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府,内宅。
那张曾经上演过无数风流艳事的沉香木大床上,西门庆如一截枯木般躺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帐顶的流苏,耳廓却在竭力捕捉着后院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
他听不见女人的娇笑,也听不见男人的豪言,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因果报应……
想他西门庆半生纵横花丛,玩弄了多少妇人,如今却要亲手将自己的妻妾送到别的男人床上,只为求一个不姓西门的种,来保住这份家业。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青白。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背过气去,腥臭的秽物呛得他满脸通红。
门帘一挑,心腹小厮玳安猫着腰溜了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大官人!成了!成了!”
他凑到床前,声音压得极低。
“小的亲眼看着,那武大爷连尽了七八碗加了料的烈酒,已经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了!”
西门庆浑浊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他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命令。
“好……好!传我的话,把后院的灯火……全都熄了!”
“再警告府里上下所有奴才,今晚之事,谁敢往外泄露半个字……家法伺候,乱棍打死,丢去乱葬岗喂狗!”
“是!”
玳安重重磕了个头,转身如一阵风般窜了出去。
紧接着,前院响起他尖细的嗓音,而后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些得了信的仆妇、丫鬟们,一个个屏息敛声,朝着那漆黑一片的后院摸去。
今夜,注定无眠。
一墙之隔的花家宅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暖阁内,小泥炉上的银壶咕嘟作响,温着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李瓶儿、潘金莲、秀眉三人围坐一桌,酒过三巡,面色皆是微醺的酡红,气氛正是融洽。
李瓶儿端着酒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不住地在潘金莲身上打量,眼底深处藏着几分探究,几分艳羡。
“好姐姐,我真是越看越羡慕你。妹妹我虽也是嫁过几次的人,却从未见过像武大爷那般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姐姐你……当初究竟是怎么和武大爷……走到一处的?”
这话问得直接,却也正是李瓶儿憋了许久的心里话。
潘金莲闻言,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光。
她轻啜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仿佛也点燃了记忆里的那些不堪与愤懑。
“好妹妹,这事说来话长,便是个苦命人的故事罢了。”
她幽幽一叹,将那张大户如何觊觎她,张大户的婆娘又是如何狠毒,为了报复,竟将她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白白送给那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做添头。
她讲得哀怨婉转,说到伤心处,眼圈泛红,惹得李瓶儿与秀眉也是一阵唏嘘。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要烂在那炊饼铺里,每日闻着面粉和汗臭味,守着个窝囊无用的男人了此残生。”
潘金莲话锋一转,脸上愁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动人心魄的光彩。
“谁曾想,天可怜见,竟让我遇上了夫君!”
“他一出现,就像是一道光,将我从这阴沟里的泥潭,生生拽了出来!”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也说得她自己心潮澎湃。
李瓶儿听得是悠然神往,一双美目中异彩连连。
她痴痴地喃喃自语:“是啊……景阳冈上神威凛凛,知县衙内智计百出,如今更是东平府的解元公……这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文武双全的伟岸男子了。”
那语气里的爱慕,几乎要满溢出来。
潘金莲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她嘴角一勾,凑到李瓶儿耳边,吐气如兰。
“我的好妹妹,莫不是……动了春心?”
李瓶儿被说中心事,一张俏脸顿时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忙摆手,口中却有些结巴。
“姐姐……你……你休要取笑我!我只是……只是敬佩武大爷罢了!”
“哦?只是敬佩么?”
潘金莲眼波流转,笑意更深。
“若妹妹真有此意,改日,我替你向夫君分说分说,也不是不可……”
她故意将话说得暧昧不明,既是试探,也是拿捏。
夜渐渐深了,三人也都有了醉意,便各自散去。
李瓶儿带着几分酒意,几分心事,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中。
贴身丫鬟迎春连忙上前扶住她。
“娘子,您可回来了。怎的喝了这么多酒?”
李瓶儿摆摆手,在床沿坐下,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死鬼呢?”
她口中的死鬼,自然是她的丈夫,花子虚。
迎春撇了撇嘴,脸上带着鄙夷。
“回娘子,大官人早就被西门府的玳安小哥叫去了,说是西门大官人请他过去。”
李瓶儿眉头一蹙,“他不是病得快死了么?”
迎春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
“娘子,您是不知道!奴婢方才去倒水,听见隔壁西门家的下人嚼舌根,说西门大官人如今是彻底瘫了,下半身都动弹不得,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什么?!”李瓶儿一惊。
迎春继续道:“这还不算什么!他们还说……今晚吴大娘子在后院那处最僻静的独院里设宴,请的……正是咱们隔壁的武大爷!”
瘫痪在床的西门庆。
妻子吴月娘却在后院最私密的独院里,设宴款待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解元。
这一切串联起来,意味着什么,她一个在风月场中打过滚的妇人,岂能不明白?
西门庆这是在做活王八,吴月娘这是在拉皮条啊!
他们这是要借武松的种。
再联想到方才潘金莲那暧昧不明的态度,李瓶儿瞬间通透了。
潘金莲,她一定知道。
她知道武松今夜要去西门府赴这鸿门宴,却不闻不问,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炫耀武松的英雄气概,撩拨自己的春心!
她这是默许了!
一个念头,瞬间缠满了李瓶儿的心房。
既然他潘金莲做得初一,为何她李瓶儿就做不得十五?
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去和别的女人厮混,那自己……为何不能?
凭什么这天大的好处,要让你潘金莲和西门家那几个婆娘占尽了?
武松那样的男人……
李瓶儿只觉得浑身燥热,一颗心怦怦狂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看了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床铺,又想了想丈夫花子虚那副酒囊饭袋的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与渴望,同时涌上心头。
如何才能让那死鬼,也像西门庆一样,心甘情愿地……
次日清晨。
李瓶儿在一阵莫名的空虚中醒来。
昨夜,她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不再是花子虚那瘦弱无力的身躯,而是武松那伟岸如山的身影,那滚烫如火的胸膛,那让她神魂颠倒的男子气息……
梦醒时分,枕边一片冰凉。
空虚、寂寞、寒冷,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再也忍受不住了!
“迎春!”
她猛地坐起身,对着门外高喊一声。
丫鬟迎春连忙推门进来:“娘子,您醒了?”
李瓶儿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语速极快地吩咐。
“你,马上去后街吴银儿那娼妇家里,把那死鬼给我找回来!就说我得了急病,快死了,让他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啊?”迎春一愣。
李瓶儿却不理会她的惊愕,紧接着又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然后,你再去隔壁西门府的角门问问,就说我问安,顺便打听一下,武大爷……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