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还楼再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是在次年四月的府城机场,将近七个月未公开营业,来接机的粉丝在通道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但是都很乖,见着他也没有拥上去,只站在原地跟他喊话。
    “楼楼你又瘦了好多,要多吃点!”
    穆还楼对粉丝从来也没什么架子,笑道:“导演让我要瘦十来斤,这还差着两斤呢。”
    “是为新戏做准备吗,小楼哥你好好拍戏,我们等着你的新作品。”
    穆还楼脚步不停,往商务车走去,一边回了个“ok”的手势。
    他长得身高腿长,几步间就迈到了车边,司机开了车门,他矮身坐上车,又回头对粉丝说:“快回去吧,天儿怪冷的。”
    他此次是参加《寻我》的拍摄,影片将从萨市起拍。
    郑辛已经在藏区跑来一个来回,目前正在府城,穆还楼要先和他汇合,再一同飞往萨市和溪行云集合。
    他们随行的一共五人,到达萨市时刚好快近黄昏,橘色的云一团一团的分散开来,像一幅完整的画卷被人揉碎了,随意地洒在天边。
    来接机的是郑导的助理,开了一辆商务车。
    藏区地域广袤,从机场驶往萨市还需近一小时车程。
    经过两个月的采风,郑辛已经适应当地气候,车子刚一发动,他便关切地转向穆还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穆还楼摇头,说没有。
    郑辛这才拿出手机打电话。
    穆还楼就坐在他旁边,稍微侧目便能看见手机屏幕,为表礼貌,他转头看向窗外。
    这里的天格外蓝,透过车窗落入眼底,色调温软并不刺眼。远山庞大而沉默,穆还楼注视良久,才感觉视线中的山体从一端缓缓移向另一端。
    单调重复的线条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穆还楼正觉意识混沌时,郑辛爽朗的笑声将他拉回来。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郑辛说。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突然大笑起来:“不用下次,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挂断电话,转头看向穆还楼:“行云在寺庙看桃花,我们也去。”
    穆还楼应了声“好”。
    郑辛又说:“她在藏区待了大半年,很会找地方。”
    穆还楼在娱乐圈混了十年,拍电影、接广告,还有各种各样的宴会和秀,全国各地到处飞,地方是去了很多,不过都没有时间沉下心去逛逛。
    听郑辛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一点好奇心。
    他其实不是很了解溪行云,这个圈子并不大,但有的人就是只存在听说里。他认识的好几个导演都夸过溪行云,说她很有灵气。
    接了这个电影后,他看过几部溪行云的作品。她的作品都是悬疑、幻想类,写出了人性的多面,特别是恶的那一面,剧情跌宕起伏,结局也往往出乎意料,在这个看腻了爱情片的年代里迅速脱颖而出,深得大众喜爱。
    穆还楼看完后,也赞了几次确实精彩。
    溪行云接到郑辛电话前,正在萨市东面半山腰的一座小寺里。庙宇古朴,佛堂低矮,光线昏沉。她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供桌上那盏油灯偶尔被溜进来的风吹得晃动,光晕在她脸上明灭不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过了许久,她缓缓起身,双腿因跪了太久有些发麻,站在原地停顿片刻,与佛像沉默相望。最终像是放弃了什么,很低地呢喃了一句:“算了。”
    随后双手合十,俯身一拜,转头走出佛堂。
    在昏暗里待得太久,重新迎向天光时,她站在石阶上,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就在此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她抬眼望去,一位披红色僧衣的老人正拾级而上。
    溪行云还没有从迷茫的状态抽离,目光仍有些虚浮,直到老僧停在她面前,温和朝她一笑。她怔了怔,视线终于聚焦,落进一双积淀了岁月、宽广如湖水的眼睛。
    被这样的目光笼罩,溪行云几乎下意识想躲——太像了,像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却从未消散的轮廓。
    她垂下眼回避,合十欠身。老僧静静注视她片刻,从僧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佛经,递向她。
    溪行云有些怔忪:“……给我吗?”
    老僧没有说话,只将经书又往前递了递。她接过,轻声道谢。
    年迈的僧人摇摇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他未曾说过一句话,可溪行云却觉得,自己早已被那悲悯而通透的目光,彻底看透。
    郑辛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来。
    溪行云发完定位,忽然没了继续逛的心情,索性找了一处显眼的地方,坐在树下等他们。
    寺里种了十几棵桃树,正值花期。穆还楼一行人到时,远远便望见繁密的花枝从白墙内探出头来。
    穆还楼正要迈步进门,一阵风恰好在此时吹来。他像是被风轻轻推进门内,然后一抬头,便被眼前的光景攫住了心神,再也移不开视线。
    白墙红檐的院子里,古老的桃树枝干盘结、姿态苍劲,此时开满了密密匝匝的花,如同把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生命力,全都泼洒在了春光里。
    溪行云就坐在那样一树花下。
    她穿着长至脚踝的白色羽绒服,低头专注地翻着一本明黄色封皮的佛经。袖口微微褪下,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上面松松绕着一串红色长珠串,在她白皙的指间缠了几绕,还余下一截轻轻垂下。
    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清脆作响。
    穆还楼望着树下的人和花,脑海里没来由地跳出那个词——人比花娇。
    他平日总觉得这说法俗气,可放在这一刻,却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
    郑辛显然很是看重这位新锐编剧,一进来便喊:“行云!”
    溪行云闻声瞧见他们,扬起笑,表情鲜活起来。
    穆还楼不知为何,抬手遮了下眼睛。
    大概是夕阳燎了半边天,有些晃眼。
    溪行云合上经书,快步走过来,垂下的珠子荡出一抹红。
    待她走近了,穆还楼才看清,那是一串朱砂。
    溪行云显然和郑辛很熟,开口随意:“让您先歇会儿的,这儿海拔更高,不怕高反啊?”
    郑辛虽年过不惑,却精神十足,笑呵呵答道:“你说这儿风景好,我怎么能错过?再说,咱们也确实有阵子没见了。”
    他语气温和,是圈内少见的好脾气导演,说话带着笑意。
    说完,他拉过穆还楼,介绍道:“正好带我们男主角过来,你们还没见过吧?”
    “第一次见面,”穆还楼笑着伸手,“很荣幸能和您合作,溪老师。”
    他笑起来的确耀眼,是明星特有的那种光彩。
    溪行云也伸手回握,语气自然:“该我说荣幸。一直期待合作,见到真人更觉得该早点见面。”
    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擦过,一触即分。
    是一种无声的疏离。
    穆还楼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话里热情,动作却这样淡。
    郑辛说:“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既然来了,就先逛逛这庙吧,花开得是真不错。”
    “都是古树,后面还有几株,我带你们去。”溪行云转身引路,右手在身侧轻轻捻了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刚刚碰到的那片掌心,似乎有些湿。
    这座寺庙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却格外清静。桃树众多,花开得密不透风,粉白的花朵挤上奶白矮墙、越过朱红檐角,伸向湛蓝的天空,像突然定格在最盛时的烟花。
    确实很美。
    大家纷纷举手机拍摄,除了溪行云。
    穆还楼注意到,每处景她只看一眼就移开目光,然后眼神就空了下去。
    仿佛她说“花很好”,却并不真的喜爱。繁花笼罩,她却像站在一片荒芜里。
    晚上照例要一起吃饭,选的是家大骨汤锅店。四月的萨市入夜后寒意仍重,店里空调开得足,每张桌子上方都热气缭绕。
    穆还楼没坐多久就觉得热,随手把外套一脱,往后搭在椅背上,动作松散得很。他回过身,看见溪行云已经坐在郑辛右手边,还裹着那件白色长羽绒服。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头对郑辛轻声说:“我去趟洗手间。”
    随即也朝他这边点了点头,才起身离席。
    礼貌周全,但也仅此而已。
    穆还楼不太在意般,却忽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郑辛在一旁说:“其实萨市最多的还是川菜馆。”
    “您不是吃不了辣?”
    “是啊,”郑辛笑得眼角堆起一点皱褶,“所以行云才特意订了这儿。”
    言下之意是夸她细心。
    穆还楼哪会听不出这是在帮溪行云说话,大概怕自己因她没来接机的事觉得她倨傲。他往后靠向椅背,笑得懒洋洋:“郑导,我真没那么小心眼。”
    郑辛在圈里二十多年,早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瞥他一下,直接问破:“那你总瞧人家做什么?”
    话没全说透,但穆还楼那眼神的确算不上清白,朦朦胧胧像喝了点酒。
    “啊……我就随便看看,”他也没辩解,索性敞开了笑,“还不是因为溪老师太好看了。”
    说了句大实话。
    “收敛点,”郑辛大笑,“她跟你那些绯闻对象可不一样。”
    “您想哪去了,”穆还楼歪了歪头,语气随意,“我就纯粹欣赏。”
    郑辛摇头笑:“小姑娘很有才华,将来前途无量。”
    正说着,溪行云回来了,刚好听见最后一句,顺口接话:“哪位小姑娘这么得您赏识?”
    明明问的是郑辛,穆还楼却侧过脸接了话:“夸你呢,溪老师。”
    溪行云目光转向他,唇边带笑:“郑导好眼光。”
    话说得轻巧,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穆还楼心里轻笑一声:哪是什么贴心小棉袄,分明是只千面狐狸。
    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虽然怕高反没人喝酒,但席间大家都聊得热烈,气氛很好。穆还楼跟着谈笑风声,事后却不太记得聊了些什么内容。只记得那把时不飘进耳朵里的声音。
    语气是热的,音色却是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