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写进了策论里。
“臣于南河县赴京途中,见流民失地,问其故,曰:‘豪绅占地,无处说理。’”
“臣于淮安府码头,见纤夫以身为牛马,所得工钱,不足果腹,问其故,曰:‘层层盘剥,利归漕帮。’”
“臣于京城之外,见商贾持裕丰钱庄之银票,兑银无门,毕生积蓄,化为废纸,捶胸顿足,号啕欲绝。”
只是最简单的叙述,每一个字,却都显得异常沉重。
写完这些,齐文昊笔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民为水,君为舟,权贵亦在舟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顾舟之华美,不顾水之深浅,舟必倾覆!”
这句论断,让不少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齐文昊接着写道。
“权贵并非不可有,天下之大,人才辈出,国之栋梁,多出世家。此乃国之幸事。”
“然,权贵必须守规矩!”
“何为规矩?国法便是规矩!”
他没有点名,但直接提到了刚平息的漕运贪腐案和科场舞弊案。
“漕运之利,本为国库收入,却沦为私人钱袋,致使国库空虚,河道失修。”
“科举取士,本为国家选拔栋梁,却成了金钱交易,致使寒门绝望,贤才埋没。”
“此皆为权贵不守规矩之祸!”
“若长此以往,舟上之人,只顾争抢舟中财宝,却无人关心舟下之水是否沸腾,那离舟毁人亡之日,还远吗?”
“当——”
殿试结束的钟声响起。
所有贡士都停下了笔。
太监们上前收走所有人的卷子,分门别类,呈送到皇帝面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丞相李善的目光,更是死死盯着那个捧着策论走向龙椅的太监。
大殿里的气氛很凝重。
很快,十几份被评为上佳的策论摆在了皇帝面前。
摆在最上面的两份,一份是李铭的,另一份正是齐文昊的。
皇帝先拿起李铭的策论。
他看的很快,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完后,他随手把策论扔到一边。
李铭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丞相李善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然后,皇帝拿起了齐文昊的策论。
这一次,他看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大殿里安静的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到,皇帝的眼神在变,从平静,到审视,再到凝重。
最后,当他看到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看到那句“权贵必须守规矩”时,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好!”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发出一声巨响!
他猛的站了起来!
大殿里的官员和贡士都被吓了一跳。
皇帝拿着齐文昊的策论,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停在脸色发白的丞相李善身上。
他笑了,但笑容里全是杀意。
“李爱卿。”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你来看看,这篇策论,写得如何啊?”
皇帝一个眼神,一个捧着卷宗的老太监便走了出来。
老太监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丞相李善,又看了一眼龙椅上神情不变的帝王,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念的东西,会捅向当朝一品大员。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齐文昊那份策论,用他那尖细又清晰的嗓音,在安静的大殿上一字一句的念了起来。
从南河县的流民,到淮安府的纤夫,再到京城外的破产商贾。
一个个真实的案例被念出来,像一盆盆冷水浇在所有官员的头上。
不少官员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
丞相李善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攥得发白。
当老太监念到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时,李善的身体轻轻晃了一下。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老太监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开始念齐文昊提出的具体对策。
“臣,斗胆,为陛下献三策!”
“第一,设立百姓陈情司!”
“这个衙门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任何机构节制,由陛下亲派钦差掌管。天下的百姓只要有冤屈,告状无门,都可以来这里陈情!”
“陈情司的权力,可以直接上报给陛下!只要查实有官员权贵欺压百姓,证据确凿,可以先斩后奏!”
这一条念出来,大殿里一半的官员脸色都变了。
独立于六部之外?皇帝直管?还能先斩后奏?
这哪里是陈情司,这分明是悬在他们所有官员头顶上的一把铡刀。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员,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
李正和王正明等清流官员,却是眼前一亮,呼吸都急促了。
好一个百姓陈情司!
老太监没有停顿,继续念了下去。
“第二,严查偷税漏税,清查权贵产业!”
“臣认为,国库空虚,不是因为百姓穷,而是因为朝中硕鼠太多!”
“应当成立税务稽查司,也由陛下直管。对皇亲国戚、功勋世家、百官名下的所有田产、商铺、作坊,进行统一核算清查!凡是隐瞒不报、偷税漏税的,补缴三倍,还要削去爵位,贬为平民!”
这一条,比上一条更狠。
如果说第一条还只是针对那些作恶的官员,那这第二条就是把刀架在了所有权贵阶层的脖子上。
在场的官员,谁家名下没有几百上千亩的良田?谁家暗地里没有几间赚钱的铺子?
谁敢保证自己交的税一文钱都不少?
这要是真查起来,整个京城的官场怕不是要被掀个底朝天。
丞相李善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他能感觉到,无数惊恐、愤怒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李家,就是大炎朝最大的那只硕鼠。
老太监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在催命。
“第三,规范漕运,引商入漕!”
“漕运帮一家独大,垄断河运,层层盘剥,已经成了国家的毒瘤!应该用雷霆手段,把它彻底铲除!”
“然后,开放漕运,允许民间有资质的商船参与漕运竞标。谁的价格低谁就上,优胜劣汰。这样既能降低漕运成本,又能让利于民,还能为国库增加收入,一举三得!”
这一条念完,丞相李善那张青色的脸,已经彻底黑了。
如果说前两条还只是动他的皮肉,那这第三条就是直接挖他的心肝。
漕运,是他李善最大的钱袋子!齐文昊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根!
李善死死的盯着那个站在殿前,身形笔直的年轻人,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这个不知死活的疯狗!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写出这种东西来?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