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周悯和周绮亭又一次来到了福利院,不同的是,这一次,周绮亭提前询问了周悯的意愿,并给她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黑色的轿车在福利院外停下,后座上,周悯的目光透过车窗,凝视着那道曾远远看过一眼的大门。
与三年前独自坐在车里的眺望不同,周悯这次的视线中,过去与现在交迭,她正借着福利院截然不同的新貌,去回想最初那破旧的童年记忆。
这里是她由婴儿成长为孩童的地方,也是承载她过去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的“家园”。
这里还有那个一直相信她、关心她的小何老师。
也正因如此,后来满身污秽的她才不敢靠近这里,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能早些死去就好了,那她就永远都是小何老师记忆里那个善良的孩子,永远不会玷污那份珍贵的回忆。
周悯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坐在一旁的周绮亭覆上周悯紧攥的手,将她的指节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右手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拥在怀里,轻拍安抚。
“周悯,”周绮亭的声音很轻,却温柔而坚定,“我明白你是因为顾虑什么才不愿去见何院长,但你要知道,你也只不过是被恶人迫害、被残酷的命运裹挟,才做出那些违心的事。”
“何院长一直都记挂着你,她记挂的不是别人口中的你,也不是由舆论堆砌的你,而是你这个人本身,是这个从过去的阴影中艰难走到如今的你。”
“我把你带过来,不是为了审视你的过去,而是想让你知道,因为你的存在,有许多人真真切切地受到了帮助。”
周悯脸色依旧苍白,破碎的声音逸出:“可都是因为我才……”
“不是因为你。”
周绮亭的声音果断而清晰,她双手扶住周悯微微发颤的肩膀,让周悯的视线与自己相对,目光里没有丝毫犹疑。
“前不久,经过进一步的审讯,陈恕交代了,她曾经不止一次犯过这种用纵火来发泄仇恨的罪行……”
周绮亭知道,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很难一次性地剜去周悯心里那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的愧疚,她只能一次次地把真相剖开,让周悯一点点地卸去负担。
她一字一句,无比坚定:“你和那些受害者一样,都是她选择伤害和发泄的无辜对象,她的罪孽不该成为你身上的枷锁。”
闻言,周悯怔住了,紧绷的肩膀微微一塌,她无声地长长吁出一口气。
周绮亭的话让她感觉到自己被赦免了一些“罪责”,却无法全然免去她内心一直以来对那些因火灾而逝去的生命、受伤的个体产生的自责。
“我知道了。”她回握住周绮亭的手,“别担心,我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
“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周绮亭给予简单却重逾千钧的承诺。
周绮亭清楚,沉重的负罪感盘踞太久,早已成为周悯灵魂的一部分,想要彻底拔除,光靠时间可不够。
无论需要多久,无论这个过程有多反复,有多艰难,她都会一直陪着周悯,共同承担周悯所背负的沉重。
闻言,周悯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地靠在周绮亭的肩膀上,全然地信赖,全然地展露脆弱。
稍稍平复过后,周悯终于鼓足勇气下车,手被周绮亭坚定地握住,并肩一起走进去。
福利院的门廊下,何月早已等候在那里,岁月在她的鬓角染上了霜白,但那双眼睛里的慈爱,与当年别无二致。
远远望见何月的瞬间,周绮亭指尖微动,轻轻地松开了与周悯十指相扣的手。
“去吧。”周绮亭在周悯的肩膀上安抚性地拍了拍,“我在这等你。”
说完,她后退了半步。这个距离,既留给周悯足够的空间整理心绪去迎接这场重逢,又能让她回头就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周悯一步步走向何月,看着何月心疼地拥抱周悯,她的鼻间竟也泛上酸楚。
“小悯……这么多年来,你受苦了……”何月的这个拥抱,饱含着对周悯的记挂与关爱,“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周悯的视野有些模糊,愧疚感仍在胸腔内沉甸甸地坠着,但在那之下,抚慰人心的暖流正缓缓涌出。
她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忏悔的场面,却从未想过,重逢时得到的不是宽恕,而是毫无条件的疼惜。
周悯心中那道堤坝轰然倒塌,她略弯起身伏在何月的肩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谨遵此前对何月说过的承诺,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自被收养后发生的事,对所受的虐待轻描淡写,对所犯的罪行毫无隐瞒。
其实,周悯轻描淡写的那部分,以及周悯身上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痕,周绮亭曾在得知所有真相后亲自登门,为她和周羲和当年误会周悯而道歉时,对何月提起过。
“我知道的。”
“这不是你的错。”
“你好好地回来了,这就够了。”
那些沉重的过往没有引来预想中的批判,这一刻,周悯终于意识到,不止周绮亭,还有如何月这般对她而言重要的人,无论她做过什么,都会无条件地爱着她。
此时,周悯的衣角被一股极轻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扯了扯。
她有些讶然地回过头,看见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见周悯回头,鼓起勇气,将藏在身后许久的东西郑重地捧到她面前——
一个装满了糖果的玻璃罐,糖纸五颜六色,细看,包装也各不相同。
“姐姐,这里面装的都是我们最喜欢的糖果。”
小女孩仰着脸,用稚嫩而认真的声音,在这个周悯身份信息上登记的出生日期里,为周悯送上了孩子们的祝愿,不是生日快乐,而是——
“祝你天天开心。”
-
车上,周悯旋开玻璃罐的盖子,从里面挑出一颗粉色糖纸裹着的糖果,剥开,将糖递到了周绮亭的唇边。
周绮亭的目光从窗外的街景收回,微微低下头,启唇含住了那颗糖。
周悯将糖纸拿在另一只手上,伸出右手,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周绮亭微凉的手背,五指自然地探入她的指缝。
“当年你送我的那盒糖,后来被人偷走了。”周悯陷入回忆中。
“我知道。”周绮亭回握周悯,紧扣着她的手,“只是知道得太迟了……”
她把自己看见的那个从窗口抛入的糖果盒以及里面纸条的内容,都告诉了周悯。
直到三年前真相被揭开的那天,她才确定,这件事是那个不仅贪污资金还和绑匪串通的院长所为——
那时,周绮亭和周悯一同翻墙去看日出的事被一直暗中盯梢的人瞧见,于是那些人利用那个周悯珍视的、周绮亭送的那盒糖果与模棱两可的纸条内容达成了目的。
“原来是这样……”周悯低声喃喃。
察觉到周绮亭在提及这件事情时的紧绷和自责,周悯将手心那点寒意更为严丝合缝地拢在自己的手中,想与她更加贴近。
那个糖果盒,被偷走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几颗糖了,周悯当时还天真地以为是同院的哪个小孩太饿了才会做出这种事,没有生气,只是忍着反感,把垃圾桶都翻了个遍,想着至少要把那个空盒子找回来。
可无论她怎么翻都翻不到,她才会想到趁着晚上大家都睡觉了,偷偷溜出去,到福利院外的垃圾站再找找。
没想到的是,最后糖果盒没找到,反而在偷偷溜回去的路上,暗中撞见了周绮亭被蒙面的绑匪捂住口鼻掳走的一幕……
为了缓和车里稍显沉重的氛围,她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你知道我是怎么去到那个地点的吗?”
周悯觉得自己当时独自追上去而不是寻求大人帮助的行为有些冲动,但如果再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依旧会这么做,尤其是当后来她知道那时的院长也参与了绑架后,她甚至庆幸自己追上去了,庆幸自己及时救出了周绮亭。
“如果你愿意说,我想听。”即使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周绮亭已经全然信任周悯一以贯之的赤诚。
“我当时扒在了那些人驾驶的那辆车的车架上。”
扒了一路。
周悯接着玩笑道:“所以什么灰啊、土啊、泥啊,都往我身上糊了个遍。”
周绮亭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虽然被周悯轻描淡写地说出,但她还是能想象出过程中的艰难和危险。
“你……”她心疼地骂了一句,“真是笨蛋。”
周悯被这么一骂,反而咧起嘴角傻笑起来。
周绮亭想起周悯当时把她救出来的时候,身上除了脸和手,其它地方都脏得一塌糊涂。
她马上联想到一个可能:“你那时是不是在野外待了很久才等到救我的机会?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头?”
年幼的周绮亭那时被关在昏暗的房间里,惊恐和不安让她模糊了时间的概念,被救出后不得不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后来就再也不愿回想起那时发生过的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被困的具体时长。
而这人当时之所以脸上没什么灰土,要么是找到了水源自己清洗的,要么就是被山里的雨水冲刷的。
周悯移开视线,看左看右,就是不敢看周绮亭:“我记不清了……应该也就一两天吧。”
看到周悯支支吾吾的样子,周绮亭知道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义无反顾得让人心疼。
周绮亭抬手抚上周悯的脸颊,让她看向自己,深深地看进她眼里,缓缓说道:“谢谢你。”
这句迟来的道谢沉重得不像感激,更像是破碎的忏悔,忏悔周绮亭之前对她的误会。
“那我想要谢礼。”周悯坦然说道。
话音刚落,一个安抚的吻便覆了上来,撬开了周绮亭的唇舌,汲取着她已经化在口中的、水蜜桃糖果的甜味。
周绮亭满是苦涩的心底,终于也在此刻尝到了回甘,她闭上眼,回应了这个吻,也接住了周悯所有未言明的安慰。
一吻过后,周绮亭稍稍退开,看着周悯带着些迷蒙的眼神,贴近她耳侧,轻声说道:“还想要更多‘谢礼’吗?”【`xs.c`o`m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