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的阴影像冬天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西林路后街的每一片瓦楞上。墙上的“拆”字越来越多,像蔓延的瘢痕。搬家的车辆开始频繁进出,丢弃的旧家具、碎瓷片堆在巷口,像时代褪下的皮屑,带着一种仓皇的悲凉。
空气里除了往常的油烟和潮湿气,又多了一股扬尘和破败的味道。
陈最开始利用下班时间慢慢整理东西,装箱,封胶带。
每封好一个箱子,就像给一段短暂安稳的日子钉上棺盖。房间里渐渐空荡,回声变得清晰。
一个周五的晚上,他正对着几本舍不得扔又带不走的旧书发愁,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点迟疑。
他打开门。袁满站在门外,没有穿工装,是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拉链拉到下巴。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圆滚滚的、金黄色的东西。
“邻居给的,沙田柚。”袁满把袋子递过来,目光越过陈最的肩头,看了一眼屋内堆积的纸箱,“要帮忙吗?”
陈最侧身让他进来。“不用,快收拾好了。”
他接过袋子,柚子沉甸甸的,表皮冰凉。
袁满站在房间中央,地方狭小,他高大的身躯似乎让空间更显逼仄。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打包好的行李,最后落在窗台上那几盆依旧翠绿的绿萝上。
“它们怎么办?”他问。
陈最看了看那几盆自己搬来后唯一添置的、努力生长着的植物,苦笑了一下:“带不走了,看看谁要吧。”
袁没说话,走过去,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盆绿萝肥厚的叶片。那动作,与他平日搬运货物时的利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轻柔。
陈最去厨房拿刀,准备切柚子。等他出来,看见袁满正蹲在地上,小心地将那几盆绿萝从简陋的塑料盆里取出来,抖掉根部的土,然后用几张旧报纸,仔细地包裹好它们的根茎,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你……”陈最有些诧异。
“能带。”袁满头也没抬,声音闷闷的,“找个袋子就行。”
陈最看着他专注的侧影,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包裹着植物的根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默默转身,找来一个结实的购物袋。
袁满将包好的绿萝轻轻放进袋子里,拢好袋口,放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陈最把切好的柚子递给他一瓣。
柚子皮薄,果肉饱满,掰开来,晶莹的果粒紧紧簇拥着。
两人就站在堆满纸箱的房间里,默默地吃着柚子。果肉清甜,微微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酸,汁水在口腔里迸开,冲淡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味。
“甜。”陈最说。
“嗯。”袁满应着,咽下口中的果肉,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即将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空间。他的视线在陈最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像是被那清甜的滋味蜇了一下。
吃完柚子,袁满用纸巾擦了擦手。“我走了。”
陈最送他到门口。袁满弯腰提起那袋绿萝,动作自然。
“这个……我下次去拿。”陈最说。
“我先拿着。”袁满直起身,看着他,“你搬定地方,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先帮你拿着,等你安顿好了,再还给你。可这简单的举动里,却包含了一种超越言语的承诺和牵绊。
陈最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昏暗楼道灯光下沉静如水的眼睛,看着被他提在手里的、那袋代表着一点点生机和牵绊的绿萝。一股强烈的不舍和酸楚猛地涌上心头,比柚子的酸甜更浓烈,更难以抵挡。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袁满点了点头,转身下楼。脚步声沉稳,一步步,像是踏在陈最的心上。
陈最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嘴里还残留着柚子的清甜,鼻腔里却萦绕着灰尘和离别的气息。他看着空荡了许多的房间,看着门边那个原本放着绿萝现在空出来的位置,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温热地划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这生活,苦涩得像吞下砖瓦的碎屑。可偏偏在这苦涩的尽头,又有人递过来一瓣清甜的柚子,笨拙地帮你打包好几盆不值钱的绿萝,用沉默许下一个“下次”的约定。
这点滴的、藏在尘埃里的甜,真实地生长于这片即将崩塌的废墟之上,脆弱,却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