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府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丫鬟迎春探进半个脑袋,正对上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
“哟,这不是花家的小蹄子么?一大清早的,不在府里伺候你家娘子,跑我们这儿做什么野?”
玳安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迎春柳眉倒竖,半点不怵。
“我呸!你这猴儿崽子,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我家娘子身子不适,打发我来寻我家大官人,你可见着了?”
“你家大官人?”
玳安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
“昨夜就在我家大官人房里陪着呢,这会儿怕是还没醒透。倒是武大爷,精神头好得很,刚起,正在里头和我家大官人说话呢。”
迎春心中一动,记下了李瓶儿的第二个嘱托,面上却是不显。
“既如此,我便不进去了。你家大娘子昨夜设宴,想必也乏了,我就不搅扰了。”
玳安还想再说些什么,迎春却已是干脆利落地一扭身,裙裾一甩,径直去了。
“嘿,这小丫头片子,脾气倒是不小!”
玳安撇撇嘴,转身关上了角门,将那清晨的喧嚣,重新隔绝在朱门高墙之外。
西门府后院那座僻静的独院里,吴月娘正板着一张俏脸,指挥着几个心腹仆妇。
“手脚都麻利些!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一星半点痕迹都不许留下!”
昨夜的狼藉早已被清理一空,空气中却依然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酒气与……更复杂的味道。
几个仆妇噤若寒蝉,埋头做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吴月娘凤眼一扫,声音冷得像冰。
“都给我听清楚了!昨夜之事,烂在肚子里,谁要是敢到外面去嚼一个字的舌根……”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家法伺候!”
众人闻言,皆是浑身一抖,连连称是。
待一切收拾妥当,吴月娘挥退了下人,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气,朝着西门庆的卧房走去。
刚行至廊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便从月亮门后转了出来,不是武松又是谁?
四目相对,吴月娘心头一颤,昨夜那些荒唐的念头和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一张脸瞬间霞飞双颊,下意识地便垂下了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武松见她这副娇羞模样,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装,继续装。
这假正经的女人,逗弄起来,才最有意思。
他迈步上前,身形与吴月娘交错而过,宽大的衣袖却像是无意般,轻轻拂过她的手臂,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温润的手背。
“嘶……”
吴月娘浑身一颤,如遭电击,一股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头,却只看到武松那宽阔的背影。
这登徒子!
吴月娘又羞又恼,跺了跺脚,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
武松负手而立,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转身一脚便踏进了西门庆的卧房。
房内,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挥之不去的秽气,令人作呕。
“西门庆!”
武松一声断喝,震得那床上的西门庆一个哆嗦。
他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形容枯槁的结义兄弟。
“你做的好事!”
西门庆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武松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怒不可遏,指着西门庆的鼻子,痛心疾首。
“你将我武松当成何人?将圣贤书当成何物?我十年寒窗,读的是礼义廉耻!如今……如今却被你这等龌龊手段,污了我一身清白!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恩师,有何脸面去考取功名!”
这一番话说得是字字泣血,声声含愤。
西门庆只觉一张老脸被抽得火辣辣的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这将死之人,连辩驳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武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却是暗爽不已。
骂得痛快!
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
“夫君!”
刚进门的吴月娘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羞耻了,噗通一声跪倒在武松面前,眼泪簌簌而下。
“武大哥,您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大官人他……他也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啊!求您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武松佯作无奈,长叹一声,伸手将吴月娘扶了起来。
“弟妹快快请起,折煞我也。”
他顺势将吴月娘按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这才又转向西门庆。
西门庆见状,也连忙抓住机会,声音嘶哑地恳求。
“大哥……兄弟知道错了……兄弟……若有朝一日不在了,这家里的老小,还望大哥……能照拂一二……”
武松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西门庆粗重的喘息和吴月娘压抑的啜泣。
良久,武松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说无益。二弟,你且安心养病,往事……休要再提。”
“大哥!”
西门庆与吴月娘闻言,皆是感激涕零。
吴月娘更是又要下跪谢恩,被武松一把拦住。
“弟妹这是做什么?你我,如今已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这三个字,让吴月娘瞬间安定下来。
武松看着他们,又抛出一个更大的希望。
“二弟放心,若有朝一日,武松金榜题名,定当求官家恩典,请太医为你诊治!”
说完,他不再逗留,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西门庆和吴月娘望着武松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男人,既是他们算计的对象,如今却也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武松走出房门,正巧迎面撞见端着汤药的孟玉楼。
那妇人一双妙目,秋波流转,看着武松,没有半分羞涩,反而落落大方地盈盈一笑。
武松亦是回以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在此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玳安一路小跑而来,神色紧张。
“大爷!县衙的衙役来了,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说是昨日那假药的案子,有了眉目了!”
“哦?”
武松眉头一挑,那傅铭倒是招得快。
他对衙役扬了扬手:“稍候片刻。”
说罢,他转身又回了西门庆房中。
“二弟,方才衙门来人,傅铭那厮已经招了,案子怕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他看了一眼旁边面带忧色的吴月娘,心中一动,便有了主意。
“此事,弟妹乃是苦主,理应同去。西门家的产业,日后也要交由弟妹打理,早些接触官面上的事情,有益无害。”
西门庆闻言,连连点头:“大哥说的是!月娘,你就跟着大哥去一趟吧!”
吴月娘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心中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明白这是武松在为她铺路,当下便低头应允。
“全凭武大哥做主。”
片刻之后,西门府大门敞开,武松当先而出,身后,一顶青呢小轿被稳稳抬出,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着县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