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江水带着泥沙的气息灌入鼻腔,于昭在昏沉中呛咳着,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冰冷的水流裹挟着他的身体,像无数双手将他向下拉扯。就在他即将放弃挣扎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费力地将他拖向岸边。
    “坚持住,就快到岸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喘息。
    于昭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个粗壮的身影正与湍急的江水搏斗。他想要开口,却只吐出更多的江水,肺部火辣辣地疼。
    当他的背脊终于触到坚实的土地时,于昭彻底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疼痛。他感觉到有人将他翻过身,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帮助他排出呛入的江水。
    “你还好吗?”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问道,带着关切。
    于昭缓缓睁开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内,四周是斑驳的混凝土墙壁,顶部有几道裂缝,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泥土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
    救他的人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粗壮,脸上带着长期劳累留下的皱纹和风吹日晒的痕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已经磨损,但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此刻,他正用一块粗糙但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于昭脸上的水渍和血迹。
    “我叫阿杰。”男人自我介绍道,声音温和了些,“我们在下游的回水湾发现你的。你伤得不轻,背后的伤口需要处理。”
    于昭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防空洞深处,几个面带病容的人蜷缩在角落里,他们手臂和脖颈处露出的皮肤上,有着明显的青灰色斑块——那是变异病毒的标志。他们是他的同类,被社会抛弃的感染者。
    阿杰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解释道:“这里是我们临时的藏身处。外面现在全是危机处理中心的人,你暂时不能出去。”
    于昭这才将目光转回阿杰身上,微微点头:“谢谢。”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阿杰递过一个水壶,“喝点水吧,你脱水很严重。”
    就在于昭伸手接过水壶的瞬间,阿杰不禁微微屏住了呼吸。近距离看去,这个男人的容貌令人惊叹——他有着东方人少见的立体五官,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勾勒出凌厉的线条,却又奇妙地融合在流畅的东方脸型中,形成一种独特的俊美。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更添几分脆弱感,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你...你是于昭,对吗?”阿杰突然认出了他,“那个为变异者权益奔走的维权者。我在新闻上见过你。”
    于昭轻轻点头,没有否认。他小口喝着水,感受着清凉的液体滋润干渴的喉咙。身体的疼痛逐渐清晰起来,尤其是后背靠近右肩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刺痛。
    “你背后的伤需要处理,”阿杰担忧地说,“弹片擦伤,虽然不深,但感染了就麻烦了。我们这里有些基础的医疗用品。”
    于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背对着阿杰坐下,任由对方小心翼翼地剪开他湿透的上衣。
    当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阿杰倒吸一口冷气。除了新添的弹片擦伤,于昭的背上还有许多旧伤疤——长长的刀疤、圆形的烫伤,甚至还有几处疑似鞭痕留下的印记。这些伤痕交错在一起,诉说着他不为人知的过去。
    “可能会有点疼。”阿杰轻声警告,开始用消毒水清洗伤口。
    消毒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于昭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熟悉的疼痛反而让他清醒,让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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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孤儿院那间阴冷的接待室里,八岁的于昭局促地站在中央,小手紧紧攥着破旧衣角。门口,一个身着昂贵西装的中年男人正与院长交谈,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
    那就是于成锋,后来成为他养父的男人。
    “听说这孩子身手不错?”于成锋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院长连忙点头:“是的是的,于先生。小昭确实...特别灵活。上周有几个大孩子想欺负新来的小朋友,他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打趴下了。”
    于成锋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他走向于昭,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喜欢打架?”
    于昭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于成锋不以为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怀表,在于昭眼前轻轻晃动:“喜欢这个吗?”
    怀表在阳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泽,于昭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就在那一瞬间,于成锋突然出手,试图抓住他的手腕。但小于昭反应极快,一个灵巧的闪身就躲开了。
    于成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快的反应!”他站起身,对院长说:“就他了。”
    那时的于昭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如何改变他的一生。他只记得于成锋温暖的大手牵着他走出孤儿院,塞给他一包从未吃过的精美糖果。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于成锋摸着他的头,语气中满是满意,“我会给你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而你,只需要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
    最初几年,养父确实对他很好。他请来最好的格斗教练培养于昭的天赋,送他上贵族学校,给他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每当于昭在格斗比赛中获胜,养父总会骄傲地向宾客展示:“看,这就是我的儿子!”
    那时的于昭以为自己是幸运的,直到他渐渐长大,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为什么要为那些变异者说话?他们不过是一群社会的毒瘤!”当于昭第一次公开为受迫害的变异者发声后,养父愤怒地质问他。
    “他们只是生病了,不该被这样对待。”于昭试图解释。
    于成锋冷笑着摇头:“我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成为这些垃圾的代言人。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应该经过我的同意。”
    控制与反控制的拉锯就此开始。于昭越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养父的控制欲就越是变本加厉。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到干涉他的社交关系,最后甚至试图完全掌控他的思想和意志。
    “我给了你一切,昭儿。”于成锋最后一次与他面对面时这样说,声音冰冷,“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你执意要走这条叛逆的路,就别怪我采取必要手段。”
    于昭记得自己当时平静地回答:“我不是你的作品,我是我自己。”
    那之后,他彻底离开了于家,全身心投入到为边缘群体维权的活动中。他利用养父教给他的一切——格斗技巧、战略思维、人脉资源——来对抗那个世界的不公。
    直到变异病毒爆发,直到他遇见了沈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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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阿杰的声音将于昭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伤口包扎好了,但你的脸色还是很差。你是不是...也感染了?”
    于昭沉默地穿上一件阿杰提供的干净衬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确感染了,就在一个月前,在一次救助变异者的行动中。检测报告上的“阳性”两个字,像是对他命运的最终判决。
    “外面情况如何?”于昭转移了话题。
    “全城戒严。”阿杰面色凝重,“沈喻寒调动了大批人手,正在全城搜捕你。他们说...是你炸毁了跨江大桥。”
    于昭轻轻点头:“是我。”
    防空洞内的几个感染者闻言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其中一个年轻女孩怯生生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桥断了,好多人都被困在江北岸...”
    “为了阻止危机处理中心的清剿部队过江。”于昭平静地解释,“他们在江北集结了三个中队,如果不过江,就无法对江南的变异者聚集区发动全面清剿。我炸毁大桥,为你们争取了至少48小时的转移时间。”
    阿杰震惊地看着他:“所以你明知这会让你成为全民公敌...”
    “有些选择,即使被全世界误解,也必须做。”于昭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站起身,走向防空洞的出口,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天色已近黄昏,远处的城市灯火初上,而这片废弃工业区却笼罩在死寂的黑暗中。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于昭的眼神骤然锐利。多年的格斗训练和维权活动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逼近。
    他猛地转身,对洞内的人低喝:“快走!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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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在江对岸的危机处理中心指挥室内,沈喻寒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眼神阴鸷地盯着地图上闪烁的光点。
    “指挥官,下游五十公里内的所有区域已经搜索完毕,没有发现于昭的踪迹。”副官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带着明显的惶恐。
    沈喻寒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扩大到一百公里。调集所有可用的人手,搜查每一个可能的藏身处。”
    “可是指挥官,这样的行动需要上级批准...”
    “我不管需要什么批准!”沈喻寒猛地打断,声音中压抑的怒火让指挥室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找到他,不计任何代价!”
    通讯切断后,沈喻寒转身面对地图,一只手撑在控制台上,微微喘息着。头痛再次袭来,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黑暗,窒息,泥土的气息充斥鼻腔。
    那年他才十岁,父母因为为少数族群维权,得罪了当地的□□。一天夜里,一群暴徒闯进他家,当着他的面杀害了他的父母,然后将他拖到郊外,推进一个刚挖好的土坑。
    “怪就怪你爸妈多管闲事!”那些他父母曾经帮助过的人,此刻却面目狰狞地一铲一铲将泥土砸在他身上。
    泥土淹没他的脚踝、膝盖、腰部...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哭喊着,求饶着,但回应他的只有更多的泥土和疯狂的笑声。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于成锋带着人赶到,将他从土坑中救出。那个男人看着他惊恐的眼睛,轻声说:“从今以后,你要学会强大。只有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才能让那些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多年后,他成为了特殊危机处理中心的指挥官,学会了用铁血手段维护所谓的“大局”,学会了不再对任何边缘群体心软。
    直到他遇见于昭——于成锋的养子,一个为少数群体奔走的活动家,一个与他截然相反却又如此相似的人。
    他对于昭的执念,从一开始就掺杂着报复于成锋的快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吸引。他要把于昭锁在身边,既是对养父的报复,也是对自己内心软弱的惩罚。
    可现在,于昭又一次逃离了。
    就像当年从于成锋手中逃离一样,如今也从他手中逃离。
    沈喻寒的呼吸变得急促,那种被活埋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必须找到于昭,必须把他抓回来,否则他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指挥官,”技术员突然报告,“我们在城西废弃工业区检测到异常生命体征信号,与变异者的生物特征吻合。”
    沈喻寒的眼神骤然锐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调集第三、第五小队,”他下令道,声音恢复了冷静,却比之前更加可怕,“目标,城西废弃工业区。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他不会再次被抛弃。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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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防空洞内,于昭敏锐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引擎声。他转向洞内惊恐的感染者们,快速下令:“他们来了,从后面的紧急出口疏散,按预定计划转移到三号安全点。”
    阿杰担忧地看着他:“你呢?”
    “我引开他们。”于昭平静地说,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小型装置,“这个信号发射器可以模拟变异者的生物特征,足够引开大部分追兵。”
    “这太危险了!沈喻寒不会放过你的!”
    于昭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从来就没打算放过我。”
    洞外,探照灯突然亮起,将整个区域照得如同白昼。扩音器中传来的声音冰冷而熟悉,让于昭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于昭,我知道你在里面。”
    沈喻寒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于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沈喻寒从来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他说到做到。
    十五年前,养父将他从孤儿院带出时,曾摸着他的头说:“昭儿,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孤独一人了。”
    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所谓的“不孤独”,原来是如此沉重的枷锁。
    而现在,沈喻寒想要给他套上另一副枷锁。
    于昭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对身后惊恐的感染者们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别怕,”他说,“我不会让他伤害你们。”
    他推开防空洞的门,一步一步走入刺目的灯光中。
    远处,沈喻寒站在装甲车旁,眼神死死锁定着他,像是猎手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猎物。
    于昭知道,这一次,他可能真的无路可逃了。
    但就算是深渊,他也要拉着沈喻寒一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