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襄想,不信也正常。
    毕竟连于永军那群秘书团们也以为自己是来分一杯羹,把她当姐妹看。
    她轻手轻脚地去把其他座位的茶水也满上。
    原本聚焦在她身上、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很快便消散了。
    没两分钟,柴拓敲门而入,带了台新电脑来,奈何插上接口仍是一片蓝屏。
    他脑门上冷汗都要逼出来,看得出来很畏邵衡,万万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炒鱿鱼。
    严襄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子里回想起什么,走过去低声说了两句。
    柴拓半信半疑地望她,实在没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对邵衡道:“邵总,要不然让严襄来试试。”
    她刚刚说这台一体机年代久远,连接新设备时,须得进行一系列繁琐操作。
    这还是原本秘书办的人告诉她的。
    当时那位姐很俏皮地冲她眨眼:“这可是于总和我们秘书办的小秘密~”
    而邵衡他们空降来的几天,没有用上的机会,又跟于永军之流不对付,当然不会被告知这情况。
    柴拓被邵衡用手指点了点,知道自己工作失误,心里暗暗后悔。
    早知道,抽空也要把这机器给换了。
    他硬着头皮给严襄腾出位置。
    她微微躬身,神色认真地看着屏幕。
    因为那位秘书办前辈的暧昧语气,她登时就起了鸡皮疙瘩,更不用说本来就是另有图谋才来环宇,也就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这会儿要派上用场,却统共也只上了一天班,中途还请了三天假,脑子里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比柴拓还赌运气。
    严襄纤细十指在笔记本上迅速敲击,中途也有停顿,凝眸回想。
    最终,她轻咬唇瓣,按下回车键。
    蓝屏闪烁几秒,很快打着转显示正在载入中。
    真叫她赌赢了。
    严襄轻声细语:“这台一体机用了好些年,老化了。”
    她给邵衡解释,便习惯性地望向他。
    直到此刻,才骤然发觉,两人实在离得太近。
    邵衡坐在主位,但凡她高跟鞋挪动半步,小腿都能贴上他的西裤。
    而男人就这样稳稳端坐,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一步也不曾挪动。
    只是面色寒得好像刚从冷库里出来。
    严襄连忙退后两步,以为冒犯到他。
    同时,邵衡开口吩咐:“柴拓,去开窗。”
    严襄退到几步之遥,低了低下巴,轻轻嗅一嗅——
    他这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度?难不成自己臭到他了?
    柴拓动作很快,回来又捣鼓起U盘来。
    这次是学聪明了,一发现不对便用手臂推了推严襄,让她上场。
    严襄也不负所望,凭着几天前那模糊的记忆就敢动手。
    她只有一半肯定,另一半都是自己瞎猜,直到一切准备就绪,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一口气,竟有点惺惺相惜的可怜意味。
    再齐齐望向邵衡,见他一手随意放下,另只手握着笔轻敲桌面,骨节分明地凸着青筋。
    他不耐地冲他两人扬扬下巴:“坐后头去。”
    柴拓忙不迭往后排走,严襄想跟他一道,却听邵衡力道加重地敲了两下,淡淡:“电脑你来弄。”
    她瞬时明白:他是嫌两人动作太慢。
    严襄便坐在他身侧,拿了鼠标和遥控器,看似一脸平静无波。
    心里却觉得轻松些许——再怎样,也算派上点用场。
    没多久,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几个人,将会议桌一圈坐满。
    严襄看他们打扮,晓得都是高层,便将目光又移回屏幕,分了一小半给邵衡,听他指令。
    这场会议果然是用来裁人的。
    当场一大半人,要么被踢走,要么被调到更小的分部。一个个耷拉脑袋,垮着肩膀,好日子过到头了。
    至于剩余的人,邵衡冷厉道:“不开你们,是给你们机会。丑话摆这儿,月末前不把亏空补上,都一块儿滚。”
    在场基本都缩着脖子,显得窝囊又猥琐。
    严襄事不关己,毕竟骂不到她头上,见邵衡投过目光来,她又麻溜儿地给添了杯茶水。
    多喝茶,降火。
    邵衡眸色沉沉,定在她身上一两秒,又望向一边不停敲电脑、都来不及抬头看他的柴拓,脸色仿佛更冷了点。
    大刀阔斧的裁人活动结束,严襄没像自己预料的那样和高层们一块儿滚蛋。
    她猜:她身份够不着,也就不必当场宣布。
    等人渐渐都离开会议室,严襄便着手收拾桌上的残余东西。
    这时柴拓退而复返,面上的笑比早晨遇见时要真切得多:“过会儿上六楼,邵总有事情交代。”
    她点点头,等人走了,自己又呆坐了十来分钟。
    她闹不清上面那位是让她走人还是怎样,就算要走,她刚来公司又没犯错,总要给她点补偿金吧?
    环宇医疗也不是小公司,补偿金能覆盖掉这个月房贷最好。
    严襄晃了晃神,打好腹稿,这才锁了门往楼上去。
    上到六楼,就见两张桌椅分散到总经理办公室两边,正纳闷,柴拓刚好从里头出来,指了指:“那张是你的,你坐那儿。”
    严襄差点没控制好表情,下一秒,邵衡也走出来,瞥她一眼,顺口道:“去把邓滁叫过来。”
    她应“好的”,这就又下楼了。
    她不认得邓滁是哪一位,但邵衡吩咐了,就得当面去喊人。
    以前陈聿说,上司有火气要发,不是一个电话、一个短信叫人来听训,而是让手下在众目睽睽下把人叫走,令他先受一遍同事目光凌迟,自己再出手。
    这时候,严襄领会到了。
    原来资本家用的都是同样的手段。
    严襄敲门,客客气气地对邓总监说明来意,声音不大不小。
    邓滁是条老狐狸,仿佛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点头:“好啊严秘书,这就去。”
    他拿了一摞子文件,脚步稳健地跟着严襄进入电梯。
    电梯外员工面色各异,看起来在盯电脑,目光却不住地往这里撇。
    公司内部动荡好几天,这会儿都在猜呢。
    邓滁不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大门紧闭。
    不多时,里头传出拍桌子的声响,不知是他还是邵衡。
    严襄想,邵衡刚刚在会议室发那么大的火都没拍桌子,就那样好整以暇、大马金刀地坐着,看谁都带了股高高在上的不屑。这动静不像是他。
    可要是邓滁,他胆子也太大了。
    也许,邓滁的关系比于永军还硬。
    又过了一会儿,柴拓从里头探出脑袋:“严襄,进来泡茶。”
    严襄走进去,见两个人一站一坐,邓滁脸红脖子粗,扶着桌子喘气,刚刚带上来的文件散落一地。
    邵衡则坐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面色一如既往的漠然,唇角牵出一抹冷笑。
    面对这比他大几十岁的老部下,他丝毫面子不给,分明是坐着,却像是居高临下的睥睨。
    她站窗边,往壶里拈了几把茶叶,注入开水。
    耳边听到两人谈话声:“……你对环宇确实上心,做的这些业绩我也有数,不过X镇工厂的窟窿你填不起来。”
    局势明了,即使这位邓总监再有后台,也逃不掉被裁的命运。
    只听邵衡淡淡说了个数字:“……赔偿金,你不想要,就跟老于走一条路。”
    这金额太大,几乎是陈聿倾尽所能买的那套房产一样的价格。
    更别说,还有三十年的贷款等着她还。
    严襄没控制好表情,忍不住讶异,也有些羡慕。
    怔愣间,却听男人沉声开口:“还不拿来。”
    她如梦初醒般抬头,不料从单面窗户的倒影中与邵衡对视。
    他双手环胸,眉目疏离,薄唇不冷不热地扯着,显然对她刚刚那艳羡表情完全映入眼里。
    他本就误会她是走后门进的环宇,这会儿大概更觉得她拜金。
    严襄咬了咬下唇,端茶过来,摆他跟前的茶几上。
    邵衡轻抿咽下,问:“老于给你交代什么没有?”
    严襄眸子又睁圆了——
    能交代什么?她入职那天,除了学会议室相关,就是被于永军摸了一把。
    严襄摇头,老实道:“没有,那天于总很忙,我跟着汪姐交接。”
    邵衡晒然:“交接泡茶?”
    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他语气里的轻视甚至完全没有掩藏,犹如一柄利剑,直接撕开那层薄膜伪装。
    严襄没对他的话作出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诚实道:“是,以前是汪姐管会议室。”
    邵衡沉默两秒,大概是被哽住,眸光晦暗地凝在她脸上,道:“先留在环宇待着,你要不行,随时走人。”
    他这话听起来纡尊降贵,仿佛是在给她这位前人的部下一个机会。
    严襄脸色平平,眨了两下眼,才慢吞吞道:“好的,邵总。”
    邵衡眉峰下压,仿佛对她态度不大满意。
    严襄想到刚刚他提出的天价赔偿金,心里换算自己那可怜的几千块能赔多少。
    她其实也想被辞退。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干长久,另一家已经过一面了,谁知道又出这事。
    邵衡显然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她要是出了差错,指不定一分钱都拿不到。
    他已经略过她,转而去同柴拓说话:“叫人事部招人,秘书办重整。”
    空降来的总经理手底下要用人,只有他们俩自然不行。
    邵衡又伸手点严襄:“你也去看看。”
    严襄只管听令,和柴拓一起出了办公室。
    一个上午也算相安无事地过去。
    严襄同柴拓倒是没交流什么,一来她心里藏着事儿,二来她知道这位特助不会对她多亲厚。
    午饭时,严襄自己坐一张桌子,不过几分钟,身边忽然围满了人。
    她现在是公司六楼仅剩的旧人,最接近“权力中心”,个个都来找她探听消息。
    孟宣彤打头阵:“严襄姐,邵总是不是还要继续裁人啊?我们是不是也悬了?”
    事关前途,剩余人眼巴巴地望着她,俨然一副奉她话为圣旨的样子。
    严襄心道:我还没当上太监呢,这会儿只是个才考上没多久就亡国了的进士。
    她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悬呢。”
    几个人“切”一声,都不太信,谁叫她去通知邓滁的时候姿态自然,一副胸有成竹的风光模样。
    那几个散了,孟宣彤还缠着她,问:“严襄姐,公司是不是要从上到下重组了?”
    严襄:“真不知道,看现在这情形,重组一半了吧。”
    她一直打太极,孟宣彤便也怏怏不快地换了位置,似乎是怪她藏着掖着。
    严襄摸出手机,看了看小程序上的“案件仍在审理中”,神色怔怔。
    这时,桌上忽然搁下俩托盘,她抬头望去,正是柴拓。
    他老好人地笑:“严秘书,一块儿吃啊。”
    他身后,邵衡迈着一双长腿,阔步走来。
    他步风迅速,不像是在通道狭窄的食堂里,反而像是走T台。
    他一落座,原本便聚焦在这张桌子上的目光显得更火热了。
    这一顿饭吃得严襄食不知味,身上不断有目光打量来打量去,她要是能读懂心声,一定满屏都是骂她虚伪的话。
    谁叫她前脚否认,后脚这俩人就莫名要跟她坐一块呢。
    柴拓笑眯眯的:“严秘书,咱食堂的饭,你觉得怎样?”
    不怎样。
    私企食堂,形如泔水,味道更差,纯粹只为果腹。
    但领导坐一桌呢,严襄只好说:“挺好的。”
    旁边桌子传来其他同事不大不小的嗤笑,其中意味明显,嘲她过分逢迎。
    这时,一直缄默的男人忽地开口:“柴拓,重新找食堂承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