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毫无暖意地洒在湿漉漉的校园里。昨夜那场狂暴的暴雨仿佛耗尽了这个季节所有的水分和温度,留下的是一个被彻底清洗过、却又冰冷彻骨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和一种难以驱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水洼倒映着灰白的天穹,像一块块破碎的、冰冷的镜子。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气氛有些异样。
    林葵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像一尊刚从冰河里打捞出来的石像。她的身体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坐姿。低垂的头颅比以往压得更低,额前细碎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巴。她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面上,指尖微微蜷着,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冰冷。
    一种肉眼可见的、比昨夜暴雨更刺骨的冰冷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以她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那不是简单的疏离,而是一种彻底的、坚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仿佛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更高更厚的冰墙,将所有的光线、声音、温度,甚至空气,都彻底隔绝在外。任何试图靠近的目光或气息,都会被这道墙无情地冻结、弹开。
    陈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沉甸甸地坠在胸腔深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上,但那些黑色的铅字如同扭曲的蚂蚁,在眼前模糊晃动,根本无法进入脑海。
    昨夜安全屋那扇布满蛛网裂纹的窗户,那扭曲摔在地上的黑伞,还有蜷缩在冰冷角落里抱着湿透的笨笨熊绝望哭泣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帧都带着冰冷的绝望,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知道,他失败了。或者说,他鲁莽的靠近,非但没有融化那道冰墙,反而亲手将它加厚、加高,冻成了更坚不可摧的堡垒。那句“带来不幸”的诅咒,像淬毒的冰锥,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也扎进了他的血肉里。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教室里重新充满了喧闹。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拿起一个崭新的、没有拆封的饭团——便利店最普通的那种,还有一小瓶矿泉水。这是他早上特意买的,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笨拙心思。
    他站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朝着那个冰冷的角落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沉重而艰难。
    距离林葵的座位还有几步远时,那股无形的、刺骨的寒意已经扑面而来。陈默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看到她放在桌角的旧水杯,里面空空如也。这似乎给了他一个开口的理由。
    他鼓足勇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林葵,你…水杯空了,要…喝点水吗?”他抬起手,将手里的矿泉水和饭团往前递了递。
    没有任何反应。
    林葵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依旧维持着那个低垂着头、僵硬如石的姿势,仿佛一尊真正的雕像,对近在咫尺的声音和递到眼前的物品毫无知觉。她周身那股冰冷的、死寂的气息,像一层坚硬的冰壳,将他所有的试探和靠近都冻结在了半空。
    陈默的手僵在那里。饭团塑料包装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底。他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她放在桌面上、指关节泛白的手……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矿泉水和饭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桌角那个空水杯的旁边。动作轻得像是在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再次引发昨晚那场毁灭性的风暴。
    放下东西,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那个角落。他能感觉到背后那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脊背。
    直到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林葵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他刚才的靠近和放置物品的动作,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空气流动。那瓶水,那个饭团,静静地躺在她的桌角,像两个被遗弃在冰原上的、格格不入的异物。
    ……
    中午放学铃响。
    林葵几乎是踩着铃声的尾音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滞涩,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僵硬。她没有看任何人,更没有看桌角那瓶水和饭团一眼。她径直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迅速融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流。
    陈默立刻起身跟上。他不敢跟得太近,隔着几米的距离,混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纤瘦而冰冷的背影。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混合气味浓郁得有些呛人。林葵没有去任何窗口排队。她径直走向食堂角落那台孤零零的自动贩卖机。动作熟练得近乎麻木。
    硬币投入机器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咔哒。”
    一包最便宜的、没有任何馅料的压缩饼干掉了出来。
    “咔哒。”
    又一瓶最便宜的、没有牌子的矿泉水掉了出来。
    她弯腰捡起饼干和水,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书包侧袋。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指令。
    然后,她转身,穿过喧闹拥挤的食堂大厅,朝着通往教学楼后方小花园的侧门走去。那里通常很安静,尤其是在这冰冷的天气里。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她消失在侧门的光影里,脚步沉重地停在食堂门口。他知道她要去哪里,那个僻静、冰冷、只有她一个人的角落。那瓶他放下的水,那个饭团,被她彻底无视了。她宁愿用冰冷的压缩饼干和寡淡的矿泉水,来维持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也不愿再接受他一丝一毫的、可能带来“不幸”的靠近。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默默地转身,走向拥挤的买饭队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
    下午的课,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压抑中缓慢流逝。
    林葵的状态似乎更差了。她的脸色在灰白中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额角的冷汗几乎没有停过。有好几次,陈默看到她搁在腿上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或不适,身体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但她的姿态依旧维持着那种刻板的笔直和冰冷,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弦。那道无形的冰墙,似乎更加厚重了。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
    陈默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习题,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角落。
    就在他再一次忍不住抬头瞥去时——
    林葵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是一种极其剧烈的、完全无法自控的痉挛!仿佛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她的肩膀猛地耸起,后背瞬间弓起一个痛苦的弧度,搁在桌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发出可怕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她的头猛地抬起了一瞬!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跳!
    他看到了!在那一瞬间,在那被刘海阴影半遮的眼眸里,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剧烈,如此深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她的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甚至微微张开,似乎要发出一声痛呼,却又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咬了回去!只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闷哼!
    “呃!”
    这声闷哼微不可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耳膜上!
    发生了什么?!是旧伤发作?还是……别的什么?!
    陈默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抑制住冲过去的冲动。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林葵身上,充满了惊骇和无法言喻的心疼。
    林葵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之后,如同虚脱般微微晃动着。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几秒钟后,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她剧烈地喘息着,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克制,重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到致命伤害后、将自己团成一团、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这一次,她没有再维持那刻板的坐姿。她彻底将自己缩进了阴影里,缩进了那堵更高的冰墙之后,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充满了无声痛苦的背影。
    陈默僵在自己的座位上,浑身冰冷。他看着她蜷缩的背影,看着她无法抑制的颤抖,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道冰墙,不仅更高更厚了,而且……它正在从内部被某种巨大的痛苦疯狂地撞击着,发出无声的、令人心碎的呻吟。而他,只能隔着这堵冰冷的墙,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了下来,将他彻底笼罩。原点?不,这已经不是原点。这是比原点更冰冷、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深渊。
    这一章写得心都揪紧了。林葵的“不幸”诅咒更像是对自我的放逐,而陈默的守望成了最遥远的凝视。愿每个孤岛都曾被星光瞥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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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第十三章:退回原点与更高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