦早已被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给吸引到了,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又兴奋连连的围了过来。


    看着马背上朝她高高仰着下巴的那张年轻鲜活的脸,沈安宁一度在心中默默翻了个大白眼,瞧她救了个什么玩意儿。


    看罢,这就是她随便改变旁人命运带来的反噬,全遭她自己身上了。


    这一切全部都是自己找的,沈安宁没法赖别人。


    又因此刻还有更为紧要之事,沈安宁并不想搭理眼前这位骄纵跋扈的主,一时拉着张绾改道而行,却不想竟又被福阳一把追上,她再度拦住了她的去路。


    只举着马鞭朝她远远指着,一脸轻蔑道:“怎么,不敢?”


    一副并不肯轻易放过她的架势。


    这时,一旁的张绾终于忍不住道:“福阳郡主,宁儿不会骑射。”又一时朝着远处赛台方向看去,微微挑眉道:“皇后娘娘


    和太妃还在远处看着呢,福阳郡主莫要太过分了。”


    张绾搬出皇后娘娘来压她。


    却不料她压根不放在眼里,只继续朝着沈安宁冷嘲热讽道:“哼,连骑射都不会,你更加配不上绥安哥哥!”


    十四五岁的小孩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而福阳郡主又是这些小孩子中之最。


    沈安宁没有功夫同这些小孩计较,只看着眼前的福阳,神色淡淡道:“若福阳郡主有这等本事的话,我等着陆世子的和离书便是。”


    说着,拉着张绾转身便走,然而,待走了几步忽又见她停下了脚步,只一时转过了身去,随即朝着那福阳郡主一字一句道:“我改主意了,若我赢了,我要你福阳郡主日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毕恭毕敬的唤我三声宁姐姐,然后再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如何?”


    沈安宁这一世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她可不想被福阳这样的人三番五次的败坏兴致。


    倒不如一次处理干净的好。


    果然,话一落,便见福阳气得整张脸都歪了,只咬牙切齿道:“你最好说话算话,我等着你与绥安哥哥和离的好消息。”


    话一落,生怕她反悔似的,福阳郡主将马鞭一抽,便气势汹汹驾着她的赤火小母驹朝着围场一路狂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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