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顾钊的身影浸染在一片猩红的光晕里。
时毓直勾勾盯着他,一瞬都不敢错开眼,生怕看不出,这首新作的马屁诗到底有没有打消他对自己的猜忌。
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根本不似活人!
幸好,沉寂片刻后,他终究是开了口,只是那话里的寒意,比沉默更教人心惊:“听你口音,不似江南人。绝大多数江南人,应该也都不曾听过鸭绿江。”
这个时代消息闭塞,即便是北方人,也未必知道鸭绿江。
时毓倒是从没打算假装江南人,只是,顾钊这一问,分明是要对她的来历刨根问底。
她该如何作答?
她是真身穿越而来,在这个世界是个黑户。
四个月前,她在北京飞往上海的航班上睡着,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置身于毫无现代化痕迹的山村中。
火光中,一些古装打扮的男女老少围着她,口中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她第一反应是遭遇了拐卖,在恐惧和愤怒中将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打倒,夺路狂奔。
她跑了很久,沿途经过的每一个村子,房子都那么矮小,人都是那麼干瘦,像难民营。
不久,几名背着自制弓箭,身上围着兽皮的男人在在河滩边把她拦下。其中一人能说些官话,厉声盘问她的身份与打人缘由。
她以为遇到了老乡,热泪盈眶地操着洛阳话回人家,自己是洛阳人,来这里参加朋友婚礼。
听闻她来自外地,对方向她索要公验——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时代人不能随便流动,但凡离开自己户籍所在地,便要随身携带官府出具的公验,类似七八十年代的介绍信。没有公验的便是流民,官府有权将其扣押,或递解回原籍,或罚作官役(如修筑城墙、疏通河道等苦力)。
她既拿不出公验,又打了人,这几人当即锁拿了她,声称要送官。
那里离县衙很远,走路要走个两三天,这期间他们没钱住店,便带着时毓风餐露宿,且尽往那山林深处钻。次日深夜,这些人便按捺不住,欲行不轨。她拼死反抗,几经搏斗才侥幸逃脱。
此后只得远离人烟,四处流浪。时值正月,天寒地冻,她饥寒交迫,独自蜷缩在一座破庙之中,几乎濒死。万幸,遇到了前来上香的狗儿娘,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狗儿娘把她带回了家,但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她捡了个没有身份的大美人。
从那之后,每天都有人上门骚扰,威逼利诱狗儿娘将她卖掉。而狗儿娘是个寡妇,独自拉扯三女一儿,家里穷到三个女儿只有一条棉裤,谁出门谁穿。即便艰难至此,她也绝不出卖时毓。
是时毓自己想明白了,再这样下去,不仅自身难保,更会拖累狗儿一家。最终,她听从了一位牙婆的劝告,自愿卖身至徐员外家为奴。
从那之后,她的身份就是徐员外的财产。
财产是不需要户籍的。正如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姑娘一样。
一般人买卖奴隶也不会看户籍,只看卖身契。就好像现代人买狗一样,谁管它是谁生的!
这顾钊忽然查户口,打得她措手不及。
要给自己编个身世,还是趁机亮出底牌?
电光火石间,时毓飞速权衡着。
顾钊是个刻板严谨的人,这一点从他昨夜执意试探她有无武功就看得出来。明明入园时已经过层层检查,他仍不放心,非要亲自验证。可见,凡是他心存疑虑的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更何况他还要向摄政王禀报,在领导面前陈情,不能毫无根据,必须要有确凿证据。
可她该如何证明自己来自异世?一个成绩平平的文科生,既不会造蒸汽机,也不会制火药,连块肥皂都做不出来!
若是证明不了,他必定认定她满口谎言,进而推翻所有说辞。到那时,在他眼中,她便是个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骗子!
不,不能在他面前亮出底牌。
但也不能全凭编造——他太精明,瞒不过的。
最稳妥的法子,是真假掺半,有所保留地说。
“顾大人真是心细如发,洞悉入微。”时毓先恭敬地捧了一句,才顺着他的话承认:“您说得不错,其实我是洛阳人。”
“洛阳何处?”
时毓摇了摇头,幽幽叹息:“我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我家附近有座香火旺盛的佛寺,东北方向还有座山,山上有许多石窟,里头雕着佛像……”
她说的是白马寺与龙门石窟,却不知此世是否有这些地名,故而说得含糊。
巧的是,这大虞朝也有这两处名胜。
她一说,顾兆就知道说的是哪里,却对她这‘记不清’的说法心生疑窦。
他环抱的双臂不着痕迹地收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未见奸猾作伪之态,这才冷声道:“说下去。”
时毓乖巧点头,继续道:“四个月前,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全是陌生面孔。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隐约记得时毓这个名字。那些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无礼地拉扯我……”
她适时地露出惶惑神情:“我害怕极了,拼命挣脱,一路狂奔。后来被几名巡乡的兵勇拦下,他们听我口音,说我讲的是洛阳官话,我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应是洛阳人。可关于洛阳城、关于我的家世来历,乃至我自己的过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说着,她用力敲了敲脑袋,一副对此感到很苦恼的样子,“后来,把我卖到徐府的人牙子告诉我,这世上有些人专事拐卖妇人,将她们卖与无子嗣的大户作生育之用。那些人贩子为防女子途中逃跑呼救,常以蒙汗药令她们昏睡不醒。或许我便是这样来到江南,我的脑子也是这样被药坏的。”
她说的这些皆有迹可循,不怕这中郎将去查。至于真实来历,任他有天大的能耐也查不到的。
*
夜色已深,行宫议事厅却仍灯火通明。
摄政王在京中时,便常常宵衣旰食,此次南巡,本是应太医再三恳请,意在暂卸繁重政务,借游览风物松快身心。可谁曾想,这一路行来,竟未有一日比在京中清闲。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地方事务接踵而至,再加上水土不服的侵扰,殿下的身子,反倒比在京城时更显清癯。
今日他巡视漕运、检视民田,接连处置了三名渎职官员。自清晨至日暮,车马劳顿,案牍纷繁,待回到行宫,又即刻召见臣工,议事直至此刻。想来应该是极其疲倦的。
但顾昭还是在院中静候召见。
只因这位主上素有今日事今日毕的要求。
顾昭候了半个时辰,晋陵太守张巨卿与给事中曲岳才躬身退出,两人脸上皆带着被政事磋磨后的倦色。
又过了片刻,内官陈博出来请顾昭入内。
他是武将,脚步素来沉实有力,可一迈过议事厅的门槛,就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厅内烛火稍暗,霁王虞衡正以手撑额,伏在案几上小憩。
顾昭的脚步蓦地顿在门口,无声地看向陈博,眼神带着询问——是否先出去,等殿下歇息片刻再进来禀报?
世人只知殿下大权在握,一言可定江山,却不知他为这太平盛世,如何殚精竭虑,又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他实不忍惊扰这片刻安宁。
陈博却轻轻头,示意他近前。
顾昭下意识轻手轻脚,但甫一近前,案后便传来低沉的声音:“如何,都问清楚了吗?”
顾昭心头掠过一丝无奈,微微笑问:“殿下看都不看,便知是臣,是因为对臣的脚步声太熟悉,还是……急于想知道那姑娘的消息?”
广袖垂落,露出一双清明锐利的眼眸。
“定方。”霁王虞衡唇角上勾,“满朝文武,只有你敢跟孤这样说话。”
顾昭行了礼,笑道:“满朝文武,殿下待臣最特殊。臣自然,恃宠而骄。”
顾昭出身顶级门阀,自小深信尊卑有序,为人端方刻板,律己律人皆极严苛,如今身居中郎将之位,执掌京畿卫戍大权,行事狠厉果决,从不徇情。京城上下,无人不惧他如活阎罗。
这俏皮的一面,只有摄政王才能见到。
这份特殊,既源于他对摄政王血脉的敬慕、对其治国手腕的钦服,还有一份自小结下的深厚情谊。
他母亲是摄政王的姨母。两人名为君臣,更有兄弟情义。故而关系比旁人更亲近。
虞衡敛袖起身,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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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起那串十八子步下台阶,往东轩窗下的茶台走去,随口吩咐陈博:“给顾‘特殊’上杯茶,就用孤新得的阳羡茶。”
顾昭苦着脸对着陈博抱拳:“陈公公,劳烦给杯淡茶便好,浅尝辄止。”
“浓煎。”前方摄政王脚步一顿,回头过来纠正了一句,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顾昭:“这阳羡茶一年不过得贡八斤,非孤特殊相待之人,岂配享用?定方莫要辜负孤这片爱重之心。”
内官们都知道,中郎将喝不得茶,尤其是浓茶,一杯浓茶下肚,便能睁着眼睛到天明,第二日准顶着两个乌青眼上朝。
摄政王施恩为惩,罚他言语失度、妄度君心。
顾昭含泪谢恩,拾步跟过去。
陈博悄无声息地屏退侍从,退出时将门合上,给这君臣二人留下密语空间。
“臣多方查访,却只能追溯到时毓近四个月的行踪。据最初接触她的村民所述,此女是突然现身于凤凰村的,至于如何而来,竟无一人能说清。附近所有城门关隘的守军,也均称未曾见过此人。有村民提及,那夜电闪雷鸣,天空掠过一只白色大鸟,她好像是从大鸟背上跌下来的。可人若从那般高处跌落,岂能安然无恙?臣以为,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实不可信。”
“她本人如何交代?”虞珩问。
顾钊将时毓那套说辞转述完毕,又补充道:“战后江南人口大幅减少,许多年老失子之人,买年轻女子续接香火,致使人口贩卖猖獗。各郡牙婆异常活跃,常有北地女子被拐至此。臣审完时毓,便去郡衙提审了几个人贩子,其中一人对她确有印象,回忆起应是从北方拐来,但因中途多次转手,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其供述,此女力气惊人,难以管束,故灌下大量蒙汗药,不料最终还是让她逃脱了。”
后面她是如何到了徐府,虞珩已经知晓。
他单臂撑在茶台上,目光投向庭院里那株初绽的玉兰,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她在台上僵硬又灿烂的表演,那种良家妇女豁出去的割裂感,原来是因为,她原本就是良家子。
以她的才情容貌,绝非小户人家所能教养。而这般年岁,想必早已婚配。
从中等人家养尊处优的富太太,沦落成豪绅家伎,这命运的剧变何其残酷。倘若她记忆尚存,此刻理应深陷于屈辱与痛苦之中,绝不可能保有那般清澈明亮的眼眸。
想到昨夜她当众人高声表白时,那灼灼目光如星火燎原,他心口又泛起陌生的悸动,仿佛有藤蔓悄然缠绕,又麻又痒。
念及她这四个月来饱受苦难,多少与战乱有关,他心底更是罕见地生出几分怜惜与歉疚,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好生补偿。
可一转念想到她曾为人妇,若带回洛阳被其夫寻上门来,难免横生枝节,又觉莫名烦闷。
真是奇怪,他竟会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女子,投注这么多辗转思量。
可恨,这女人轻易挑起了他的关注,却主动放弃了与他独处的机会。昨夜的表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戏?
虞珩扭回头,悄然深吸了几口气,捋着十八子手串平复突然涌来的恼意,抬眼看向顾钊:“那首诗又是怎么回事?”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便是活阎王顾钊,也不禁心惊。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连时毓新‘作’的诗也呈上去了,口称遗憾,尚未打探到那张若虚的消息。
虞珩的心思早已不在那张若虚身上,听他念完这首‘晋陵见王有感’,不自觉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只觉得字字句句如金石相击,在胸中激起万丈豪情,仿佛千军万马正随着诗韵奔腾,誓要踏碎这盘根错节的门阀世系,将天下权柄尽收掌心,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崭新时代!
他相信,能写出这般诗句的人,昨夜所唱的赞歌绝非逢迎谄媚,而是发自肺腑的认同。
她和那些只爱他容貌与权势的女子截然不同。
自五年前重伤之后,他便对女子失去了兴趣,甚至从心底感到排斥。
他不愿看到她们费尽心机后,发现他无法尽男子之责时,眼中从爱慕转为怜悯的神色。更不忍看她们白白蹉跎岁月,欲求不满的样子。
但此刻,他却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这个叫时毓的女人。
心头那阵麻麻痒痒的悸动,已不容忽视。