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
这是溪行云与社会隔绝的第六个月,手机、电脑、电视都被她抛弃,连带着自己一起,抛弃在这座海滨城市。
原本秦霖不赞同她选择的这个疗养院,毕竟这里靠海。可溪行云铁了心似的,觉得自己在海边出生,就应该在海边再生,很好地执行了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句老话。
从她的作品也可以看出来,她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人。
可其实她的状态并不太好。
或许正因为身处这样一个被医生护士环绕、随时可得救助的环境,她终于允许自己松懈,放任自己情绪泛滥。
六个月规律到近乎单调的生活,秦霖眼睁睁看着溪行云从最开始还能和她聊一会儿天,变成现在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的沉默状态。
而穆还楼重新投入到繁琐忙碌的拍摄当中,偶尔出席活动,生活节奏有条不紊,与以往没太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行事作风回到了刚出道时的张扬。
云朵样式的饰品,云朵样式的绣纹,以及平台频繁更新的各种天气的云朵照片,穆还楼明目张胆地、毫不掩饰地向网络上的猜疑表示——
是的,我正陷入热恋。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穆影帝谈恋爱了,对象是编剧溪行云,这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架势,与以往那些似是而非的绯闻不一样,明显是认真的。
网上闹哄哄的,都觉得穆影帝这恋爱谈得高调。只有穆还楼苦不能言,溪行云半年没和他联系,他像在受刑,内心置于被烈日反复炙烤的龟裂土地,迟迟等不来一场甘霖。
他只能通过这种高调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告诉某人,我还在这里。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溪行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在窗边,不声不响地望着外面。
窗外有课枫树,在她入住的第三个月叶子慢慢变红,然后像是不甘只灿烂一时似的,顽强地燃烧到现在,活得十分任性。
秦霖在一旁削苹果,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话,好半天也没得到半句回应,但她不敢停,她怕一旦停止向溪行云输入外界的消息,溪行云就彻底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拉不回来。
她把削好的苹果放到溪行云手里:“吃吧。”
溪行云便乖乖地小口嚼着,眼睛依旧看着窗外,火红的枫叶映在她的眼底,凝成成了一种无机质的颜色。
秦霖别过头缓了半天,悄悄揩了下眼角,回过头后又带着笑,说:“你家穆影帝最近高调得不得了……”
溪行云吃完苹果,耳朵里规律的咀嚼声渐渐被秦霖的声音代替,一开始听不清,像是两人不在同一电波,接收信号十分困难。等到终于同频,那些话还是断断续续地,需要吃力地拾起来再拼凑,才能组成一句完整的话。
她太累了,灵魂蜷缩在生锈的皮囊里一点也不想醒过来。
秦霖的话像一把小刻刀,勤勤恳恳地工作许久,才堪堪刮下溪行云皮囊上的一点锈迹,再慢慢刻上几个字。
“他问过很多次你的情况,我都说你还好。”秦霖说,“行云,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忍不住告诉他实情了。”
告诉他有什么用呢?溪行云心想,无非多一个人徒增烦恼。
秦霖继续说:“前段时间,他有段戏上了热搜,人人都在夸赞他演技好,我却觉得他是有感而发。”
她说着翻出那个片段,递到溪行云眼前:“你看看吧。”
屏幕里,男人站在芦苇荡,身后隐约有警笛声,他被逼到此处,往前往后都是穷途末路。最后,他朝天上看了一眼,镜头捕捉到他的眼睛,所有的不甘和煎熬最后只化作眼角未曾落下的一滴泪,他理了理衣角,平静地迈进身前的湖里。
刻刀蓦然刺穿躯壳,溪行云感到心脏隐隐抽痛。
视频循环播放到第三遍,面前的人依旧神情滞涩。秦霖叹口气,收起手机正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听见溪行云说:“告诉他吧。”
“确定吗?”秦霖几乎有些欣喜。
“嗯。”许久没发声,她的嗓音沙哑,但字字坚定,“我的情况,我在哪里,都告诉他。”
也正是在这一刻,溪行云忽然想明白了,穆还楼甘愿在她觉得舒适的距离里等待,那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但溪行云不应该忽视——长久的等待,亦是另一种煎熬。
她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作出自以为最正确的选择,却从未问过对方是否愿意。他们之间,妥协退让的,一直只有穆还楼。
如今,该轮到她了。
窗外的枫树热烈了近四个月,依然意犹未尽似的,树叶掉得不情不愿,懒懒散散拖了一周才渐渐落尽,最后一片叶子离枝的那天,穆还楼来到疗养院。
他瘦了一些,黑色大衣称得五官有些凌厉,但在见到溪行云那一刻,凌厉悉数退去,只剩下疼惜,他抱住溪行云:“宝贝,我来了。”
溪行云面无表情地任他抱着,过了许久,才抬手揽上他的腰,不过依旧沉默。
自从穆还楼来了之后,便包揽了照顾溪行云的大小事宜。主治医师告诉穆还楼,很多精神类疾病一般无根治的可能,不过溪行云不在其中,因为她从小时候就清楚地知道,哥哥不是真实存在的,这足以证实她有着强大的自控能力,只是童年经历坎坷,经年挣扎压抑,终成沉疴,眼下需要的,是时间。
穆还楼不怕,还是那句话,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这座疗养院占地很广,几乎囊括整座山头。除却用餐、休息与治疗时间,穆还楼都会牵着溪行云四处散步,看到自己很喜欢的东西,溪行云就会站住不动,穆还楼便陪着她坐下来,一坐就是小半天。
吸引溪行云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时甚至只是一颗石子。秦霖多次看见,溪行云全神贯注观察那些小物件时,穆还楼便在旁娓娓讲述与之相关的故事——奇闻轶事、科学常识,甚至是现实中的八卦。
穆还楼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而溪行云始终沉默。
秦霖总是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这个海滨城市的冬天来得格外的迟,大概是感受到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来得也格外急迫。傍晚几阵寒风刮过,半夜就急剧降温。
溪行云半梦半醒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被关在冰箱里,冻得浑身打颤,但不管怎么用力挣扎,冰箱门都闭得紧紧的,寒冰像从骨头里长出来似的,她觉得自己马上要变成一个雪人。
哥哥,救我。
她在心里喊,但很快意识到——
没有哥哥,从来就没有人会救她。
算了,她想,本来也没人在乎自己。
那就算了。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突然一双手臂将她揽过,她落进温热的怀里。
“怎么了?”一个很轻的吻落在额头,她听见怀抱的主人说,“别怕,我在。”
穆还楼几天前就计划好要看日出,他凌晨四点起床,先把自己收拾好,然后牵着溪行云仔细帮对方洗漱干净。最后给溪行云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暖乎乎地出了门。
疗养院有专供看日出的观景平台,或许因为日出象征着新的一天,而新的开始总是充满未知与希望——对这里的病人而言,希望是奢侈品,也是良药。
残星渐次隐没,霞光刺破海平面,红日挣脱束缚,坚定而有力地向上升起。
穆还楼转头看过来,恰对上溪行云望向他的目光。
晨曦映在她的眼中,恍若流光复苏。
“太阳出来了。”他听见溪行云含笑的声音。
穆还楼温柔地笑起来:“是啊,太阳出来了。”
而我,也终于等到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